从岁月里走过,熙熙来,攘攘往,青春的色彩就老了暗了枯了,生命也便轻成了薄薄的易碎的一片。那一条人生的道路上,风华摇落,早已飘满了世事的碎片。曾经清透明亮的心已经负累重重,疲惫不堪,却依然不得不在水里漂泊,在火里炙烤,在风里流转。
烟火迷离,风尘飞旋,经历过太多的春花秋月之后,总是经意地不经意地想起人生最初的风景。人生之初,比明亮更明亮,比温暖更温暖,比柔软更柔软,比洁净更洁净,比芬芳更芬芳。如果只是当初,只做父亲背上的那一片婴趣,只做慈母手中的那一握童真,从来就不曾长大,那该有多么美好?
李叔同却有一个机缘,重新经历了一回脱胎换骨的人生体验,身心灵化,仿佛获得了新生。李叔同的这个机缘,来自好友夏丏尊。
也许是前世的缘,夏丏尊注定要成为李叔同人生趣向的助缘。李叔同在浙江一师任教,与夏丏尊由同事而相知,终于成为终生不弃的莫逆。
也许是今生的相得。李叔同与夏丏尊大约都属于清高遗世的读书人,且都人到中年,渐渐趣于淡泊自持;而韶光易逝,青春不永,理想早已破灭,激情早已冷淡,心境里总是没来由地飞满落寞和孤寂。落寞和孤寂里的心灵与心灵,便是那一盏相互取温暖和照亮的灯了。夏丏尊在杭州弯井巷里曾经租住过一处小屋,窗下有一株梅花,因名“小梅花屋”。陈师曾专门画过《小梅花屋图》,夏丏尊在画上题《金缕曲》词:
已倦吹箫矣。走江湖,饥来驱我,嗒伤吴市。租屋三间如艇小,安顿妻孥而已。笑落魄萍踪如寄。竹屋纸窗清欲绝,有梅花慰我荒凉意。自领略,枯寒味。
此生但得三弓地。筑蜗居,梅花不种,也堪贫死。湖上青山青到眼,摇荡烟光眉际。只不是家乡山水。百年输人华发改,快商量别作收场计。何郁郁,久居此!
李叔同也在画上题《玉连环影》词:
屋老,一树梅花小。住个诗人,添个新诗料。
爱清闲,爱天然;城外西湖,湖上有青山。
在这里,李叔同充满对夏丏尊人品的由衷赞颂,也是流露了他自己“爱清闲,爱天然”的性情,字里行间不见一缕愁绪,是他不想把自己的伤感带到别人画境和心境里去么?而夏丏尊的词,读来忧伤彻骨,寒凉彻骨,又无可奈何彻骨,这应是他自己和李叔同当时情绪的真实表达。
其实,李叔同的内心深处的忧愤比起夏丏尊应该更要深广。家业的一落千丈,南北两个家的无法融合,为生计不得上海、南京和杭州三地的奔波劳顿,深受肺结核和神经衰弱的折磨,生性比别人更加的敏感和孤傲……他想用教学来驱散寂寞,排解孤独,但忧伤常常把他彻底地淹没;他想逃进艺术里,但笔笔写来皆是苦,音音奏来皆是忧;湖上有风,风吹梵声隐隐,隐隐地在心里涌起了莫名的感动,涌起了渺茫的慰藉,更涌起了渺茫的轻愁。
此身茕茕,何地可寄?此心飘飘,何枝可栖?李叔同,一个过于纯粹的读书人,一个只为艺术而生的艺术家,用好友夏丏尊的话来说是:“我们那时颇有些道学气,俨然以教育者自任,一方面又痛感到自己力量不够。”用李叔同在出家后在家时给寂山长老信里的话来说是:
弟子在家时,实是一个书呆子,未尝用意于世故人情。故一言一行与常人大异。
这时候,李叔同表面看来与平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然是教书,依然是写字画画,依然是奏琴写曲。但李叔同的心灵已经在一片光里飘飞,那是一片宗教的光。能纾解精神的压力么?能抚慰损伤的灵魂么?能导引心灵的新向么?此时此刻,李叔同大约还没有形成明确的宗教信仰,期望宗教能把自己重新点亮和烧热,成为他精神突围的方向和力量。李叔同的心里涌满了各种宗教意绪,儒、道、释,基督教,甚至是日本的天理教,都曾给过他浓浓淡淡的影响,而这些恰恰又成为他最终皈佛的氛围和推力。
1916年夏天的时候,夏丏尊看过日本杂志上一篇题为《断食的修养方法》的文章,介绍了断食的方法,说是断食可以使人身心脱胎换骨,能够治疗多种疾病,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夏丏尊与李叔同说起断食的文章。在夏丏尊,也许只是偶然一说;但正是这一偶然,竟然成了李叔同人生新路向、新境界的直接动因。偶然,人生里,历史里,总是隐伏着太多的偶然,也正是这些偶然,改变着推动着人生和历史。
其时,李叔同的精神正处于困顿之中,又时时让顽症肺结核和神经衰弱折磨着,且心中一直存着“丙辰(1916年)有大厄”的命相。仿佛是一道光掠过,一下子照亮了李叔同幽深的内心。李叔同认真筹划起断食修养来,他已经把断食当作摆脱身心困境的良方了。
断食最宜于寒冷的冬天,择一幽僻之地。山廓水澄,天地如太古,此身遗世而独立,那一颗心便宁了净了,也便空灵了,自在了。西泠印社的老友叶品三听完李叔同的请求,一下子便想到了虎跑寺。虎跑寺,位于西湖附近的大慈山,又名定慧寺,有虎跑出泉的传说;距离不远不近,环境幽雅僻静,适宜习静。
又是一回偶然,叶品三大约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回偶然,仿佛是一缕不经意的风,终于吹开了李叔同心中那朵宿世的莲花。
一切就绪,只待学校放阳历年假的日子到来。李叔同不想惊动太多的人,也不愿耽误学生们的课程,且年假又当寒冷的冬天。已是深秋了。西湖上不断有梵音妙妙而来,心底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及了。这天,李叔同又见旧藏的陈师曾所绘《荷花图》,心境不觉与以往大异其趣,于是兴笔题句:“一花一叶,孤芳致洁。昏波不染,成就慧业。”并为之题记:“师曾画荷花,昔藏余家。癸丑之秋,以贻听泉先生同学。今再展玩,为缀小词。时余将入山坐禅,慧业云云,以美荷花,亦以自劭也。”
此时的“入山坐禅,慧业云云”,当然与佛教无关,应该是李叔同思虑已久的“断食”体验,却已经透着佛化的意味。1916年12月24日至1917年1月12日(农历十一月三十日至十二月十九日),李叔同在虎跑寺实施断食,前后20天。从李叔同断食期间所写的《断食日志》推算,他的完整断食过程应为前期5日,正期7日,后期6日,共计18天。
《断食日志》详细地记录了李叔同断食过程的点点滴滴,从中可以看到,李叔同采取断食,夏丏尊的推介只是一个诱因,真正的原因却是天理教的“神诏”。《断食日志》导言说:
丙辰嘉平一日始。断食后,易名欣,字俶同,黄昏老人,李息。十一月甘二日,决定断食。祷诸大神之前,神诏断食,故决定之。
《日志》中也多次记录了他获得神诏、感谢神恩和记诵《御神乐歌》的情景。甚至连断食过程的时间安排,都祷之于神示。如断食前第五日的“日志”所载:“本定于后日起断食,改自明日起断食,奉神诏也。”可见,此时的李叔同,当是一个天理教信徒。也许,此前一年的1915年夏秋之际,李叔同携日籍夫人重回东京,是怀旧,是洗温泉,更是为着天理教的信仰。
虽然只有短短的18天,却让李叔同的身心起了明显的变化,也让李叔同与佛教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相近,进而相知,终于相融无碍。虎跑寺一带,山幽林茂,曲径通玄,云烟霭霭,溪水淙淙,确是清修养性的好去处;而虎跑寺悠久的历史和美妙的传说,又让李叔同体味到佛教的博大精深;偌大的方丈楼,只住着一楼的李叔同和二楼的一位和尚,更让李叔同的身心完全放松和自在起来。楼上这位和尚的一言一行让李叔同倍感亲切,《断食日志》里便数次记下“侍和尚念佛,静坐一小时”等语。李叔同的心里渐渐对佛教生出了欢喜,对出家人的生活日渐羡慕。听梵声,闻梵香,读佛教典籍,过寺院生活,短短的断食生涯,竟是李叔同一次深刻的美好的佛教体验,竟然深契李叔同的心意。
断食归来,李叔同似乎获得了新生。出山那天,李叔同特意写真留念,并将照片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闻玉题款:“李息翁先生断食之像,侍子闻玉题。”李叔同自己落款:“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记。”此后不久,李叔同为学生朱酥典书“灵化”二字,落款题写:“丙辰新嘉平,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书此奉酥典仁弟,以为纪念。欣欣道人李欣俶同。”
身心灵化,旧我将逝,新我已生,一个全新的人生即将开始。李叔同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自在、欢乐和康强,已经回到人之初的明亮、温暖、柔软、洁净和芬芳。不由得想起《道德经》里的话:“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诚如婴儿,虽然柔弱,却具有新生的旺盛气象和强大能量。于是,李叔同改名“李婴”,以表示自己的新生。
李叔同的内心里,也许还有不愿过早为外人道的想法,那就是他已经决定出家为僧。取名婴者,隐含着李叔同要把过去所有的浮名、负累统统抛弃,像婴儿那样纯粹洁白地重新开始人生。
但我们依然可以从李叔同的交往和行事中,探知一些蛛丝马迹。断食后的第六天,1917年1月18日李叔同在给弟子刘质平的信中即写道:“鄙人拟于数年之内,入山为佛弟子(或在近一二年亦未可知,时机远近,非人力所能处也)。现在已陆续结束一切。”随后,仅距断食十多天,春节刚刚过罢,李叔同又进入虎跑寺习静,这一静就是整整一个月。
清凉的风拂过,浮云已经吹散,心上是一片祥光。李叔同仿佛突然之间醒悟,唯有佛法可以让心放下一切,真正地得到自在;唯有佛法,可以开辟一条济世救心救人的新路。李叔同除了上课,已经停止了一切交往应酬,整天呆在房间里研读佛典,或是到寺庙里听法师说法。这年下半年,李叔同发心完全吃素,在自己的房间里供起了地藏菩萨和观音菩萨,并且天天烧香拜佛。
1918年春节年假期间,李叔同没再回上海与日籍夫人团聚,悄悄地来到虎跑寺习静。当他看见友人彭逊之来此习静不几天便发心出家,由法轮长老为他剃度,心里大为感动,即请求拜住在楼上的弘祥法师为师。弘祥法师哪里肯应,便把李叔同推荐给自己的师父了悟法师。1918年2月25日,李叔同拜了悟法师为师,得法名演音,法号弘一。从此,李叔同写信或写字,便以“演音”或“大慈演音”落款,有时也自称“当来沙弥”。
李叔同做了一件海青,把自己的房间布置成了禅房,每天做两堂功课。夏丏尊感到,自己最投契的好友已经不可挽回地要遁入佛门,他似乎是在等待一个什么时机。李叔同心里最清楚,自己是在等待弟子刘质平从日本学成归来,因为答应过支助留学费用直到弟子完成学业。弟子学成归来之日,就是自己的入山之期。
时机一点一点地成熟,李叔同默默地做着出家的最后准备。他只留了几件衣裳和日常用品,其余物品全部分送出去。创作的美术作品送给北平美术专门学校,那是陈师曾所在的学校。这批绘画后来的劫难命运,大约是李叔同捐赠时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的。倒是所藏印章,送往西泠印社之后颇受珍视,被封存于石壁之中,名曰“印藏”。社长叶品三特为题记:“同社李君叔同,将祝发入山,出其印章移储社中。同人用昔人‘诗冢’、‘书藏’遗意,凿壁庋藏,庶与湖山并永云尔。戊午夏叶舟识。”
往事如昨,忆昔年少,朱百慧、李苹香所赠诗画扇面依旧,赠歌郎金娃娃《高阳台》词横幅依旧,可是,那些风流人物何在?那些激情岁月何在?前尘如梦,不堪回首。李叔同到处飘流,却一直保留着这些旧藏。如今就要离尘修梵行,李叔同拿出这些往昔岁月的见证物,题名《前尘影事》,送给了好友夏丏尊。他觉得只有夏丏尊会理解他的前世今生,会珍惜他的这些陈年旧物。夏丏尊果然珍之惜之,特请陈师曾等友人为之题词。陈师曾题写在的是一则《绮罗香》词:“象管留春,麝煤记月,犹觉幽香盈把。为忆当时江左风流游冶。凭剩稿齐擅才名,访歌管首询声价。恰双双蛱蝶飞来,粉痕低映翠屏亚。
尘缘顿空,逝水谁识,春风半面,马缨花下。重展冰绡,絮影分明如画。怅今日,劳燕西东,更说甚紫娇红姹。好丹青付与知者,草鞋同样挂。”
最后,李叔同把自己早就预留的三个月薪水分作3份:一份连同自己的须发包好,托付老友杨白民等自己入山后转交日籍夫人;一份上呈,用作省、部开脱俗籍、拨入僧籍的费用;一份留作自己受戒时的斋饭补充费用。
做完了该做的一切,李叔同如释重负。真的如释重负么?三十九度春秋,流年逝水,多少烟云过眼,多少人事相接,心上早已是深深浅浅的印痕。能如婴儿乎?愿如婴儿,往后的人生如一张洁白的宣纸,绘一片慈悲的吉祥的清凉的风景,为人生,更为众生。
从心开始,心地一片光明,前路一片光明。李叔同向着那片光明的境域,勇猛精进地走去。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