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间对夏树整个下午把东西甩得“乒乓”作响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她虽然个性要强,但一般被欺负后总是立刻采取实际措施还击,很少一个人生闷气。到放学时,才终于找到问题的根源。
夏树拖着书包连绊倒两把椅子还是义无反顾地出了教室。风间朝垂头丧气的程司使了个眼色。
“你怎么惹她了?”
“下午排练我给忘了,她来篮球场找我的时候就已经生了气,然后我赔礼道歉还说错话,导致……”做了个爆破的手势,“火山爆发。”
风间笑起来。
“你还笑。欸,我就想不通了,夏树才来我们班几天啊,怎么就把集体荣誉感看得那么重?不就是个圣诞助兴活动么?得了奖不也就是口头表扬表扬,跳得不好还能娱乐大众活跃节日气氛呢!”
“哈?”风间笑出声来,“集体荣誉感?她批判你缺乏集体荣誉感?”
“是啊。”程司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委屈地盯着风间,搞不懂他笑点究竟在哪里。
“你也太愚蠢了吧?”
“嗯?”
“你以为她发怒真是为了集体荣誉?”
“不然咧?”
“我倒想听听她就这个话题能怒到什么境界。”
“说什么……我做事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把别人的努力都看做理所应当、得了荣誉就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以为自己很受欢迎有很多资本,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了不起等等。”
风间笑得停不下来。
程司推他一把:“笑屁啊?”
风间边笑边摇着头:“全是上纲上线的说辞。”
“哈啊?”
“女生么,总归是这样。你永远不能对她们发作时冠冕堂皇的理由信以为真,因为假如她不借题发挥吧,肯定会在你面前显得很小肚鸡肠。再说了,夏树还不止是一般的女生,她……总之,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你的智商不够拯救夏树。”
“借题发挥啊?”程司歪过头愣了几秒,突然顿悟,“还不是因为你!不肯跟我换舞伴,要是舞伴是你的话夏树还不乐到天上去,说到底是看我不顺眼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夏树水火不容,对她也避之不及。你就不会跟别人换?”
“水火不容?我看是因为和静颖一起领舞能在最前台最吸引低年级学妹的眼球吧!”
风间一边笑一边往教室外走,一副完全把程司当疯子的神态。程司嫌骂得不解恨,没分寸地随手抓起一把扫帚扔过去,险些砸中。
同班做值日的小女生眯着眼把扫帚捡起来,看看风间又看看程司,看看风间又看看程司,笑容似乎别有深意,兴奋得脸色绯红,像匹欢乐的小马驹一样跑向不远处的几个女生,嘀嘀咕咕一阵,连那几个女生也激动起来。
目睹这一系列怪状的程司匪夷所思,暂时忘了风间的可恶,问道:“她不过就是捡到了扫帚吧,Why?”
男生摊摊手:“看吧,你连这种程度的女生都搞不懂,何况夏树?”
[二]
夏树忘了那天中午的争执是怎么开始的,但无非是像每次一样,程司想尽办法和自己搭话,到最后自己终于爆发冲他吼出来,言辞难听得太过分,程司也便跟着动了怒。
“得了吧,找什么借口!不就是看见风间和小静一起跳舞心里不爽么!干吗迁怒于我!”
“你……”
夏树愣过长长的数秒,紧咬下唇,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也想不出任何能够反驳的话,只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直视对方的眼睛,盯得久了,反而自己忍不住流下眼泪。
自己也觉得既窘迫又费解,为什么当时竟会哭出来,无措之下,只能拽起袖子使劲抹掉不受控制下落的泪珠,转身跑出了教室。
这番突如其来的反转,自然把程司也吓了一跳。
男生没料到对方会哭,也呆在原地手足无措起来。
下午第一节地理课,夏树的位置上空空如也,程司愈发内疚不安。大课间集体舞排练时,夏树依旧没有现身。程司心烦意乱到居然没听见静颖对自己说的话。
“……呐呐。”
眼前晃动着女生的手,程司这才回过神。
“我说,你魂不守舍地发什么呆?跟你说了三遍还一副痴痴呆呆的表情。”静颖一边嘟着嘴一边微微笑,一边说嗔怪的话一边使用着甜甜的柔柔的语调。这是她的魅力所在,常把男生们迷得神魂颠倒,但此刻的程司例外。
“什么事?”虽这么问,脑子里却还在想夏树的事。
“换舞伴的事,我帮你跟风间磨了半天,他终于答应了!”见对方脸上毫无欣喜之色,静颖愣了须臾,好像兴奋感也落了空,“呐,我是说,你可以不和夏树一起跳舞了哦。说起来……怎么从刚才起,就没看到她。”
“不用了。”男生突然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
“欸?”
“舞伴,用不着换了。”
“啊?”
程司手一撑,从把杆上跳下来,经过发了呆的静颖身边,径直出了舞蹈房。
[三]
风间在回教室的途中被程司神神叨叨地截住,颇为不满:“又怎么了?”
“夏树在里面。”
“那又怎么了?我怕她干吗?”风间被程司彻底搞懵了。
“你当然不怕她,是我怕了她。”男生一副头疼表情。
风间恍然大悟:“噢,你俩之间的那么点纠纷还没解决啊!”
“不仅没解决,而且恶化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夏树居然哭了。你也知道,我最怕见着女生哭了……”
“你搞哭女生的次数还少啊?”风间笑着插话。
“别贫了,我遭遇了这么严峻的事态你还好意思笑得出来!还有点人性的话就进去帮我哄哄她,替我多说几句好话。”
“这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哎哟你魅力无敌嘛!对付女生最有一套,你一出马绝对搞定,何况对方是夏树……”
“你见过夏树跟我吵架的。”
“哎呀那只是表面现象!绝对的表面现象!”
风间似笑非笑地盯着着急上火的程司看:“欸,你什么时候开始对夏树那么好了?好得都超过小静了。”
“……”程司一时语塞。
“我给过你劝告,你还要一意孤行那就只有自己解决了。”
风间的表情太严肃,程司嬉皮笑脸:“干吗?你还打算跟我决裂不成?”
“如果你坚持要和夏树纠缠不清……”
程司收住笑:“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你们一个个都要排挤她,但她不过是个女生,不是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就像……以前的小静,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你被她骗了。我在成都的朋友认识夏树,她父母没有离异,她只是故意没在档案里填写母亲的信息。而且她转学是因为……”男生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
“我不在乎夏树为什么说谎,也不在乎你说的那些坊间流言,我只知道,夏树没在档案里填写母亲的信息的真实原因,的确不是父母离异,而是,”程司的目光移向一侧地面上某个点,“夏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世界在瞬间归于沉寂。
厚厚一叠档案,从小学到高中,程司好奇地顺序看过去。
目光移动到评语中的某一行。
猛地呆住。
绿光在复印机中缓慢滚过,发出有节律的噪音,像杂乱的音符在心里敲,靠在外面的手肘感觉到灼热的温度。
小学时,班主任给的期末评语——
……变得不太合群,但介于母亲离世的原因,她已经表现得非常坚强、非常了不起……
——就是真相。
因此,即使事后向风间证明了夏树母亲那行的空缺,也提不起兴致去大快朵颐。
无法再安心。
愧疚与同情,归根结底都源于善良。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既不需要前缀也不需要注脚,能够在瞬间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一定是善良的关爱。
放学时,眼睛肿肿的夏树独自背着书包往校门走去,刚下楼就遇见程司。
男生跨在他那辆山地车上,单脚撑地,眼神在看见推门而出的瞬间被点亮。在女生的视界中央,夕色日光从教学楼的侧面斜斜地切过,映红他深色制服的左半边。夏树目光上扬,原本最耀目的太阳中心忽然变成一个小小黑点。
也许是光线太过刺眼的缘故,瞬间又让人湿了眼眶。
只有短短几秒的对峙,夏树什么也没说就从他身边经过。男生骑着车追上,在校门口拽住女生的胳膊:“夏树!”
夏树头也没回,甩开他的手,脚步没停下。
程司再次拉住她:“我送你回家。”
逆着放学时纷纷侧目的人潮,女生执拗地把手臂抽出来。程司无法以这种姿态在车上保持平衡,索性跳下车来,没有放开夏树。经过身边的几个与程司熟悉的别班男生发出起哄的嘘声。
“对不起。”
男生的道歉不知怎的,突然让夏树感到特别委屈,一张口又带出哭腔。
“……我就是迁怒于你……又怎么样?……我就是……嫉妒……又怎么样?……我就是……你又怎样?又怎样?”
失落的反问声声敲击在男生心脏上。任由她边哭边说,直到泣不成声,过了许久,男生扶起车对她说:“不怎样,没关系。”
女生抬起泪眼。
“过来,我送你回去。”
——因为母亲离世开始变得不合群的女生,我不能放着她不管,无论她多么不讨人喜欢。
——也许我能够改变她,当她能感觉到自己有同伴……
[四]
夏树和程司的领悟能力都很强,到最后一次彩排时,已经比一般同学跳得好多了,黎静颖把另一对笨手笨脚的领舞调去侧台,把夏树程司换到前台,所以统一走台时两人由于位置没有变化而闲下来,聊起了天。
“制服还是买不到吗?”
“嗯。”
“我有点好奇,你以前学校的制服是什么样的,正装还是运动装?”
“运动装。”
“呃,可怜。”
“不过我初中的制服是水手服。”
“不是吧?那么开放。连我们上海初中的制服是水手服的都不多……唔……好像就赵玫她们学校是。说起来,真想看赵玫穿水手服的样子……你干吗这种眼神看我?”
“……没什么。”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已经分明摆出了“你真猥琐”的表情。
“干吗啊!赵玫身材蛮正的!正常人都想看的好伐!”
“行吧,你真正常。”夏树笑了一会儿,转移话题,“对了,中间交换舞伴的两个八拍你是和黎静颖一起跳。”
“嗯。”
沉默片刻,夏树回过头看向程司的眼睛,问道:“你还喜欢黎静颖吗?”
“欸?”对这种直接的问话没反应过来,男生微怔,揣测着是否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夏树又问了一遍:“阿司你喜欢的人是黎静颖吗?”
耳畔嗡嗡作响的嘈杂人声突然全部消失,脑海犹如死机后的电脑屏幕铺满了单调死寂的颜色,眼前灰白混沌的一片,长久以来纠结无序的杂念骤然只剩最后一根纤细的丝线,却反而异常清晰地从无法分辨的世界中凸现出来。
夏树觉得似乎经过了十几秒那么长的沉默,对方才侧过头看向自己。
“是,喜欢。”
瞳孔深处有什么,像没有压好的书页,被大风“哗啦啦”迅速翻了过去。
“还真的是这样啊。”听起来不经意的语调。
“从初中的时候开始。不过我告白的时候,她已经决定和风间在一起了。小静选择了风间。”男生把手从夏树腰间放下,撑着坐在舞台边缘。
“她和风间,曾经交往过?”这倒是出乎意料。
“嗯。”
夏树跟着坐在他身边:“那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喜欢她?喜欢她哪点呢?”
“就是喜欢,说不出哪一点。像明明看见前面是沼泽,却没有别的路可走。没有选择余地,只能陷进去。”
夏树没再开口。眼睛垂向地面,看自己的脚尖在视野里做简谐运动。听着男生的话,安静地无奈地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