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绳三道:“西川匪患虽得大体平息,却仍有一伙顽贼,时常犯案。遂州、泸州、嘉州等地,乃至东部合州、渝州等地常有富户深夜遭袭,各地官员虽全力追查,至今仍一无所获。崔大人也一直为此苦恼,我想助他查明此事。”
光波翼问道:“既然这么多州府都有案发,如何便说是一伙盗贼所为?”
黑绳三道:“这伙强盗倒也有趣,他们作案有些规矩,从未破过。打劫之前,先要探明这户人家的财力、人力,再决定是否打劫。据说钱不足十万者不劫、人不足七口者不劫。而且若劫财便不劫色、抢人则不劫财。更为奇特者,每次打劫之时,他们总会留下十分之一的财物给被劫人家,名曰‘活路钱’。并警告那一家上下,只许在他们走后十二个时辰之后报官,否则必定回来寻仇灭门。是以官府每次得到消息后,盗贼早已不知去向了。民间百姓皆称呼这伙盗贼作‘十一大盗’。”
光波翼道:“这伙贼人倒是十分狡诈,不过若遇到胆大的人家早些向官府告发,只怕也不难抓到他们。”
黑绳三道:“嘉州曾有过一户人家,遭劫后立即去报了官,谁知等官差随报官之人回到他家中察看之时,却见他全家老小一十三口已悉数被杀,墙上以鲜血书有四个大字——言而有信。”
光波翼道:“竟当真如此残忍!看来那伙贼人在门外设了眼线,一直暗中窥探被劫人家的行踪。”
黑绳三道:“正是。而且这伙贼人武功高强,每次打劫只有五、六人而已,任凭哪户人家有护院家丁也根本不是他们对手。”
光波翼又问道:“既然这伙贼人趁人报官之时将那全家灭门,应该尚未逃远,官府难道没有追捕到一些线索么?”
黑绳三道:“嘉州刺史接报之后,立即派出一队守军协助捕快一同追踪这伙盗贼,一直追到雅州境内便不见了踪迹。雅州刺史也派人搜遍了全城内外、大小村邑,却始终未能查出半点线索来。”
光波翼道:“这便有些蹊跷了,适才听兄长所言,这伙盗贼似乎并未在雅州犯过案,如今他们逃到雅州便不知所踪,莫非这雅州刺史与盗贼有何瓜葛?”
黑绳三道:“起初我也这般怀疑,便暗中追查了那雅州刺史一段日子,一时却也未能发现有何可疑之处。”
光波翼自言自语道:“竟有这般狡猾的盗贼。”说罢吃干了一杯酒道:“我愿随兄长一道,帮助崔大人将这伙贼子绳之以法。”
光波翼随黑绳三一同赶到成都,光波翼仍以定远将军独孤翼的身份拜谒崔安潜,向他陈明以疑兵之计退敌之事,并指陈松州刺史张庆德玩忽职守,称赞校尉郑全、李干顾全大局,犯险出兵,孙涛、潘大梁诚心改悔、戴罪立功等事。崔安潜看着眼前这位来路不明的独孤将军颇为惊讶,一时不敢遽信,便差人前往松州、高屯子等处一一核实,证明光波翼所言不虚,便奏乞免去张庆德刺史之职,擢升郑全、李干二人作了折冲都尉,赦免孙涛、潘大梁二人谋反之罪,许其率领旧部官复原职。此皆后话,不赘。
从节度使府邸出来,天色近晚,光波翼来到蜀香楼与黑绳三相会。黑绳三问道:“贤弟为何去了这么久?事情办妥了么?”
光波翼点点头道:“崔大人虽然答应让我查阅卷宗,却不许带出府来,只好在他府中浏览了一回,是以来晚了,让兄长久候,罪过。”
黑绳三又问:“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原来光波翼谈完松州退敌之事后,又向崔安潜请求查阅各州报来的有关那伙盗贼的卷宗,崔安潜略为犹豫后,答应光波翼,只能在他府中阅览。黑绳三此番回来成都,也正为查阅此卷宗。
光波翼道:“我查阅了有关‘十一大盗’的所有新旧卷宗,发现确有几处特别。第一,这伙盗贼从前犯案频仍,每月至少一次,最频繁是在前年八月,竟连续作案四起,且于八月十五当晚,同时在泸州和渝州两地都有案发。这表明这伙强盗是在分兵作案,或许每城皆有一伙人马。也可能是有人打着他们旗号,模仿他们作案。不过以目前卷宗所载来看,前者更为可能。第二,自去年六月以来,案发次数骤然减少,每两三月才发案一次,特别是去年六月至九月,连续四个月没有发案。崔大人是于今年四月才大力张榜治盗,故而这伙强盗应当并非因此而减少犯案次数,想必另有原由。第三,嘉州灭门案中记载,捕快追凶至雅州城中,曾怀疑有一名盗贼逃进了一家茶楼,只是搜捕无果。或许,咱们可从这家茶楼入手,看看能否查到线索。”
黑绳三点头道:“好,待我从荆州回来,便同贤弟去雅州查查看。”
“兄长要去荆州?”光波翼讶道。
“今日我接到风长老之命,下月初一,四道忍者在荆州交换人质,风长老命我提早几日到达,暗中观察,以防万一。明日一早我便动身启程。”黑绳三释道。
二人正说话,店小二送菜进来,笑脸问道:“两位大爷,可要唤个舞伎?这儿新来了一位大食国的姑娘,当真是罕见的美人。”
光波翼问道:“这儿怎么会有大食国的姑娘作舞伎?”
小二回道:“听说这位姑娘的父亲是到广州采买货物的商人,结果赶上贼寇屠城,这姑娘被她爹藏在船舱底下,才得以活命。她爹死后,她便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流落至此。唉!说起来倒也真是可怜。”
光波翼吩咐小二道:“你去将那姑娘叫来吧。”
小二唱个诺,转身出去,不多时,进来两个乐师,一个拿着胡琴,一个拿着手鼓,后面跟着进来一位西域少女,十四、五岁年纪,穿一条粉红阔腿儿纱裤、敞口半袖短纱衣,露出雪白的小腹,两手腕上带着银铃手串,随着手臂摆动哗啷啷作响,脸上蒙一条淡蓝色薄纱面罩,隐约遮住口鼻,一双浓妆下的大眼睛透出淡淡的忧郁。
少女走到光波翼面前,双膝跪地,将一方丝帕奉过头顶,道:“请大爷选曲。”发音虽然生涩,却也听得清楚。
光波翼闻到一阵浓郁的脂粉香味,瞥见那帕上书有十余首舞曲名目,多数为胡舞。光波翼并未接那丝帕,对少女说道:“你起来吧,坐下来说话。”
少女不明何意,抬头望向光波翼,见座上竟是位罕见的美男子,不禁为之一怔。
光波翼向那两名乐师说道:“我想留下这姑娘陪我们吃酒,你们先退下吧。”
那二人也愣了愣,随即“喏”了一声,退出雅间房门。光波翼示意少女起身入座,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桃娘。”少女声音不大,一脸漠然。
光波翼笑了笑,又道:“这是他们给你新取的名字吧?你原本唤作什么?”
少女又低声答了一句,光波翼眉头一皱,显然没听明白。少女又冷冷说道:“你们唐言叫月季。”
光波翼点点头道:“月季,我听说你是从广州逃出来的?”
月季默然点了点头。
光波翼又问道:“你如何作了舞伎?”
月季闻言,瞥了一眼门口,低头不语。
光波翼见状已明白几分,安慰她道:“不用怕,门外无人,你但说无妨。”
月季抬头望着光波翼,见他双目炯炯,正气凌人,全然不似一位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哥,旁边那位黑衣公子也是英俊端正,浑身上下并无半点恶俗之气,不由得长吸一口气,开口道:“屠城时,父亲将我藏进一个隐蔽的底舱,还给了我一颗珠子,很贵重,让我逃去福州,将珠子卖掉,就可以买船回家了。后来我逃出广州,偷了一匹马,跑了很多天,跑到一座城中,结果发现那里是桂州,不是福州。我走错了方向。”言及于此,月季黯然垂头。
“之后如何?”光波翼追问道。
“我身上没有吃的,也没有钱,便拿着珠子去集市上卖。我记着父亲的话,虽然这颗珠子价值一万缗钱,我却只要五千缗,这些钱就足够我回家了。我只想尽快卖掉它。可是,很多人只是看看就走,他们甚至不看珠子,只是好奇地看着我。我饿了,只好跳舞给大家看,赚点钱买吃的。我在集市上等了三天,始终没有人愿意买我的珠子。”月季冷淡的语气,似乎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事。
光波翼心道:“如此贵重的宝珠拿到集市去买,莫说三天,便是三个月也未必会有买主。”
月季又道:“第三天傍晚,集市将要散时,走过来一位大叔,看样子很和蔼,像个有钱人。他看了看珠子,问我是否从西域来,为何独自在此卖珠子。我如实相告。他说他想买下这颗珠子,不过他身上未带那么多钱,问我能否随他回家取钱。我很高兴有人肯买珠子,立即答应了。他便请我去吃饭,给我安排客栈住。第二天他雇了一辆马车,带我一同上路,后来就到了成都。他让我在客栈等他,他要去筹钱。过了两日,他将我带到家中,让我把珠子给他,他会马上付银子给我。我信以为真,便将珠子给了他,他让我稍候,便转进后面屋子去了。过了一会儿,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围住我上下打量,我很奇怪。那两个人进去之后不大工夫,那妇人又出来拉着我向后院走,我问她去哪儿,那位大叔在哪里。她却说:‘他已经将你卖给我们了,以后你要好好听话,否则就会挨打。’我才知道,原来那人骗了我。”
光波翼问道:“你家在哪里?”
“大食国的缚达城(今伊拉克巴格达)。”月季答道。
“家中还有什么人?”光波翼又问。
“有母亲,还有弟弟。”月季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光彩,很快便又黯淡了。
“你想回家与他们团聚么?”光波翼问道。
月季苦笑一声,并不回答。光波翼又问:“你记得回去的路么?”
月季道:“我随父亲来大唐时,父亲便让我将回家的地图牢记在心,不过又有什么用呢?”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我若将你赎出来,你可愿意?”
月季点头道:“我宁愿让你做我的主人。”
黑绳三开口问道:“贤弟,你当真要买下这姑娘?”
光波翼笑道:“兄长,这几****去荆州,我正好料理一下这位姑娘的事。等兄长从荆州回来,咱们还在这蜀香楼不见不散。”
两日后,成都城南一家小客栈中,月季打开紧插的房门,见光波翼归来甚为高兴,忙请光波翼坐下,为他奉上茶水。
光波翼将两个大包袱放到案上道:“月季,你准备一下,今夜我就送你回家。”
月季以为自己听错,睁大眼睛问道:“主人,你说什么?”
光波翼微笑道:“不要叫我主人,我说今夜送你回家。这两个包袱,一个里面是水囊和干粮,另一个是为你买的衣裳,你看看可否合适。路上会很冷,一定要多穿一些。”
“真的么?”月季噗通跪倒在地,自言自语道:“我不是在做梦么?我真的可以回家了?”
“当然是真的。”光波翼将她扶起道:“你很快就会见到母亲和弟弟了。”
月季簌簌流着眼泪道:“主人,我该如何报答您?”
光波翼从怀中取出一颗鹅蛋大小、通体莹透的珠子,递与月季道:“这是你的珠子,物归原主。”
月季讶道:“您如何找到这珠子的?”
光波翼微笑道:“谁从你手里拿走它,我便从谁手里拿回来。”
“那个人,他现在怎样?”月季问道。
“我答应给那伎馆掌柜的一万缗钱赎你出来,想必那掌柜的正在逼问他要钱吧。”光波翼拉过月季的右手,将珠子放在她手中。
“不,我不能要。”月季再次跪下,将珠子捧在头顶道:“我原本便打算卖掉珠子,买船回家,如今主人既然救了我,又要送我回家,这珠子理应归主人所有。”
“我要它何用?”光波翼淡淡一笑,转身步出房门。
黄昏时分,光波翼已带着月季来到城南郊外,看看四周再无人踪,光波翼唤来两只仙鹤,让月季骑上。月季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惊讶得目瞪口呆,忽然跪倒在光波翼脚下,叫道:“主人,您是天神!”
光波翼笑着摇摇头道:“它们不过是我驯养的鹤儿。”
月季却拉住光波翼的衣角哭道:“不,主人,您一定是天神!请您告诉我,我父亲现在哪里?我听说,被杀死的人会被魔鬼带走,我父亲他到底在哪里?”
光波翼轻轻拉起月季,说道:“放心吧,月季,你父亲不会被魔鬼带走的。他虽然不幸遇害,但他临终之时,以至深的父爱保护了你,带着爱死去之人是不会堕落的。”
“那他会在天上么?”月季泪眼汪汪地问道。
“也许吧。我教你一句咒语,你可以经常为他念诵,一定会帮助他到天上去的。”说罢,光波翼字字清晰地念诵道:“啊-阿-夏-沙-嘛-哈。”
反复数次,月季随光波翼认真学念,随后问道:“主人,这是什么咒语?”
光波翼道:“此咒名为六道金刚神咒,无论你父亲现在何处,都可以凭借此咒的威力得到救度。”
“主人,您的恩德我永远无法报答,我愿意一辈子侍奉您,作您的奴仆!”月季重又跪倒泣道。
光波翼蹲下身,面对月季说道:“月季,这些事对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你不必挂在心上。如果你真想报答,便牢记此咒。当你看到人民死于战乱之中,物命死于屠刀之下,或者无论什么人、何种生命,老死者、病死者、横死者,你都可以为他们念诵此咒,他们必定都会因此而脱离苦难。月季,你母亲还在盼着你平安归家,咱们快些启程吧。”说罢站起身,将月季扶起,送她骑上一只鹤背,自己则骑上另外一只,双鹤倏然飞起,眨眼便消失在朦胧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