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从西方而来,彩云从西方而来。风云,在这片东方水域吹拂,这片水域因之风起云涌,洪波激越。风云,在这方神秘的吴越土地上聚汇,这方地域因之异木繁兴,奇花竞彩。
西方文明乘着太平洋的巨浪,落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上。此际,小小的沪渎渔村,尽得风气之先,少有因袭负担,面朝大海,文明流汇,便浸而为浩浩的十里洋场。十里流光,十里繁华,蕴一腔幽幽的中华古韵,叙千样柔柔的吴侬软语,倾万种浓浓的欧陆风情;上海,便有了五味杂陈的品格,便显出光怪陆离的风光,便展现八方风和的气度。
李叔同满怀京津的抑郁落寞,携绝世才华,登陆浮华而又新美的上海。上海的博大,上海的温柔,上海的善解人意,一下子便打动了李叔同。先是天涯五友,志趣相投,才情相惜,人情相温,叙写了一段才人佳话,更让李叔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亲情温暖。
李叔同在上海,如鸟投林,如鱼得水。七年城南文社,文采风流,如风掠过了沪上艺林,便留下了一串美好的回响。
才子风华,便注定了才子的妙得。冥冥之中似早有安排,非妙得而何?一枚汉代的甘林瓦砚,在历史的烟尘里载沉载浮,千年的时光如风掠过,不经意地掠过李叔同的眼眸。灵光一闪,轰然一声脆响,似曾相识,旧友重逢,原来是缘定前生,却应了今生相守。
李叔同抱着甘林瓦砚,如抱婴儿,亲切,小心。砚如一粒浮尘,在茫茫的历史里飘飘荡荡,载沉载浮。早已不知道最初缔造它的,是一双怎样的粗糙而精妙的手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双或纤或粗,或雅或俗的手抚摸过了。不知不觉之间,砚就传到了纪晓岚的手上。才子雅赏,心里自然便起了无限的风情,于是,砚上便有了纪晓岚的《砚铭》:
予与石庵皆好蓄砚,每互相赠遗,亦互相攘夺。虽至爱不能分割,然彼此均恬不为意也。太平卿相,不以声色货利相矜尚,惟以此事为笑乐,殆亦后来之佳话欤?嘉庆甲子五月十日纪晓岚记,时年八十有一。
人意随风老去,浮华随云消散,砚儿却依然在时空里漂泊,载沉载浮。前人留它不住,纪晓岚留它不住,李叔同也留它不住。你赏它,清的,浊的,雅的,俗的,它总是不动声色地记下来;它的路程,与历史的路程一样的长远,所有的目光和手掌都不过是它的过客。
从1804年纪晓岚题记,到李叔同手泽的1899年,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世纪了。一百年,时世流迁,瓦砚无声。李叔同想像着纪晓岚把玩瓦砚时的心满意足和洒脱自在,似乎感受到了瓦砚上的悠远体温和历史重量,心底里也汪满了庆幸和满足的意绪。
快乐当与知己分享。李叔同立刻捧着瓦砚,让义兄许幻园夫妇共赏。许幻园和宋贞的激动和欢欣,自不待言。名砚妙得,是机缘巧合,缘分前定;但如此珍贵宝物,岂能暗室独赏,使之湮没无闻?
名砚有幸,得遇解人。李叔同在《游戏报》上刊登启事,同时制作瓦砚拓片分寄海内外名士,以征求题辞。共得三十三人的三十九首题诗,连同瓦砚拓本和纪晓岚所写之《砚铭》,编成《汉甘林瓦砚题辞》二卷付印。雅事当有清雅之人为之辞,李叔同请义妹宋贞题写扉页,署“己亥十月,李庐校印”及“醿纨阁主李成蹊编辑”。名砚名士,自然又成沪上艺林的一段佳话。
1900年,李叔同与朱梦庐、高邕之、乌目山僧、“天涯五友”等,在福州路杨柳楼台旧址成立上海书画公会,为沪上最早的美术团体。书画公会每周编辑出版一期《书画公会报》,随《中外日报》附送。李叔同为该报主编,曾以“醿纨阁李漱同”之名,在《中外日报》和《书画公会报》上刊登了自己书印的“润例”。以李叔同当时的富有,当然不需要卖字鬻画。刊登“润例”,也许是为了提醒人们对他艺术水准的尊重,引起人们对他艺术创作的关注,也借以增强自己的艺术自信和勇气。这一年,李叔同还编印出版了《李庐印谱》《李庐诗钟》,可惜今已不传。也许,两本小书就隐藏在某个角落,静静地等待着灵光一闪的瞬间,等待那一份妙得的前世之缘。谁是那个解人?谁具那颗只眼?
年少风华,艺林弄巧。李叔同在诗书画印上的才情,渐渐播于沪上艺林。可是,内心里,李叔同却是一刻也没有丢下博取功名的念想,一刻也没有忘记为遥远的天津“桐达李家”光耀门楣的责任。这没有办法。你的才情和识见,可以领先甚或超越时代,但你不可能脱离你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文化语境;或积极进取,或隐逸远遁,你都只能在特定的文化语境里趣避昂藏。李叔同所处的时代,新学的种子已经发芽,各类新式学校林立;但科举仕进、功名立业依然是读书人的正途,文艺不过是文人消闲遣兴的末技而已。这一年,李叔同已经二十一岁了,家资的富赡,城南草堂的闲雅光景和沪上艺林的无尽喝彩,都不能排解他心中事业无成的忧郁和空落。写于此时的《李庐诗钟自序》《二十自述诗序》,浸透了悲凉哀怨的情绪。
甚至,儿子李准的出生,让他在得子的喜悦之外,又平添了光阴易逝、人生易老的伤感。少年心性,却是一片苍苍老矣的暮境意绪,不免发而为《老少年曲》:
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阳疏林杪。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一霎光阴,底是催人老。有千金,也难买韶华好。
李叔同努力寻求着进身之路。1901年7月,李叔同以成童备取生第三名被上海机器制造局附设的广方言馆录取。一个月后,李叔同又以第十二名的成绩考取南洋公学特班。
南洋公学,1897年由被誉为“中国实业之父”的盛宣怀创办,设大学、中学和小学三部,期望为国家培养经世致用的人才。1901年,南洋公学增设能作古文辞的特班,以为经济特科的预科班,并聘请著名教育家蔡元培为特班中文总教习。蔡元培恰似伟伟佳木,一时才俊,像邵力子、黄炎培、谢无量、胡仁源、殷祖同、洪允祥等,如凤来仪,翔集于他的周围。李叔同入此特班,自然受用不尽,获益良多。
蔡元培力倡新学,注重学生综合素质的培养,期望学生将来具有广阔胸襟、世界眼光。每天晚上,蔡先生都要召集几名学生去他的住室倾谈,或和风细雨,或汪洋恣肆;教与学之间,春风化育,润物无形,一颗颗智慧的种子悄悄地发芽了。就在这样的谈话之际,李叔同明白了为师之道,也奠定了他日后成为名师的基础。
夫子循循然,善以诱人;弟子孜孜然,无敢逸豫。在蔡元培的鼓励和引导下,李叔同的聪明才智得到了极大的释放,获得了大量的新知识,打下了英语基础,学会了“和文汉读”。不久,李叔同即翻译了《法学门径书》和《国际私法》两本日文法学著作。1903年,这两部著作由开明书店出版发行,为我国近代法律学最初介绍国际公权和私权的译著。《国际私法》被当时广有影响的《译书汇编》收入《政法丛书》第六编,为推进民主维新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李叔同的心里,依然有一面科举仕进的旗幡在固执地招摇。1902年秋,南洋公学求学的间隙,李叔同不停顿地奔波于浙江嘉兴和河南开封之间,分别参加两省的乡试。结果,依然不获。可以想见,李叔同心里是怎样地从热望而跌入怨望和懊恼之中。这年十一月,校中发生退学风潮,李叔同和二百余名同学一道,毅然放弃学业,随蔡元培离开了南洋公学。
南洋公学退学后,李叔同应聘担任圣约翰书院国文教习。李叔同在此教书时间不长,但认识了同为国文教习的尤惜阴。从此,两人相识相知,在人生漫漫的旅途上,互为光明,互为暖热。
蔡元培的蔼蔼风范和时代社会的承当之忱,总是在弟子们的心里萦绕不去。1904年春,李叔同与南洋公学同学黄炎培、穆杼斋,联合穆藕初、马相伯等发起成立沪学会,提倡移风易俗的文明新风尚,开展民众文化教育。同时,开办义务小学,招收有志的贫困子弟入学。
李叔同主持沪学会的事务,以极大的热情操办演讲会、编演文明戏等,进行开启民智的启蒙教育。李叔同很早就酷爱戏剧艺术,在表演上下过一番功夫,又熟悉沪上流行的文明新戏,很快便亲手编写了一部《文野婚姻》剧本,供沪学会演出,宣传婚姻自由。戏册剧本已轶,李叔同意犹未尽的四则题诗却保留了下来,其中两则颇可赏味,值得注意。
河南河北间桃李,点点落红已盈咫。自由花开八千春,是真自由能不死。
誓度众生成佛果,为现歌台说法身。孟旃不作吾道绝,中原滚地皆胡尘。
前一首是李叔同诗中难得的快诗,不必蕴藉,痛快欣悦之气沛然而发。不由想起《牡丹亭》,汤显祖那情不能抑的题词:“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不由想起李叔同时代那些包办的婚姻,酿成的许许多多的哀伤和不幸。果能自由绽放,便是八千年岁月,爱情之花也会新美芬芳。果能有情人终能自由完好,那么,生与死怎么能成为阻隔?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死之间便无往而不往。果能得真正的自由,爱情,人生,心灵,便自在无碍,便永存不死。这是那个狂飙突进时代的心声,更是李叔同发自内心的呐喊。
后一首,不过是借佛度众生的意象来表达追求自由的决绝和勇毅。不可否认,佛教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鼎立的三足之一,深深地浸润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行为和灵思,从文化的层面上说,中国可以称之为佛化的国家。近现代汉语语汇里,有一半以上的词汇来源于佛教或受到佛教的影响而产生,中国人的精神宇宙里,飞满了佛教智慧的因子,不能不或浓或淡地受到佛化。然而,当时的李叔同,人生一片光华,内心里充满了嬗替时代的激情和进取精神,大约还不会有出世之想。
人生的漫漫过程,恰如草蛇灰线,总是隐隐地伏着细细的草蛇,总是淡淡地埋藏着纤纤的灰线。时不时的,那草蛇的灵迹,那灰线的印记,便显现出来了。佛化如水,从李叔同的人生里流过,便深深浅浅地印下了一线水痕。李叔同倾情于新戏,其源有自,也注定他会在未来的岁月里为中国戏剧拓荒。而李叔同满腔热忱地投入沪学会的文化补习班,救助失学青年,不能不让人想起他的老父亲李筱楼当年投资兴办“广育学会”和义塾。
才子心性,于艺术方面的才情似乎与生俱来,一触即发,一发而不可收。李叔同亲自担任沪学会补习班的音乐教师,还邀请音乐家沈心工前来开设乐歌课程,讲授西洋乐理知识。那些日子,李叔同跟学员一道听讲。西洋音乐的启蒙,沈心工所编《学校唱歌集》和曾志忞所编《教育唱歌集》的诱发,李叔同心底里那棵音乐的灵苗一下子便芽长枝舒开来了。情不能已,似有神助,民间流行的曲调《老六板》不由自主地从李叔同的心弦上响起,《祖国歌》随之唱响:
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呜呼,大国民!呜呼,唯我大国民!幸生珍世界,琳琅十倍增声价。我将骑狮越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谁与我仗剑挥刀?呜呼,大国民,谁与我鼓吹庆升平?
《祖国歌》为李叔同的乐歌处女作,首开民族曲调配制乐歌,音乐富有民族特色,歌词节奏铿锵有力,内容自信豪放。当时中国正处于辛亥革命的前夜,长夜无边,内忧外患日深,而新生的力量正在不断地生长,国人思想空前活跃,爱国热情空前高涨。《祖国歌》恰好适时地表达了时代精神,传达了国人热情,一经传唱,随即风行全国。
多年之后,李叔同的弟子丰子恺著文,回忆还不认识李叔同时传唱《祖国歌》的情景:
这歌曲在沪学会的刊物上发表之后,立刻不胫而走,全中国各地的学校都采作教材。我的故乡石门湾,是一个很偏僻的小镇,我们的金先生也教我们唱这歌曲。我还记得:我们一大群小学生排队在街上游行,举着龙旗,吹喇叭,敲铜鼓,大家挺起喉咙唱这《祖国歌》和劝用国货歌曲。
几乎是一夜之间,李叔同便成了闻名全国的乐歌音乐家。人力之为欤?抑天降奇才欤?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