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娑揭冰叫道:“后面有船来了。”众人依言望去,见北方远处江面上驶来一艘大船,众人均感不妙,恐怕一会儿再与巨蟒交战会殃及无辜。
那船越来越近,众人齐声高喊,不让那船靠近,无奈船上的人根本听不见,丝毫不加理会,仍继续前行,不多时两船相距已不过三十余丈。
“我去拦住他们。”黑绳三淡淡说道。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不知他要如何去拦阻。
但见黑绳三足尖轻点,纵身跃离船板,轻轻飘落在水面,快步向那大船奔去,两袖斜垂,迎风飘扬,身姿宛如一只黑鹤起舞般优雅,众人均在心中暗自喝彩。工倪等几位忍者自然知道只有对脉气、风息的控制、调御能力达到相当火候的上乘忍者方能有此踏水如地的本事,孙遇和李义南则第一次见到这般功夫,不禁为之瞠目结舌。
黑绳三刚跑开几步,忽然那巨蟒腾地从那大船的右舷处挺出水面,一时惊呼声大作,此时欲往施救却是来不及了。只见巨蟒俯身下冲,将大船拦腰砸断,继而盘转身躯,捕噬落水之人,号哭惨叫声不绝于耳。
黑绳三纵身起落数次,飞快跃至近前,见那巨蟒两目通红,头上的肉瘤比前大为凸起,竟似一只独角,背上却不见了龙潜的踪影。
巨蟒已经吞噬了数人,正张大血口,要袭击一名落水的少女。黑绳三更无怠慢,扬手射出两道黑绳,左手绳索缚住少女,将其疾拉入怀,右手绳索缠住蟒颈。巨蟒被缚,对着黑绳三张口便喷出一股红雾。
黑绳三右手拉紧绳索,借着巨蟒反抗之力,腾空跃过红雾,甫一落回水面,将少女从左肩抛起至后背,左手拉住少女左臂,那少女向左上方翻身旋转了一周后刚好伏在黑绳三的背上,黑绳三的左右胁间应时伸出两道黑绳,交叉绕过少女后背和自己前胸数周,牢牢地将少女缚在身上。
巨蟒喷毒不中,大尾拍江甩起,竟掀起一排七八丈长、五六丈高的巨大血浪,翻滚滔天,直向黑绳三迎面卷压过来。
黑绳三此刻无处可躲,想要跃开已来不及,这边船上众人望见,尽皆大惊失色,黑绳三背上的少女惊呼一声,紧紧搂住了黑绳三的脖子,再不敢睁开眼睛。
忽见黑绳三两腿微曲,身体腾地向后弹射飞空,速度之快,竟似被强弩射出的弹丸一般,脚底伸出两道黑绳绷得笔直,绳头张开如雨伞大小,兀自撑住江面。原来黑绳三竟是借助脚底射出的黑绳撑离了水面。
黑绳三直飞起十来丈高,“嘶”地收回脚底的两道黑绳,落在十丈外的江面上,距离这边的大船已然不远,踏在巨浪涌起的余波上随之起伏,船上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未及稍息,黑绳三脚下忽然起了一个漩涡,倏尔旋转得又大又快,黑绳三甫及跃起,漩涡已在江面形成巨大的黑洞。黑绳三刚刚跃至半空,那条巨蟒轰然冲出江面,螺旋盘升于漩涡上空,将黑绳三围在当中,低头张口,呼地喷出一股浓浓的红雾,随即身体盘缩,欲将黑绳三缠在中间。
巨蟒这一击,当真是将黑绳三置于死地。上有毒雾,下有巨涡,四周俱是蟒身围绕,黑绳三此劫插翅难飞。
却见黑绳三趁蟒身未及收紧之际,看准蟒尾所在,左袖向下射出一道黑绳,缠住蟒尾,右袖向上射出一道黑绳,散成大伞,遮住毒雾,伞心却有一条黑绳径直向上伸出,缠住蟒头。黑绳三左手挥绳向外急抖,巨蟒尾部被一股大力向外牵扯,身体失去平衡,盘绕之势顿失,身形大散,黑绳三趁机以右足点蹬蟒身,横向跃出漩涡之外。
巨蟒随即一头扎进水中,想把黑绳三带入江底。黑绳三右臂微曲,向上提拉绳索,巨蟒竟然下潜不得,只能向前游走,拖着黑绳三在江面滑行。
滑出十余丈,黑绳三右臂上带,蟒头被猛拉出水面,转身便欲撞击黑绳三,黑绳三两臂突然举收于头顶,整条巨蟒竟被甩出江面,抛向空中,此时方看清这条巨蟒的全貌,足足有十余丈长,扭曲着飞在半空,当真像一条无足的独角龙。
黑绳三轻叹一口气,双腕一抖,两臂陡然大开,巨蟒在空中“嘭”地被拉直,身体断为两截。
巨蟒落入江中时已然断气,蟒血染红了大片江水,蟒头的独角又变回肉瘤,龙潜的尸体也漂浮在一旁。
大船距此已近,众人在船上看得真切,适才这一幕,岂止惊心动魄所能形容!
孙遇和李义南却不解,为何龙潜的尸体会突然出现?工倪说道:“这是‘****合体’之术,乃是御兽术的一种。适才那巨蟒头上的肉瘤变作了独角,两目通红,便是因为龙潜已与巨蟒合为一体。合体之后,合体兽便具有****两者的力量,甚至是数倍于原来二者的力量,只是合体之时,命根也合二为一,故而巨蟒一死,龙潜也即死去。”
说话时黑绳三已纵身回到船上,放下背上的少女,见她惊吓过度,已然晕死过去。娑揭冰忙抱她进去船舱,却见蒋氏兄弟还在船舱中蹲抱一团,面色铁青,余悸犹存,便好生安慰二人一番,兄弟俩这才战战兢兢地走出船舱。
工倪为大家引见黑绳三,黑绳三说话很少,却对每个人均很客气。孙遇提议在船首摆上酒肴,让蒋氏兄弟也在船尾先吃喝饱足再行船,大家便在船上庆祝一番。
孙遇见黑绳三神色凝重,问其缘故,黑绳三回道:“那大船上共有一十七人,我却只救得那姑娘一人回来,是我连累了这许多无辜之人,害得他们尸骨无存。”说罢闭目合十,喃喃念起真言,工倪等人见状,也一同合十诵咒。半晌,众忍者祈祷完毕,方睁开双眼。
孙遇问工倪等人所念何咒。工倪答道:“我等所念叫做‘六道金刚神咒’,诵作‘阿啊夏沙嘛哈’,此咒可除灭无量罪障,超度六道众生,功德极大。忍法所制,但见有人死亡,不论善恶贤愚,都至少要为其念诵此咒七遍,愿其消灭众罪,往生极乐净土。”
李义南问道:“连那龙潜和巨蟒,你们也要一并为其念咒祈祷么?”
工倪点头答道:“正是。”
孙遇和李义南不禁心中暗自感叹。经此一战,二人均对忍者和忍法更加敬畏。
席间众人先互敬过几杯酒,孙遇和李义南对黑绳三的本领大感兴趣,便向其请教。
原来这黑绳三是西牛货道风子婴长老的得力手下,自幼修习家传“黑绳术”,此术纯用绳索,可从身中任何地方随意收发黑绳,忍术高明者更可从体内发出黑绳。其变化多端,流畅无滞,应念即发,如水之流通无碍,故取水之五行属色黑色为绳。此术成后,黑绳如身体之一部分,曲折宛转尽随心念,脉气流注于绳间,故绳端散成伞形后可以阻挡大浪、毒雾,亦可在水面撑起身体。
李义南提出可否看看黑绳三将绳索藏于何处,黑绳三微微一笑,说道:“我身上并无绳索。”
李义南和孙遇均大为奇怪,黑绳三续道:“我身上的袍、裤、鞋袜,无不是绳索。”
二人闻言,想起工倪所说,忍法修炼的第三阶段“想运”修成,即可转化周围之物质元素为己所用,何况黑绳三位登行忍,已修成“行运”,自然可将身上衣帽诸物转化成绳索,甚至可将千百里之外的绸、布、丝、麻等物调来,化作绳索之用。
李义南想明白这一遭,笑说道:“难怪黑绳兄穿一身黑衫,想是为了能化出黑色的绳索吧。”
黑绳三却道:“无论我穿何种颜色之衣服,所出之绳必为黑绳,此乃忍术所成,非关服色。黑绳是禀四大中水大之精气而成,其色为黑,故而名曰黑绳术。”
二人听得微微点头,又询问黑绳三何以能突然出现,解救众人。
黑绳三告曰,因风子婴长老接到鬼苍和山魁之报,得知钦差大人持忍者令出现,特命黑绳三前来暗中保护钦差。黑绳三一路寻来,直过了合州才赶上诸人,便沿岸跟随。先前娑揭梁等人与龙潜手下交战时,黑绳三亦在岸上留意观察,待见到龙潜以水牢术困住三人,便踏江过来,正好将工倪救下。
正说到这里,船舱中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众人进去察看,见那被救少女已经醒转,正自掩面哭泣。娑揭冰坐到她身旁,揽着她肩头,好言安慰。那少女半晌才止住啼哭,方同娑揭冰讲话。
少女自称姓陆,名叫燕儿,今年十九岁,兰州人士,是个独生女,父亲在兰州以教琴为生,去年突然病故,剩下她和母亲无依无靠,勉强支撑着为父亲守孝半年,实在难以维生,便只好同母亲南下去投靠远在钦州的舅父。母女行至兴州,结识了一位好心的绸缎商人,正好要往渝州办货,便让母女俩免费搭船同行,不想将至渝州却遇上蟒妖,母亲与其他同船之人尽皆罹难,唯有自己被救下。言及于此,少女不禁又掩面恸哭。
众人见少女身世孤苦,亦皆代之难过。娑揭冰向孙遇和李义南道:“两位大人此番南下正好可以路过钦州,可否带这位姑娘同行,也好送她去投靠亲人?”
孙遇应道:“巨蟒兴害,亦是因我等而起,我们理当照顾这位姑娘。”李义南也点头称是。说罢二人又征询黑绳三意见。
黑绳三垂首道:“全凭两位大人安排。”
娑揭冰见孙、李二人同意携少女同行,很是欢喜,又复转身抚慰少女,少女亦起身向众人施礼道谢。
黑绳三转向工倪说道:“我临来前,风长老嘱咐,如见到工兄便请您即回洮州与鬼兄等会合,另有要紧任务,由在下陪同两位大人南下瞻部。前面不远即到渝州,工兄可仍搭乘此船回转。”
工倪合十道:“属下遵命,那就劳烦黑绳兄照顾两位大人了。”
黑绳三微微点了点头。
谷子平在一旁说道:“黑绳兄此来正好,我们三人还有事情在合州未完,有黑绳兄护送两位大人南下最是放心不过了,我们三人到渝州也和工兄一同转回去。请两位大人恕属下等不能继续跟随护送了。”说罢向孙、李二人合十施礼。
二人也回礼道:“一路多亏诸位鼎力照顾周全,不胜感激,各位尚有要务在身,请各自保重,唯盼得与诸君早日再见。”
不久船至渝州,工倪、谷子平、娑揭兄妹四人向孙、李等人道别,孙遇赠给工倪二百两银子,供他路上使用,工倪不收,孙遇再三与之,工倪方同意收下一百两。众人惜惜别过,工倪等仍乘船转回,孙遇等四人三马,步入渝州城去。
渝州天气已热,四人进城,先给陆燕儿买了两身衣裳,孙、李二人也置买了凉薄的夏服,黑绳三自己已带了换洗衣物,又应陆燕儿请求,为她母亲买了些灯烛、纸钱和果品以备祭奠之用。四人寻了家干净客栈住下,各自回房洗漱,换了衣裳出来吃饭。
陆燕儿走出房门,见大家已在等候自己,不禁害羞脸红,向三人侧揖施礼。
三人一见陆燕儿,均不禁眼前一亮。只见她梳洗一新,打扮齐整,乌油油秀发挽成松散发髻,湿漉漉未干,左右对插两只桃木花簪,花柄斜挑,粉团般的鹅蛋脸眉似细柳,水泠泠一双杏核眼滢如秋泓,鼻若净瓶,樱唇涂丹,俏颏微尖,玉颈无暇,纱衣隐约婀娜袅袅,娇躯婉转风韵翩跹,虽未施片脂末粉,却已胜过万千梳妆。全然不似那个衣衫狼狈、号哭涕泣的可怜少女,竟成了一位美艳照人的大家闺秀。
四人来到客栈附近一家颇大的酒楼,唤作“渝月楼”。孙遇要了二楼的雅间,唤小二点菜。当地人饮食喜辣,孙遇等人吃不惯,特意嘱咐小二菜中少放辣椒。待头两道菜端上来,那盘中竟是红彤彤一片。李义南问小二为何不听吩咐,又放了许多辣椒在菜中,那小二却道:“客官,这已经少放了好多,只有原来的三成不到,再少的话,菜就没得吃喽。”众人苦笑不已,只得吩咐他,剩下的菜统统不许再放一颗辣椒,小二摇摇头,只得再去叮嘱厨房一番。
酒菜上齐,大家举杯互敬。孙遇和李义南均怕冷落陆燕儿,令她难过,不时与她说话,却发现陆燕儿谈吐得体,落落大方,显然是读书识理,受过良好教养,不觉对她更增好感。
陆燕儿先向三人敬酒以谢照顾之义,又独向黑绳三敬酒谢他救命之恩,黑绳三心中记念着被巨蟒所害那十六人,却不愿说出至令陆燕儿伤心,故而勉强应酬。陆燕儿看在眼里,柔声说道:“恩公不必始终耿耿于怀,生死在于天命,劫数来时任是何人也无法改变,恩公今日已经尽力了。小女子蒙恩公舍命相救,铭念于心,终身莫忘。”说罢起身向黑绳三款款而拜,黑绳三忙起身还礼。
入座后陆燕儿又道:“小女子浅薄无知,有一事冒昧相问,恩公来去如飞,踏水如地,不知是哪座名岳的神仙?抑或是得道的世外高人?两位大人又不知是何仙官大驾?”
李义南朗声笑道:“我们哪里是什么神仙、仙官,黑绳兄自幼习武,蒙高人指点,功夫出神入化。这位孙先生是个画家,曾做过弘文馆校书郎,我做过陪戎校尉,都是从九品的小官,如今虽然都已卸任,朋友们还是习惯称一声‘大人’,以示抬爱,倒让陆姑娘笑话了。黑绳兄和陆姑娘以后千万莫要再称呼大人,大家兄弟相称最是亲切不过,何必见外。”
孙遇也连声附和,让黑绳三和陆燕儿改掉称呼。
黑绳三倒不象工倪那般坚持,当下改口称呼二人为“孙兄和李兄”,陆燕儿也只好称呼二人作“先生”,却称呼黑绳三作“黑绳大哥”。
气氛方谐,门口走进一位红衣少女,怀抱古琴,向四人施礼问道:“几位尊客,可愿听小女子鼓琴歌咏?”
孙遇抚掌道:“正好,但不知姑娘会弹奏哪些曲目?”
少女递上一册琴曲名目,请孙遇点选,孙遇便点了一曲《猗兰操》。
少女又施一礼,坐于门旁小几前,展琴拨指,众人皆掷箸息声,只听那少女鼓琴歌道: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於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声音甜美,轻柔温婉,歌、琴一如少女般可人。
孙遇却暗自摇头苦笑,心道:“这哪里是《猗兰操》?分明成了娱乐酒客的《猗兰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