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召唤,惹起了浓浓的江南烟水。江南烟水,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人的好梦了。江南好,好在有梦。也许这梦只是一痕如黛的青山,也许这梦只是一朵日出时的江花,也许这梦只是一缕幽微的桂香,甚或是一点轻轻的浅笑。但这恰恰就是江南的美妙,至软至柔,至灵至巧,至细至微,却又轻描淡写,似不经意,让你不知不觉之间便醉了,醉入江南深处不知道归去的路了。
相信缘分。人生一路走过,已经看到前面的景况了。料想不到的事突然而起,迫着推着拽着,你不得不向另一个无法预知的方向拐过去。是山重水复之外的柳暗花明,抑是西出阳关之外的戈壁荒漠,仿佛约好已经千年万年,人生只是赴这一场生死铁约。匆匆而过,风尘满怀,且栽下一棵真诚的树,绽开一树善良的好花,结出一树美好的硕果。
李叔同大约有过许多的人生愿景,却根本不会想到做老师,更不会想到靠教书谋取生计。在沪学会、圣约翰书院和城东女学的任教,原不过是客串或权宜之计,没想到反而变成了李叔同做教师的铺垫和练习。1912年初秋,《太平洋报》一停,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校长经亨颐的聘书便到了。仿佛是冥冥之中的一声召唤,李叔同便应声来到杭州,从此,开辟了人生的另一重绚丽风景。相信这就是前生的缘定。
那一声召唤,李叔同跌进了江南烟水里,跌进了江南烟水深处的杭州。李叔同于杭州并不陌生。10年前,李叔同在此应乡试,前后住了一个月光景。但李叔同大约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在杭州一住10年,豪华落尽见真淳,点一盏心灯,在时空的深处煜煜闪亮。相信这也是前生的缘定。
杭州宜人,最宜李叔同。
那时的杭州,似乎悄悄地避于时事之外,西湖水波不兴,日光安宁柔软。仿佛是一首随意吟哦的宋词,清静得竟有了几分的闲愁,散淡得又带着些许的颓废,就那么自在地随顺地弥散开来,弥散在曲曲的水岸,弥散在如眉的远山,弥散在幽深的小巷。又仿佛是一位扶病的佳人,抚琴楼角,弦子静静地震动,妙音便如风掠过天际,在黛瓦之间徘徊,沿着粉墙游移,似喜似愁,如泣如诉,欲语凝噎。风过杭州,似乎也变得闲适了,缓慢了,宁静了。
这年,李叔同33岁了。岁月已经老去,扶那一种忧悒的结核病而来。经历过太多的家国之痛,拥有过繁华无边的人生乐景,也面临过深入髓腔的人生哀痛。理想已经破灭,身心疲惫不堪,曾经沧海,心里如何还能够再一回掀起波澜?
此时的李叔同和杭州,简直是同一心境的两个个体。这一碧冷清的明湖,正好可以洗去满心的忧伤;这一角孤寂的幽窗,正好可以独守那一缕清风,那一轮明月,那浓浓淡淡的日光。二十余年之后,已经是弘一法师的李叔同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一文里,描述当年的西湖的情景:
民国初年,西湖的情形完全与现在两样——那时候还有城墙及很多柳树,都是很好看的。除了春秋两季的香会之外,西湖边的人总是很少;而钱塘门外,更是冷静了。
杭州恰如一剂滋阴降火的清凉药,潜降着李叔同心中那炎炎虚火,滋养着李叔同已经损伤的灵魂。
一入西湖风月,李叔同的心便渐渐地归于安宁、祥和。他在友人的扇面上题写诗句“西湖风月好,不慕赤松仙”,恰好地表明了他此时的心境。刚到杭州,尘劳未除,李叔同便抵不过西湖夜色的诱惑,与夏丏尊、姜丹书作西湖夜游。游罢归来,意犹未尽,便写下了美文《西湖夜游记》:
壬子七月,余重来杭州,客师范学舍。残暑未歇,庭树肇秋,高楼当风,竟夕寂坐。越六日,偕姜夏二先生游西湖。于时晚晖落红,暮山被紫,游众星散,流萤出林。湖岸风来,轻裾致爽。乃入湖上某亭,命治茗具。又有菱芰,陈粲盈几。短童侍坐,狂客披襟,申眉高谈,乐说旧事。庄谐杂作,继以长啸,林鸟惊飞,残灯不华。起视明湖,莹然一碧;远峰苍苍,若现若隐,颇涉遐想,因忆旧游。曩岁来杭,故旧交集,文子耀斋,田子毅侯,时相过从,辄饮湖上。岁月如流,倏逾九稔。生者流离,逝者不作,坠欢莫拾,酒痕在衣。刘孝标云:“魂魄一去,将同秋草。”吾生渺茫,可唏然感矣。漏下三箭,秉烛言归。星辰在天,万籁俱寂。野火暗暗,疑似青磷;垂杨沉沉,有如酣睡。归来篝灯,斗室无寐。秋声如雨,我劳何如?目瞑意倦,濡笔记之。
不由想起明朝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来: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两篇文字记游的都是湖心亭,语言俱妙。张岱似乎已经超然物外,活得洒脱自在。李叔同心中的块垒依然未除,文字之间已经隐隐有人生空幻的太息。只是张岱的文字过于简略,大约是想以行文的简来传达心事的简吧,却终究不及李叔同的文字来得血肉丰满。
西湖风月,万般风致,千种柔怀,正是那才子的意绪。风从湖上无缘无故地拂过,李叔同就常常乘了这轻软的湖风,穿过嘈杂的市声,去滨湖的“景春园”茶楼。楼上常常只是李叔同一个人,临窗独坐,就一杯清茶,赏一湖明明灭灭的清波。繁杂的市声远了,万千思绪一时涌上心头。有时,也去西湖上泛舟,一湖好水,水上好山,眼醉心醉,胸臆里便涌满了美好的诗情。李叔同给朋友陆丹林的信,即表达了自己归依西湖的轻快:
昨午雨霁,与同学数人泛舟湖上。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首,不觉目酣神醉。山容水态,何异当年袁石公游湖风味?惜从者栖迟岭海,未能共挹西湖清芬为怅耳。薄暮归寓,乘兴奏刀,连治七印,古朴浑厚,自审尚有是处。从者属作两钮,寄请法政。或可在红树室中与端州旧砚、曼生泥壶,结为清供良伴乎?
这已是一篇美妙的游湖文字了。文字之间,弥漫着闲适明快的因子,也透露出李叔同创作热情的旺盛。除了诗、书、画、印,杭州的岁月里,李叔同还创作了大量的学堂乐歌。这些乐歌,既是教学的需要,更是李叔同心情的表达,从中还可寻见李叔同的心路屐痕。
《西湖》:
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垂杨柳两行,绿染长堤。飏晴风,又笛韵悠扬起。
看青山四围,高峰南北齐。山色自空濛,有竹木媚幽姿。探古洞烟霞,翠扑须眉。霅暮雨,又钟声林外起。
大好湖山美如画,独擅天然美。明湖碧无际,又青山绿作堆。漾晴光潋滟,带雨色幽奇。靓妆比西子,尽浓淡总相宜。
《春游》: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如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冬》:
一帘月影黄昏后,疏林掩映梅花瘦。墙角嫣红点点肥,山茶开几枝。
小阁明窗好伴侣,水仙凌波淡无语。岭头不改青葱葱,犹有后凋松。
无论是写春、冬、晴、阴、暮雨疏钟、夕阳啼莺,都是轻快愉悦的,无一字涉愁,无一句惆怅语。此时的李叔同,仿佛是一位隐者,功名利禄都抛却了,时事纷扰都疏远了,唯有一怀的烟霞,遗世而独立。
杭州虽好,终究不可能是世外的桃源;西湖虽清,终究不过是红尘里的一角。所有的安宁和淡远,只是相对而言的,有时甚至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既在红尘里行走,那腻烦的油烟味如何能够躲得过?一次,为着躲避一位名人,李叔同和夏丏尊便躲到湖心亭上去品茶。家国忧愤,时事烦恼,身世枨触,一时之间溢满心胸,那茶里便品出了涩涩的苦味。夏丏尊不觉脱口说道:“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李叔同心里的一根弦,被夏丏尊清晰地拨动了。
时间如流,太多的人情物态都让时间的流水洗去了,在历史的烟尘里了无痕迹。我始终猜不透的是李叔同对日籍夫人的安排,离沪赴杭既久,为什么一直把她留在上海,自己不得不忍受在上海和杭州之间的时时奔波之苦。后来,应了南京高等师范的聘请,竟然变成了上海、杭州和南京的三地颠踬了。一百年前交通的落后和出行的艰难,与高速时代的今天相比,岂止是云泥之间?李叔同当有不得不尔的原因,但颠簸的风尘和苦况,却事实上变作了一种炼狱和体验。
《悲秋》:
西风乍起黄叶飘,日夕疏林杪。花事匆匆,梦影迢迢,零落凭谁吊。
镜里朱颜,愁边白发,光阴催人老,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
《秋柳》:
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叶落尽,只剩得细枝条。
想当日绿荫荫,春光好,今日里冷清清,秋色老,风凄凄,雨凄凄。
君不见眼前景已全非,一思量,一回首,不胜悲。
光阴易逝,人生易老。景语情语,字字惹愁,句句含悲。此际的李叔同,已经是一个“愁”字难了。
1915年隆冬某日,大雪纷飞。李叔同正在上海的家里,义兄许幻园忽然来访。许幻园浑身冰雪,一副苦相,凄苦地对李叔同说:“叔同兄,我破产了。”说完眼睛一红,转身离去。李叔同望着义兄远去的背影,竟然在雪地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回到屋内,吩咐妻子弹琴。弦子轻颤,溅起了一缕低微的乐音,曲折回旋,如泣如诉,一下子便撞破了李叔同心灵深处那道忧伤的堤坝。累极倦极,忧极伤极,悲不能抑,双泪长流,哀伤顺着李叔同手里的笔管飞流直下: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城南草堂已杳,家山已杳,母亲已杳,义妹宋贞已杳……一缕忧怨的音乐在李叔同的心里飘荡,那是美国音乐家奥德威的流行歌曲《梦见家和母亲》。于是,李叔同借用《梦见家和母亲》的旋律,一首全新的《送别》歌,迅速如风越过上海寒冷而凋敝的冬季,越过长江黄河,越过人世的山山水水,吹上无数人的心头,迅速成为20世纪最感人的旋律。电影《早春二月》和《城南旧事》,都选取《送别》作为主题歌曲。
也许,李叔同的《送别》,触动人类心灵至深至幽至微处至柔软的那一部分了。人生总是处在不断的送别之中。今天送别昨天,明天必将送别今天;人生便在送别之间,日渐老去,须臾不可勾留。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李叔同倍觉人生的苦短,世相空幻。
《落花》:
纷,纷,纷,纷,纷,纷……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寂,寂,寂,寂,寂,寂……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忆春风之日暄,芳菲菲以争妍。既乘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春残。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俯念迟暮。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月》:
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后滓扬芬芳。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瞰下界暗暗,世路多愁叹!惟愿灵光普万方,拔除痛苦散清凉。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惟愿灵光普万方,拔除痛苦散清凉。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晚钟》: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浩荡飘风起天杪,摇曳钟声出尘表。绵绵灵响彻心弦,眑眑幽思凝冥杳。众生病苦谁持扶?尘网颠倒泥涂污。惟神悯恤敷大德,拯吾罪过成正觉;誓心稽首永皈依,暝暝入定陈虔祈。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仿佛天门破;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浴灵光兮朝圣真,拜手承神恩!仰天衢兮瞻慈云,忽现忽若隐。钟声沉暮天,神恩永存在。神之恩,大无外!
人世多苦难,人生多艰辛。在苦难和艰辛的深底里,一枚悲悯的种子萌发了。那是一片自由、祥和、芬芳的光,智慧、真诚、善良、美妙,在远处闪耀,在高处飞翔。君之心高气浮是第一障碍物(自杀之事不可再想),必痛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