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不足半个时辰,光波翼从孙遇府中赶回来,听得李府中琴声悲切呜咽,乃是一曲专为凭吊亡人而奏的《魂归去》,琴声颇小,然而一闻便觉气血翻涌,似乎全身脉气皆欲逆流喷薄。光波翼忙凝神调息,稳住脉气,心知必是目思琴施展了琴族的忍术,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识琴族忍术,莫非是目思琴与曼陀乐遇到了麻烦?
光波翼飞身奔进院中,琴声刚好戛然而止。目思琴见光波翼听着琴声进来,却能若无其事,知他忍术远远高过自己,故而并不甚惊讶,忙放下怀中古琴,站起身问道:“孙先生的家人怎样了?”
光波翼见目思琴只身在院中,李夫人及另外几位下人的尸首整齐地停放在地上,叹口气说道:“孙夫人吉人天相。”
原来孙夫人有一习惯,每年腊月初八都要选择一家寺院,供养僧众斋饭,并在寺中受持一日八关斋戒。长安城中稍具规模的寺院孙夫人大都已去过,适逢今年孙夫人早早便打算去城南的兴教寺供斋、受戒,该寺乃是玄奘大师灵骨舍利的供奉之处,历来香火鼎盛,逢年过节来寺朝拜进香、做法事者更是络绎不绝。孙遇夫妇与兴教寺方丈素有交往,亦是兴教寺惯常施主,孙夫人早已递了帖子给方丈,预订腊八供斋及于玄奘大师舍利塔前受戒事宜。不想一个月前,孙夫人收到兴教寺方丈来信,告知她因担心有朝一日黄巢攻掠长安,舍利遭劫,故而已秘密将舍利迁往终南山紫阁寺中。两年前黄巢部将王重隐路过金山万寿寺时,便因嫌寺院缴纳的钱财太少而焚毁寺院,后来直至五代时,吴越王钱镠方予以修葺。
紫阁寺位于长安西南百里之外的户县境内,在终南山紫阁峪中,因路途颇远,况山路难行,孙夫人遂于腊月初五一早便带着家中一婢一僮出发前往紫阁寺去了。
孙遇家中人丁原本便不多,如今只剩下一名老管家与一仆在家留守,贼寇入城,虽也占了孙遇的府宅,却饶过了这二人的性命。
光波翼从老管家口中得了确切消息,这才放心回到李府来。
目思琴听了光波翼所说,也便放下心来。
光波翼道:“我听燕儿姑娘的琴声,应当不至于要了府中这些贼寇的性命,不过他们多半也都成了废人,这是姑娘对他们施以惩戒么?抑或是为李夫人报仇?”
曼陀乐此时从旁边屋子里走出来道:“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连燕儿姐姐这琴声里拿捏的分寸都能听得出来。”
目思琴凄然道:“无论怎样也都无法救活夫人了,这全是我的错……”
曼陀乐道:“这如何能怪姐姐?但愿李夫人听了姐姐这首曲子,能够安心归去。”
光波翼看了看地上的七具尸体道:“咱们还是尽快将李夫人安葬了吧。”
曼陀乐问道:“葬在哪里?”
光波翼并不答她,而是问道:“那两个丫头还好吧?”
曼陀乐用手一指自己适才出来的那间厢房道:“都在房里呢。你打算如何安置她二人?”
光波翼道:“咱们去看看孙夫人,顺便将这两个丫头托付给她。”说罢请二人稍候,自己到各个房中搜罗一番,包了一大包银钱、首饰出来,并让曼陀乐对那两个丫头施展幻术,随即召来一群黑鹤,驮着众人及那七具尸体,径向西南山中飞去。
目思琴与曼陀乐皆大为惊讶,未曾料到光波翼竟能驾御一群鹤儿载人飞行。那两个丫头却身处幻术之中,只当是坐在马车中飞驰。
寻到紫阁寺中,已是寅末卯初,寺中僧人已结束了早课,大家尚不知京城失守之事。
孙夫人听说李夫人遇害,大为伤心,更不知陆燕儿实为北道忍者目思琴,以为她是被光波翼从长安城中救出来的,忙搂住目思琴安慰她,一面忍不住流泪。目思琴一时百感交集,竟也随她一起哭了起来。孙夫人愈加觉得目思琴可怜,便也哭得更甚,好一阵子二人方止住啼哭。
光波翼告诉孙夫人,孙遇如今正在兴元,只怕不久便会随皇上西行入川,请孙夫人暂且避难于此,并嘱咐孙夫人请寺中僧人超荐安葬李夫人等,又将那两个丫头托付给她,并将那一大包银钱留给她花用。
安排妥当,光波翼便与目思琴向孙夫人告辞。
孙夫人本以为“陆燕儿”也要留下同自己暂住一起,今见光波翼要带她一起走,忙问二人要去哪里。
目思琴见孙夫人满脸关切之情,不禁为之所动,说道:“独孤大哥要去北方,正好路过月儿妹妹的家,我也随月儿一同回她家中去住。”
孙夫人拉着目思琴的手道:“如此也好,北方毕竟比这里安稳些。只是你们这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
三人告辞出寺,孙夫人坚持送出寺门,光波翼向曼陀乐使了个眼色,曼陀乐倒也机灵,悄悄施展幻术,令孙夫人眼见三人骑马飞奔而去。
离寺既远,三人重又驾鹤飞到天上,目思琴忽觉从今往后自己便恢复了本来面目,不再是陆燕儿了,竟有些失落感伤。想想自从假装落难少女被黑绳三所救,一路上与大家朝夕相处,深受呵护,不知不觉与黑绳三生出情愫,及至后来入宫,到僖宗身边卧底,如今终于完成义父目焱所托之事,帮助黄巢成功取下长安,却又见到一直关照自己的李夫人横死,更有无数无辜百姓惨死于刀下,自己当真做对了么?义父当真说对了么?又念及自己与黑绳三从此两立,各为其主,只怕再无言好之日了,目思琴更觉心如刀绞,恨不得一头从天上栽下去。
自目思琴闻说黑绳三黯然离京那时起,黑绳三鬓上那两缕白发便一直飘拂在她眼前,好似两条白绫,又像两道青烟,更是她心中的两抹白色阴影,时时折磨着她,她甚至常常有股冲动,想要缢死在那两条白绫上,消失在那两道青烟中。
光波翼回头见目思琴眉头紧蹙,神色黯然,知她正心绪翻涌,便不扰她说话,御着鹤儿疾速飞翔。
飞进秦山,光波翼径直寻到罗刹谷,在目思琴房前降下飞鹤,问目思琴道:“你们是要先回房换换衣裳,还是直接去见目长老?”
目思琴讶道:“没想到光波大哥如此熟悉路径,看来你当真来过这里。你究竟……?”
光波翼打断她道:“你们换换衣裳也好,我先去庄中问候一声目长老,咱们稍后再见。”说罢微微一笑,转身踱步而去。
目思琴也不愿穿着宫里的衣服去见目焱,便拉着曼陀乐进屋去了。
光波翼独自穿过海棠林,刚刚步出林子,忽见迎面奔来一人,一边疾奔一边叫道:“哥哥!哥哥!”正是花粉。
叫声甫落,花粉已奔到光波翼面前,一头扑进光波翼怀中,紧紧抱住他又哭又笑道:“哥哥,你总算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光波翼颇觉手足无措,想要推开花粉,却被她死死抱住,又不好强行脱开,只得扶住花粉两肩道:“花粉,你还好么?”
花粉将头埋在光波翼胸口,摇头道:“不好,我一点都不好,哥哥离开我已经整整六百一十日了,我都快要死了,哥哥也不来看我,你是不是已经将我忘了?”
光波翼心中一懔,没想到花粉竟然一天天地数着与自己分别的日子,当下说道:“我只是一直在奔波,再说,我来这里也不甚方便。怎么,你生病了么?”
花粉道:“当然了,都快病死了。”
光波翼问道:“得了什么病?怎会这样严重?”
花粉柔声道:“这是只有哥哥才能医得好的病,可是哥哥偏偏就不来,差点便害死我了。”
光波翼这才明白花粉是害了相思病,不觉大窘。
花粉又轻轻问道:“那哥哥有没有想念我?”
光波翼硬着头皮道:“我……我也很挂念你。”
光波翼怕花粉继续纠缠,忙又问道:“花粉,目长老近来好么?”
花粉道:“师父很好,不过眼下他老人家正在闭关。”
光波翼正欲再问,忽听林间传来脚步声,忙说道:“花粉,有人来了。”
花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却并不放开光波翼,仍旧将脸庞紧紧贴在光波翼胸口上,继续沉浸在那温暖的幸福之中。
光波翼急道:“花粉,多半是你姐姐来了。”
花粉讶道:“姐姐回来了?”这才离开光波翼胸口,抬头看见目思琴与曼陀乐已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与光波翼。
花粉忙冲上去兴奋地叫道:“姐姐!”
目思琴也跑过来叫道:“花粉!”姐妹二人紧紧抱在一处。
目思琴拉住花粉的手,从头至脚看了又看,说道:“花粉,你长大了,已经出落得这样美丽了。”
花粉笑道:“姐姐才更美了呢。姐姐,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怎么才回来?”
原来目思琴奉命乔装卧底,只有目焱的一名亲信手下,通过琴箫与之单线联络,其他所有人均不知晓目思琴的行踪,花粉也只知道目思琴是奉了目焱之命离开秦山而已。适才花粉接报,发现光波翼出现在海棠林中,是以跑出来迎接,却并不知晓目思琴也已回到了罗刹谷。
姐妹二人诉说了半晌久别重逢的亲近话儿,抱了又抱,花粉又问道:“姐姐怎么会认识哥哥?”
目思琴微微笑道:“妹妹何时认他做了哥哥?”
花粉脸色绯红,将目思琴拉到一旁悄悄耳语道:“哥哥是师父的义子,不过姐姐千万不可当着哥哥的面提起此事,我怕他会不高兴。”
“你说什么?”目思琴大为不解,低声问道:“他当真是……?义父何时认的他?他又为何会不高兴?莫非他不情愿么?”
花粉又悄声回道:“我听师父说的,也不大清楚,咱们回头再慢慢说吧。姐姐又是如何认识哥哥的?你们是一起回来的么?”
目思琴道:“回头我再告诉你。”说罢拉着花粉走到光波翼身边。
目思琴微笑道:“我还以为光波大哥已经去见义父了,不想却还在这里同花粉妹妹说话。”
光波翼脸上微红,回道:“花粉说目长老正在闭关中,故而暂时不得相见了。”
目思琴眉头微蹙道:“义父在闭关?”又转向花粉问道:“他老人家何时出关?”
花粉道:“师父说腊月十六出关。”
光波翼心道:“如今时局正紧,目焱却闭关修行,想必是其忍术修炼到了紧要关头。”
目思琴又问道:“最近谷中可都太平么?”
花粉道:“还好。”说罢看了眼光波翼,噗嗤一笑。
目思琴诘道:“你笑什么?”
花粉道:“没什么。姐姐,兰姨若见你回来,不知该有多高兴呢!她可是常常念叨你呢。如今师父闭关未出,咱们正好可以欢聚几日。走,咱们进去吧。”说罢拉起目思琴的手便走,目思琴却回头向曼陀乐招手道:“乐儿,快过来。”
曼陀乐这才跑到近前。
“她是谁?”花粉并不认识曼陀乐。
目思琴道:“她叫曼陀乐,一直陪我在宫里,可是帮了我大忙。”
曼陀乐忙施礼道:“属下见过花姑娘。”
花粉笑道:“我又不姓花,干嘛叫我花姑娘?”
曼陀乐一时窘道:“对不起,我还以为姑娘……,我……”
花粉又笑眯眯说道:“没关系啦,我原本便没有姓,你叫我花粉就好了。”
曼陀乐应了一声。
花粉又问道:“适才你和我姐姐从林子里出来可曾看见什么了?”
曼陀乐知道花粉是担心她与光波翼亲昵的景象被自己看到,忙摇了摇头。
花粉似笑非笑道:“我不管你看见什么,日后你若敢胡说,我便要你好看。”
目思琴在旁笑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又道:“你放心吧妹妹,乐儿是我的贴心好友,我打算请求义父将她留在谷中陪我呢。”
花粉点了点头,又问道:“曼陀乐,曼陀音可是你姐姐?”
曼陀乐点头道:“音姐姐是我大伯的女儿,是我的大堂姐。”
光波翼忽然插口问道:“花粉,你如何认识曼陀音?”
花粉回道:“她与另一个叫曼陀美的姑娘来觐见过师父,所以我见过她。”
光波翼又问:“可是前年夏天来的?”
花粉奇道:“哥哥如何晓得?”
光波翼又问曼陀乐道:“前年夏天,曼陀音与曼陀美,还有另外几人是否去过绵州?路上还遇到一伙强盗?”
曼陀乐惊讶地看着光波翼,半晌才点了点头。
光波翼又道:“后来她们又去了阆州是不是?”
曼陀乐吞吞吐吐道:“我……我不清楚。”
花粉听光波翼问起阆州,忽然想起光波翼曾怀疑自己杀害罗有家一事,为此二人还特意去阆州见那罗老头儿的女儿。如今光波翼此问,莫非怀疑此事乃曼陀族忍者所为?却不知他为何有此怀疑,遂问道:“哥哥是怀疑……”
光波翼并不理会花粉,仍盯着曼陀乐问道:“你不必瞒我,当日你也在她们当中是不是?”
花粉听光波翼如此说,不禁更觉奇怪,也说道:“曼陀乐,既然哥哥问你,你便实话实说,不得隐瞒。”
曼陀乐小声说道:“音姐姐说过,有关此事,长老不许我们透露半点口风出去。”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好,那我来说,你只点头摇头便可,也不算你透露了口风。”
曼陀乐扭头看了看目思琴,目思琴不知他们所言何事,不过此番亲眼见到花粉与光波翼如此亲昵,又听说光波翼是目焱的义子,加之光波翼有意在林中放过自己与曼陀乐,并送二人回到秦山,一时也不知光波翼究竟是何身份、来头,当下不由自主地轻轻点了点头。
曼陀乐见状,便也微微点点头。
光波翼遂道:“你们姐妹几人先去绵州寻了一位姓罗的老汉,并将他父女二人带到了阆州城东二十里外的林中。”
曼陀乐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光波翼又道:“你们在林中守了一个月左右,让那罗老汉与绵州那几名强盗合演了一出戏。”
曼陀乐点点头,又摇摇头。
花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光波翼继续问道:“事后,你们又去了通州,杀了罗老汉,并以幻术迷惑了他女儿。”
曼陀乐摇了摇头。
花粉这才明白光波翼的意思,忙说道:“曼陀乐,你还敢抵赖,你可知道,陷害师父陷害我,都是死罪!”
“我没有!”曼陀乐连忙否认。
目思琴闻言一惊,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花粉竟说得如此严重,忙插口道:“乐儿,你快直说了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