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皇宫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幽深的大院躲在巷子的深处。低调沉暗的风格与内城周围各大衙门和达官贵人的府邸富丽堂皇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院外并无任何标示,显得特别阴冷。
虽然几乎所有的应天人都知道在应天有这么一个地方,但是却没有人知道就是这个院子。
这就是锦衣卫的监狱,诏狱。
这里是一个让朝廷大员都讳莫如深的地方,因为这里关/押的大多是罪官,所以那些大臣们都尽量不路过这里,生怕哪天一个不小心,自己也被这黑幽幽的院门吞了进去。
前不久东方欢也是被关/押在这里,由这里被押赴刑场。
诏狱绝对是连锦衣卫们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那些无权无势无门路招人排挤的锦衣卫大多都窝在这里。
但是与大多数人想象中不同,诏狱并不是一个阴森恐怖充满恶臭苍蝇老鼠遍地爬的人间地狱,相反这里还很干净,比大顺所有的监狱都干净。
之所以干净,并不是因为它级别高体现什么河蟹人性化,也不是顾忌这里的犯人出狱后翻身做主人秋后算账,因为这里的出狱率,实在是低的可怜。就算是偶尔有能出狱的人,也不会更不敢专门和锦衣卫过不去,相反,蹲过诏狱并活着出来成为了他人生最值得炫耀的资本。
诏狱之所以像模范一样干净,那是因为它除了要关/押锦衣卫的犯人之外,还承担了另外一个重要的任务。
这里还是锦衣卫衙门存放档案的地方。
尤其是东西厂拆并以后,原有的机密档案大多都被移送到了这里,这里存放了太多的机密与黑暗过往。
可以说,这也是锦衣卫乃至大顺朝廷一个至关重要的核心地方,而且诏狱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应天城开门投降,这里的锦衣卫早就溜了个一干二净,也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临跑的时候把监狱牢房的门给打开了,结果里面的犯人也都跑路了。
好在这里关/押的大多都是官员,大顺也亡了,这些人跑出去以后也无法继续为非作歹,残害百姓。
很奇怪的是,大义军队进城后,几乎所有的官府衙门都被应天军队接管接防,锦衣卫衙门也早就被占领,但是,十分重要的诏狱却没有军队前来。
这里存放着锦衣卫和东西厂多少年来的文书档案,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若是不及时接管导致机密文案流失,其损失不亚于在战场上吃了个败仗。
并不是大义军队入城接管的时候忽略了这个地方,更不是大义军队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关键的所在。
恰恰相反,大义太知道这里的重要性了。
所以,这时在诏狱的,是大义处理这方面情况最得力的专家。
跑空了的诏狱,宫师鲁带着几个他的心腹在文案室整理材料。
几个人都是宫师鲁在锦衣卫中发展的下线。早在围城的时候,宫师鲁就时时关注着这里,当投降的消息一传来,里面的人一跑路,宫师鲁立马就带着心腹控制了这里最重要的文案室。
整理文案的时候,宫师鲁把这几个人都派到外面把风,里面只留了他一个人。
虽然宫师鲁贵为锦衣卫的三把手,但是平时这个档案室也不是他想来就能来的,由于这个原因,宫师鲁对这里十分上心,翻检档案也是细之又细,慎之又慎。
翻检着这些材料,一件件机密而又隐秘的事情从眼前掠过,宫师鲁心中震惊之余,又多了几分感慨。
他不知道在皇宫中,有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间谍头目正在自杀身亡。这个间谍的成就要远远的高于他,但仍然难逃兔死狗亨的下场。他们并不是一条线上的人,宫师鲁也从不知道原来夏相也是大义埋在大顺的钉子。
他只知道自己卧底近十年的心酸与艰险。家产得抛弃,妻子也得抛弃,人性也得抛弃,可以说,除了作为间谍的事业,所有能抛弃的全都抛弃了。
但是,作为间谍,他无疑是成功的,而且是最成功的那种。
他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为了做好这些事情,失去的,牺牲的,是不是太大了。
作为一个间谍,他的这种思想是非常危险的,而且他很清楚,不管值不值,他都没有回头的余地。
这些机密材料,既是自己卧底以来最大的一笔功劳,也是自己以后能够继续进阶的资本。这里有太多的黑暗隐秘,牵扯到太多的人,在他的手中,就有了许多人的把柄。
任务非常圆满。
宫师鲁早就思量好了,大顺灭亡,大义军队占领了皇宫,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做人了,等到这些机密文案交上去以后,自己说啥也不留在这里了。
如果能回到大义朝廷当官最好了,估计回去还是会在内务府当差,自己立下如此大功,平时提供的情报和立下的功劳也不少了,想来能够谋一个好职位。如果不能,那就回老家。想来大义也不会留一个在大顺渗透如此之深的间谍仍然留在应天的。
自己还年轻,自己的后半生,仍然是大有可为的。
忽然,文案室的门开了,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激得宫师鲁浑身汗毛直竖。
门本来是锁着的,就连他的心腹也无法在外面把门打开。
但是这时门开了,宫师鲁抬头望去,就见一个人影挡住了门口投射而入的光亮,形成了一个人形的阴影的轮廓。只是这人背对着光线,看不清这人的面目。
“谁?”宫师鲁下意识的喝问道。
来人的身影隐隐的觉得有些眼熟,可是光凭身影又认不出此人,可以肯定,这是一个自己见过却绝对不相熟的人,但绝不是自己的下属。
来人是谁?宫师鲁立马提高了警惕,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突如其来的变故,最是不可控制,难道就要在最后胜利的关头出现意外吗?
把守在外面的几个心腹哪儿去了?是没有发现这个人闯进来还是已经无声无息的被这个人干掉了?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就太可怕了,宫师鲁背心开始渗出冷汗,他知道,自己的这几个心腹不是专业的间谍出身,警觉性并不算高,但个个身手都十分高明。能够把这几个人无声无息的解决掉,来人的武功必然十分高强或是专精于暗杀之人,但不管是哪种,对自己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宫师鲁毕竟是在敌国卧底十余年的间谍,见惯风浪,心志坚定,有着丰富的处理紧急情况的经验,要不然也不会当上沈家的大女婿,又在锦衣卫爬到这么高的位置,他虽惊却不乱,望着来人,面色如常,不动神色,手里却一丝不停的抚乱了手底下的资料。
原先被整理出的几碟文案又混杂到了一起。
这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最有效的办法,如果对方是为了获取情报而来,这种最简单的办法便能让对方失去对情报价值的判断力。
宫师鲁马上平复下了心情,淡淡的看着来人,面色丝毫不变,心里迅速的做着计算。
这个人以这种方式出现,明显不怀好意,如果是为了获取情报而来,这个人出现的时机明显不太恰当。假如是这样的话,这个人和自己是同伙的可能性也非常大,因为间谍之间都是互不相识,各自单线联系,但这时亮出自己是内务府密谍的身份的话,应该不至于发生误会。
但是看来人站在门口纹丝不动,阴森森的看不清脸面,丝毫没有进来的意思,宫师鲁马上又打消了这个想法。作为一个间谍,任何抱有天真侥幸的幻想都是致命的,永远都要以最坏的角度去考虑,去做好打算才是间谍的行为准则。
宫师鲁马上做出了最坏的判断。一是这是自己的仇人,二是这是大义派来灭口的。
宫师鲁还是比较倾向于相信第二条,虽然一直都在锦衣卫当差,但自己基本没有结过任何仇人,而且在这种时候,大家自保尚且不及,哪里有功夫来寻仇。更何况自己来到这里是何等机密的事情,怎可能被自己的仇人打探得到?
一定是大义方面派来灭口的。
自己的工作并没有疏漏,虽然宫师鲁暂时想不出大义内务府有任何把自己灭口的理由,但是他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坚信自己的判断,永远都不要低估可能到来的危险。
宫师鲁的身体暗暗的紧绷,随时可以爆发,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身手绝对可以算的上是一流高手,自己从未显露过身手,而且自己的武功就算是内务府的高层也不知道,如果对方只是单枪匹马,自己足以应付得来。
这时,来人缓缓迈步,进入了房间,宫师鲁也终于看清楚了来人的面目。
宫师鲁讶然失声道:“老楚。”
怪不得看到这人时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原来是府内的厨师老楚。
宫师鲁见过老楚几次,对老楚的印象并不深,但是这时此人出现在这里,一定有非同寻常的理由,宫师鲁相信,老楚一定也是大义埋在大顺的钉子,很可能就是监视自己的线人。
宫师鲁故作平静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时他的屁股已经微微离开了凳面,一旦这个老楚有任何异动,自己将毫不留情的出手格杀,不管他是哪方的人,自己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老楚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只听他缓缓说道:“时候到了,你该上路了。”
“噢?”宫师鲁神色不变道:“谁派你来的?”
“没人派我。”老楚的声音像是刀石摩擦般的沙哑难听,似乎是有些纳闷的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奇道:“难道你早就忘了韩双童这个人吗?”
这下轮到宫师鲁纳闷了,问道:“韩双童?韩双童是谁?”
略一思索,宫师鲁发现自己对韩双童这个名字没有半分的印象,但他并没有分散精力去在脑海中搜索韩双童这个人名,谁知道老楚是不是借此分散自己的心神。
“韩双童。”老楚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曾是我的一个朋友。”老楚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缅怀的神情,随即自嘲的一笑,说道:“原来你早就忘了,那也好,忘了就忘了吧,无所谓了。”
说完这句话后,老楚忽然向前迈出一步。
一步迈出,便是剑神。
宫师鲁不想再和老楚多说了,不管这人为何而来,都不是善意,还是要先下手为强。
但是他忽然惊恐的发现,老楚一步迈出之后,身上陡然间爆发出一股逼人的气息,这股气息凌冽而凝重,自己的身体在这股气息的压迫之下居然连行动都不能够了。
宫师鲁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面前这个形容沧桑的男人,便是当年威震天下的剑神。
老楚的头发胡须根根怒张,就如同整个人都化作一把出鞘的利剑,无可匹敌。
以前的四万在楚言的气势压迫之下都能吓得晕过去,任他宫师鲁身手如何高强,在楚言面前又能翻起几朵波浪?
能在楚言的气势压迫之下还能保持意识清楚,宫师鲁的心志之坚定,也属难能可贵了。
宫师鲁只感到眼前陡然一黑,甚至都没来得及感到一丝疼痛。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轻盈,无端的飞了起来,飘在空中不断的盘旋,隐约间,还能看到那个老楚的对面在凳子上坐着一具无头的身体。
那不正是自己吗?
楚言手中无剑,单凭剑气,便斩断了宫师鲁的头颅。
头颅被斩断之后,还能保留刹那的意识,宫师鲁的头颅飞在半空中,他的最后一个意识便是:“韩双童是谁?”
他还有许多的茫然跟不解,但是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让他来思考。他来不及感慨自己坚忍顽强,建功无数,却始终都隐藏在黑暗中的一生,他也来不及回顾自己堪称传奇却不为人知的卧底经历,他来不及回忆他的妻儿、他的生活、他的生命,甚至连绝望的感觉都来不及产生,他的意识便陷入了无底的黑暗深渊。
杀死宫师鲁之后,楚言仰天大笑,出门飘然而去。
大义内务府派在大顺境内最出色,爬升官位最高,掌握情报最多,立功最大的间谍宫师鲁,在锦衣卫诏狱的密室中,被久已不见江湖的剑神楚言无形一剑斩断了头颅。
没有人去问楚言为什么杀死宫师鲁。没有人追究,没有人怀念,没有人记得他。他的印记被默默的抹去。
抹去他,比抹去韩双童还要容易些。
只因为杀死他的是楚言,是剑神。是久不在江湖,但知道他了解他的人仍然没有人敢于得罪他的剑神。
就像曾被宫师鲁杀死的韩双童一样,他的死亡没有任何的理由,没有人为他做任何的解释,他在人间也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这个大义内务府有史以来最成功的间谍,似乎就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的消失了。
这是无数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的悲哀,他们的不幸与埋没,正是来源于他们的成功。
也许还有人记得他,也许,都已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