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光波翼心下了然,这原是一本打劫的账簿。他在节度使府中所见案宗的最后一例,正好便是今年——己亥年七月十四日,合州吴姓一家二十一口遭劫。黄、白、青应为金、银与铜钱的暗语,“变”疑为其他珍贵宝物之称,只是前面看到“朱七”字样,不明何意。
光波翼又向前翻看几页,找到“戊戌三月四”,即是去年三月四日嘉州姜氏灭门案发之日,姜氏一门十三人遇害。只见账簿上果然载有:嘉姜十四,白五万四千八百,青十二万二千,变七,朱十三。
光波翼此时方明白,原来朱十三即是诛杀十三人之意,前面朱七自然便是杀害了七人。
毫无疑问,这伙贼人的确便是“十一大盗”。看来,自去年六月以后,这伙盗贼连续四个月未犯案,正是因为这郭虎死了四个兄弟,以至于其后的作案频率亦大为降低。
光波翼将账册揣入怀中,心中倏然有了主意,便用书房的纸笔,写下几行字,将纸折好后放入怀中,重又回到地下,以坤行术,将各个小屋中堆放的箱子悉皆移到地下洞室之外丈余远处,这便等于将财宝深埋地下无异。
挪置妥当,光波翼寻到郭虎房间脚下。此时夜深,只见郭虎已换了内衣,正坐在椅子上,一名侍女跪在地上为他洗脚。擦干脚,侍女端着水盆离去,郭虎抓起几上的茶碗吃了口茶,随即起身走到床头,吹熄灯火,躺倒在床榻上。
稍候片刻,光波翼悄然走出地面,将适才写好那张字条压在郭虎床头的灯烛之下。
郭虎朦朦胧胧将睡未睡之际,忽然听到“咣啷”一声响,他腾地坐起身,手中已抄起藏在枕头下的短刀,蹿到床尾,侧耳再听,见半晌无有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轻轻走到门旁,猛然打开房门,自己则藏身一侧,以防有人在门外偷袭。确认门外无人,郭虎方才唤来手下,将屋内灯火点燃,看见灯下字条,郭虎忙拾起细看,只见上面写道:“家财亿万,兄弟各半,吾取地下,兄留地面。”署名竟是郭豹。
郭虎见字一惊,明知这绝非郭豹的笔迹,忙命人唤来管家邹锐。此人乃是他的亲信,平日帮他打理府中一切大小事务,对于匪帮中之人、事也极熟悉,自从郭豹等人死后,郭虎更是常与邹锐一起商议大事。
二人屏退左右,决定先下去密室一看究竟。这密室有两处入口,一处便在郭虎房中卧榻后的夹墙之中,另一处则在后花园水池之中,须潜到水中方可觅见,故而平日郭虎等人从不使用那处入口,只备作不时之须。
二人挑灯下到密室,见所有门、锁、廊、壁悉皆完好无损,心中不免狐疑,遂打开一间藏宝小屋,却见屋内已空空如也。二人相觑无语,忙又打开另外几间屋子,亦成空室无异。邹锐索性将各间屋子悉数打开,却见哪里还剩下一个箱子、一锭银子!
郭虎此时已确知这字条绝非玩笑,只是他绝不相信是郭豹所为。盗窃财宝之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二、三十间小屋中的数百箱财宝盗空,却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也未损坏任何门锁,这着实匪夷所思。而且这密室每隔两三日便会由邹锐亲自巡视一番,郭虎本人也常常会下来祭拜四位兄弟,盗窃财宝之人是何时下手,又是如何得手的呢?
郭虎盯着邹锐,一言不发。邹锐心知郭虎必定是怀疑自己搞鬼,不过这也难怪,眼见这许多财宝不翼而飞,绝非一人所能为,亦不像是外人所为,换做他自己也认为当属自己嫌疑最大。
邹锐略为沉吟,向郭虎抱拳道:“大哥,我也知此事,自己嫌疑最大,只是……”话未说完,却见郭虎一摆手,打断他道:“不,此事与你无关。”说罢转身便走,来到五勇堂中,对着龛中灵牌说道:“各位兄弟,咱们五人自从结义创立五勇门以来,历经十四载,方才有了今日规模,只可惜各位兄弟未及享尽人间富贵,便撒手人寰。如今咱们这么多年苦心积蓄的财宝竟被人盗去,各位兄弟泉下有知,请帮助为兄尽快找出贼人下落,寻回财宝。明年,为兄便打算金盆洗手,选一处吉地,为你们建一座大祠堂,让你们永享香火祭祀。”
二人从密室出来,郭虎对邹锐道:“你速去召集所有弟兄,到我书房来。”
邹锐领命而去,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书房中聚集了十五男二女共一十七人,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深夜集此所为何事,谁也不敢吭声。郭虎沉着脸坐在正中椅子上,邹锐上前低声道:“大哥,除了前往泸州串门子的张彪、俞德佑,其他人都到齐了。”串门子是五勇门黑话,为盯梢、踩点,筛选抢劫对象之意。
郭虎开口道:“我五勇门上下一百余口,诸位弟兄都是门中栋梁,深夜召集大家到此,乃是因为门中出了一件大事,有人偷光了五勇门的财宝!”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盗窃五勇门的财宝,这可当真是太岁头上动土,谁能如此大胆?谁又能有如此本领?
郭虎又道:“此事若无内鬼,断然难成。”忽然盯住一人道:“李敏,你说是也不是?”
李敏一愣,随即问道:“大哥,你这是何意?莫非你怀疑是兄弟所为不成?”
郭虎冷笑一声道:“这么大的事,岂是一人所能为?你素与邹锐交往甚密,我想听听你二人怎么说。”
邹锐忙踏出一步,道:“大哥,你不是说此事与小弟无关么?怎地当着众位弟兄的面又如此说话?兄弟我对五勇门忠心耿耿,众人皆知,我怎会串通门中兄弟做出这等不义之事来?”
郭虎道:“五勇门藏宝之处除了我五兄弟之外,便只有你邹锐一人知晓,那么多财宝当然不可能是你一人盗走,你与李敏有过命的交情,门中难道还有比你二人更加可疑之人么?”
邹锐微微怒道:“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五勇门中个个都是好兄弟,你说我与李敏兄弟交好不假,我的确救过李敏兄弟的命。不过试问,当时换了门中其他兄弟,我难道便会见死不救么?我又与哪位兄弟不好呢?入门之初,咱们便发过誓,贫富相守,生死与共,忠心不疑,万死不惧。如今大哥难道忘了誓言,反倒怀疑起自己的兄弟来了?”
郭虎眉头一皱,拍案吼道:“我实不想疑你,可如今财宝在哪里?”
此时,一名女子开口说道:“大哥先不必发怒,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财宝是如何丢的?情形怎样?可否先说给弟兄们听听,大家也好心中有数。”
郭虎从怀中拿出那张字条,道:“这是适才有人放在我床头的,你们自己看吧。”说罢将字条放在桌案上。
距离案边最近一人拿起字条看了看,又传给身旁之人,大家看罢皆颇为惊讶,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李敏说道:“单凭这张字条,大哥如何便怀疑是我和邹大哥所为?”
郭虎道:“我兄弟郭豹早已过世,这明显是有人假借他的名字,想要掩人耳目。”
李敏嘿嘿一笑道:“说到掩人耳目,兄弟我倒有一事不明。大哥说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他们去年在一次买卖中失手遇害,可一直没对咱们众位弟兄交待清楚,他们去做的什么买卖?是被何人所害?咱们做买卖一向是由这几位哥哥分别带头,为何那一次却由他们四人一同前往?四位哥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得不明不白。如今这财宝也丢得不清不楚,我倒想请大哥向弟兄们交待交待。”
李敏说罢,众人一声不响,皆齐齐地盯着郭虎,看他要怎样解释此事。郭虎又急又恼,心中暗骂李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点点头道:“好,今日我便将此事说与你们听。”
此时光波翼正在屋外以摩尼宝镜术窥视,屋内众人说话,字字清晰入耳,闻听郭虎此言,光波翼心中一喜。他未曾想到自己写的这张字条竟然能引起群盗如此内讧,如今郭虎主动讲出那件往事,可省去自己许多麻烦。
只听郭虎续道:“诸位兄弟应该记得,去年五月间,我兄弟郭豹带着两位弟兄去绵州做一桩过路的买卖,不想竟失手被擒。这是咱们五勇门唯一一次失手。”
“原来这伙贼人不止打劫人家宅,也打劫过往行人。”光波翼心道。
郭虎又道:“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打劫的那两辆车马,竟然全部都是女眷!”众人又是讶声一片。
郭虎顿了顿,又道:“郭豹正是因为事先探知是两车富贵人家的女眷,除车夫之外,身边并无其他男子随行,故而只带了两名弟兄去劫车,不想那些女子竟然身怀绝技,轻易便将郭豹他们制服。抓了他们三人之后,这些女子并未报官,反而寻到我府中。”
李敏忽然插话道:“纵然三哥敌不过那些女子,他也是条硬汉,怎会为了乞饶将咱五勇门的藏身之所供出来,让那些女子找上门来?”
郭虎道:“此事我也甚为奇怪,只是尚未来得及询问他,他便又随那两名女子去了。”
“那两名女子是何人?去了哪里?”有人问道。
郭虎道:“你们别急,先听我把话讲完。”又道:“那日是两名年轻女子带着郭豹他们三人来到府中,那两名女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都是一身墨绿衣裤。言谈之下,她们竟然对咱们五勇门所知甚多。”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骚动。光波翼也是心中一惊,忙侧耳细听,看那两名女子究竟是何来历。
郭虎又道:“那两名女子提出,只要咱们答应帮她们做一桩买卖,她们便既往不咎,非但不会去向官府告发五勇门,此外还会给咱们一大笔钱作为酬金。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那两名女子指名要我兄弟五人一同前往,我自然不能答应,言语之下也向她们表明我五勇门不那么好惹,向来只有咱们要挟别人,从来还没被人要挟过。”
“两个小毛丫头,怎敢如此放肆?大哥为何不将她二人拿了,卖到南面去?”有人插问道。
郭虎道:“说来惭愧,我当时的确与她二人动了手。自打出道这些年,我还从未栽过,想当年多少大户人家的家丁、护院、枪棒高手,都败在我一双短刀之下。可这一次,我非但栽了,而且栽得我心服口服。那两名女子的武功实在高得出奇,令郭某人毫无招架之力。无奈之下,我只得好言相求,让我兄弟五人之中留下一人,以支撑大局。因此她二人才答应让我留下,当时便让我找来老二、老四、老五,连同郭豹几人,同她们一起上路去了。”
“他们去了哪里?做的什么买卖?”有人追问道。
郭虎却摇摇头道:“我也问过,她们没说,只说到时便知。谁知从此以后,老二他们便失去了消息。后来门中兄弟也应当知道,我派人四处打探他们的下落,却始终不得而知。这些女子行踪诡异,武功高强,远非咱们这些人能够对付得了。这又是有损我五勇门脸面之事,故而我一直将此事藏在心里,未曾向各位兄弟说起。”
听郭虎讲罢,群盗之中,或有唏嘘嗟讶,或有龃龉不信,一时屋内议论纷纷,喧嚣不堪。光波翼心道:“这郭虎所言十有八九不差,只是最后一节颇有可疑之处。听他所讲,那些女子多半便是忍者。当日我在林中只见过郭豹等兄弟四人,跟随郭豹那两名小贼却去了哪里?莫非被那些女忍者灭了口?不过她们既然如此做绝,又为何会放过郭虎,最终让他留在了府中?另外最值得寻味一点,那两车女子不知是否为同族忍者?若她们皆为阆州设骗局一事而来,为何全部都由女忍者出面?这些女子若非同族,势必牵扯多族忍者,坚地不会冒险让这么多人知晓此事。如此看来这些女子应为同族。瞻部道中以女子为主的忍者唯有食香一族,该族忍者擅以各种香气御敌,若果真是她们,稍后不难从郭虎身上探出些线索来。”
忽听屋内一人高声问道:“大哥,你当日既然输给了那两个丫头,她们如何又放过你,让你留在家中?”
光波翼又是一喜,此人正好问出了自己心中所疑。只听郭虎叹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怕丢人,当时我拿出许多财宝相赠,那两个丫头才肯放手。”
先前问话那人又道:“大哥是个精明人,想必当时你便猜到二哥他们此去凶多吉少了吧?既然你用财宝贿赂那两个丫头,为何不干脆多拿一些钱,让她们也放过二哥他们几个?”
郭虎拍案厉声道:“你以为我不想么?你们有所不知,那两个丫头根本不将金银放在眼中,她们只向我要一样东西。”
听闻此言,光波翼与屋内众人都不禁好奇,那两名女子索要何物?
郭虎续道:“那两个丫头只要水晶。我将府中所藏水晶悉数赠与她二人,她们才答应让我留下。”
“水晶?”光波翼疑虑顿起,“食香族忍者要水晶做什么?”
“就算大哥所言句句是实,那两个丫头带着二哥他们走后,你为何不让人尾随跟踪他们,也不至于从此便失了消息。”却是李敏在责问。
郭虎半晌无语,李敏又道:“怎么?大哥为何不答我?”
郭虎摇头道:“此事却不知如何说起,我自己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那****将水晶送到两个丫头面前之后,其中一人背对我,忽然便听她‘咿——’地叫了一声,便如同唱戏一般。之后,我忽觉头晕,一时之间竟有些神志不清,只觉得老二他们几个在我眼前转来转去,我抓也抓不住,喊他们也不听,不知过了多久,我便晕死过去,待醒来之后,他们早已不见了踪影。”
“大哥,你这谎话编得忒也荒谬,让兄弟们如何信得?”李敏率先发难。一时群盗嘈杂又起。
此时,光波翼却如同雷轰一般,懵然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