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其对于政治这样的“热中”,所以他一有机会,便想出来做一点事,为国家做一点事。政治上的活动人物,有两种不同之型式,一种是革命者,一种是改良者。革命者有他的政纲,有他的主义。他是要彻底改革的,他是要彻底建设的。改良者则不然,他不见得有具体的政纲。不见得有一成不变的主义,他不想破坏现状,他没有打倒了一个旧的,创出一个新的之雄心,他只欲在现状之下,使他尽量的改良,尽量的做一点好事。非万不得已,他决不肯去推翻已成的势力。因为他相信有所凭借而做事,每是牺牲最少而成功最易的。梁任公便彻头彻尾是这样的一位改良派的政治家。传说中的伊尹,五就桀,五就汤,古传中的孔子,一日不得其君,则惶惶然若不可终日,皆是这个型式中的人物。梁氏既是一位改良者,所以他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前便反对革命而主张君主立宪;在袁世凯未露逆谋之前,便始终以为他还是可以与之为善的;在段祺瑞最无忌惮的时代,便也未觉得他是绝望了的。总之,他是竭力欲出来做一点好事的。现状的能否根本推倒原是很渺茫的,所以还是就现状之下,而力谋补助,力求改良,力求做一点好事,即仅仅是一点也是好的。像这样的“热中”下去,当然未免有“不择人而友”之讥。然而他的心却是热烈的,却是光明的,却是为国的;即在与最不堪为伍的人为伍着时,我们也还该原谅他几分。比之一事不做的处士,贪污坏事的官吏,其善不肖为何如。何况梁氏也曾两次的放下了他的改良者的面目,为正义自由,为国体人格而战,已足一洗其政治上的温情主义者或容忍主义者之耻呢!
四
在学术上,梁氏对于他自己的成就也有很正确的分剖与批判。他的话是那样的坦白可喜,竟使我们无从于此外再赞一辞:
启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坏力确不小,而建设则未有闻。晚清思想界之粗率浅薄,启超与有罪焉。启超常称佛说,谓“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故其生平着作极多,皆随有所见,随即发表。彼尝言“我读到‘性本善’,则教人以‘人之初’而已”;殊不思“性相近”以下尚未读通,恐并“人之初”一句亦不能解;以此教人,安见其不为误人。启超平素主张,谓须将世界学说为无限制的尽量输入。斯固然矣;然必所输入者确为该思想之本来面目,又必具其条理本末,始能供国人切实研究之资;此其事非多数人专门分担不能。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者,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平心论之,以二十年前思想界之闭塞委靡,非用此种卤莽疏阔手段,不能烈山泽以辟新局;就此点论,梁启超可谓新思想界之陈涉。……启超与康有为有最相反之一点,有为太有成见,启超太无成见,其应事也有然,其治学也亦有然。有为常言:“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启超不然,常自觉其学未成,且忧其不成,数十年日在旁皇求索中。故有为之学,在今日可以论定;启超之学,则未能论定。然启超以太无成见之故,往往徇物而夺其所守;其创造力不逮有为,殆可断言矣。启超“学问欲”极炽,其所嗜之种类亦繁杂;每治一业,则沉溺焉,集中精力,尽抛其他;历若干时日,移于他业,则又抛其前所治者。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以移时而抛故,故入焉而不深。彼尝有诗题其女令娴《艺蘅馆日记》云:“吾学病爱博,是用浅且芜,尤病在无恒,有获旋失诸。百凡可效我,此二无我如。”可谓有自知之明。(《清代学术概论》第一百四十七至一百四十九页)
他因为“爱博”,所以不能专,不能深入,因为他“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所以“浅且芜”的弊,也免不了。然而他究竟是中国“新思想界之陈涉”,虽未必有精湛不磨的成功,然他的筚路蓝褛,以开荒荆的功绩已经不小了。且他还不仅仅为一个陈涉而已,他的气势的阔大,规模的弘博,却竟有点像李世民与忽必烈,虽未及建国立业,其气势与规模已足以骇人了。他在政治上虽是一位温情主义的改良论者,野心一点也不大,然在学术上,他却是一位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他不动手则已,一动手便有极大的格局放在那里;不管这个格局能否计划得成功。他喜于将某一件事物,某一国学术作一个通盘的打算,上下古今的大规模的研究着,永不肯安于小就,作一种狭窄专门的精密工作。例如,他要论中国的学术,便写了一篇《中国学术思想变迁大势》,要论中国的民族,便写了一篇《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要对于“国学”有所讲述,便动手去写一篇《国学小史》,要对于中国民族的文化有所探究,便又动手去写《中国文化史》。这些都是极浩瀚的工作,然而他却一往无前的做去;绝不问这个工作究竟有无成功的可能。他的《中国学术史》,据他的计划要分为五部分,其一:先秦学术;其二:两汉六朝经学及魏晋玄学;其三:隋唐佛学;其四:宋明理学;其五:则为清学。他的《国学小史》为民九在清华学校的课外讲演;五十次的讲述,讲义草稿盈尺。我们未见此稿,不知内容究竟如何,然即就其论墨子的一部分(已印行,即《墨子学案》)而观之,已可想见其全书内容的如何弘博了。最可骇人的还有他的《中国文化史》的计划;他为了要写此书,特地先写了一篇极长的叙论印行,名为《中国历史研究法》。在他的已成的《中国文化史》本文的一小部分《社会组织篇》上,我们又见到他的《中国文化史》的全部计划。这个文化史,范围极为广大,凡分三部,二十九篇,上自叙述历史事实的《朝代篇》,下至研究图书的印刷,编纂,收藏的《载籍篇》,凡关于中国的一切事物,几无不被包括在内。现在且钞录其全目于下:
(第一部)
朝代篇神话及史阙时代,宗周及春秋,战国及秦,两汉,三国南北朝,隋唐及五代,宋辽。
种族篇上汉族之成分,南蛮诸族。
种族篇下北狄诸族,东胡诸族,西羌诸族。
地理篇中原,秦陇,幽并,江淮,扬越,梁益,辽海,漠北,西域,卫藏。
政制篇上周之封建,秦之郡县,汉之郡国及州牧,三国南北朝之郡县及诸镇,唐之郡县及藩镇,唐之藩属统治法,宋之郡县及诸使,元之行省及封建,明清之行省及封建,清之藩属统治法,民国之国宪及省宪。
政制篇下政枢机关之制度及事实上之沿革,政务分部之沿革,监察机关之沿革,清末及民国之议会,司法机关,政权旁落之变象。
舆论及政党篇历代舆论势力消长概观,汉之党锢,宋之王安石及司马光,明之东林、复社,清末及民国以来所谓政党。
法律篇古代法律蠡测,自战国迄清中叶法典编纂之沿革,汉律,唐律,明清律例及会典,近二十年制律事业。
军政篇兵制沿革,兵器沿革,战术沿革,历代大战比较观,清末及民国军事概说,海军。
财政篇力役及物贡,租税,专卖,公债,支出分配,财政机关。
教育篇官学及科举,私人讲学,唐宋以来之书院,现代之学校及学术团体。
交通篇古代路政,自汉迄清季驿递沿革,现代铁路,历代河渠,海运之今昔,现代邮电。
国际关系篇历代之国际及理藩,明以前之欧亚关系,唐以后之中日关系,明中叶以来之中荷中葡关系,清初以来之中俄关系,清中叶以来之中英中法关系,清末以来之中美关系。
(第二部)
社会组织篇母系,婚姻及家族,宗法及族制,阶级,乡治,都市。
饮食篇猎牧耕三时代,肉食,粒食,副食,烹饪,麻醉品,米盐茶酒烟之特别处理。
服饰篇蚕丝,卉服,皮服,装饰,历代章服变迁概观。
宅居篇有史以前之三种宅居,上古宫室蠡测,中古宫室蠡测,西域交通与建筑之影响,室内陈设,城垒,井渠。
考工篇石钢铁器三时代,漆工,陶工,冶铸,织染,车,舟,文房用品,机械,现代式之工业。
通商篇古代商业概观,战国秦汉间商业,汉迄唐之对外商业,唐代商业,宋辽金元明间商业,恰克图条约以后之对外商业,南京条约以后之对外商业,近代国内商业概观。
货币篇金属货币以前之交易媒介品,历代圜法沿革,金银,纸币,最近改革币制之经过,银行。
农事及田制篇农产物之今昔观,农作技术之今昔观,荒政,屯垦,井田均田之兴废,佃作制度杂观,森林。
(第三部)
言语文字篇单音语系之历史的嬗变,古今方言概观,六书之孳乳,文字形体之蜕变,秦汉以后新造字,声与韵,字母,汉族以外之文字,近代之新字母运动。
宗教礼俗篇古今之迷信,阴阳家言及谶纬家言,道教之兴起及传播,佛教信仰之史的观察,摩尼教、犹太教之输入,回教之输入,基督教之输入及传播,历代祀典及淫祀,丧礼及葬礼,时令与礼俗。
学术思想篇上古代学术思想之绍述机关,思想渊源,儒家经典之成立,战国时诸子之勃兴,西汉时儒墨道名法阴阳六家之废兴及蜕变,西汉经学,南北朝隋唐经学,佛典之翻译,佛学之宗派,儒佛道之诤辩与会通,宋元理学之勃兴,程朱与陆王,清代之汉学与宋学,晚清以来学术思想之趋势。
学术思想篇下史学,考古学,医学,历算学,其他之自然科学。
文学篇散文,诗骚及乐府,词,曲本,小说。
美术篇绘画,书法,雕塑,建筑,刺绣。
音乐篇乐律,古代音乐蠡测,汉后四夷乐之输入,唐之雅乐清乐燕乐,唐宋间乐调之变化,元明间之南北曲,乐器,乐舞,戏剧。
载籍篇古代书籍之传写装潢,石经,书籍印刷术之发明及进步,活字板,汉以来历代官家藏书,明以来私家藏书,类书之编纂,丛书之辑印,目录学,制图,拓帖。
《中国文化史》究竟是不是这样的编着方法,我们且不去管他;即我们仅见此目,已知他的着书的胆力之足以“吞全牛”了。但因为他的规模过于弘伟之故,所以他的着作,往往是不能全部告成的;《中国文化史》固已成了“广陵散”,即比较规模较小的《中国学术史》也因了此故而迄不能成功。这当然是很可悼惜的事。在这一方面,我们不禁要想起了着《通志》的郑樵,郑樵的野心正与梁氏不相上下;他的《通志》,恰好是《中国文化史》的一个绝妙的对照。然而郑樵却成功了;梁氏则半因爱博无恒,半因“屡为无聊的政治活动所牵率,耗其精而荒其业”,终于成了一个未能成功的郑夹漈!我们在此,不仅为梁氏惜,也要为中国学术界惜。这部大着作假如告成,即使有了千万则的缺漏以及一切的芜浅,对于中国读者也是极有益的;他所要做到的至少是将专门的学问通俗化了,是将不易整理就绪的材料排比得有条理了。这样的一部书,即在今日或明日专门学者如林的时代也不会全失去他的读者的。
五
最后,我们还应该提到他在文学上的成功。我在上文已经说起过,他是一位最好的新闻记者。日报上的时论未必可存,新闻记者的文章,够得上文学史的齿及的也很不多见。然而最好的新闻记者,却往往同时是一位上等的文学者;像爱迭生(Addison),像麦考莱(Macaulay),像威尔斯(H.G.Wells)诸人都是这样。梁任公先生当然也是这种少数的新闻记者中的一位。梁氏在他的《饮冰室文集》第一次出版时,曾有一序,很谦抑的说起像他那样的时论是不足存的。他说道:“吾辈之为文,岂其欲藏之名山,俟诸百世之后也,应于时势,发其胸中所欲言。然时势逝而不留者也,转瞬之间悉为刍狗。况今日天下大局,日接日急,如转巨石于危崖,变异之速,匪翼可喻,今日一年之变率,视前此一世纪犹或过之,故今之为文,只能以被之报章,供一岁数月之遒铎而已。过其时则以覆瓿焉可也。”然他虽是这样的自谦,他的散文却很有可存的价值;时代过去了,他所讨论的问题已不成问题了。然而他的《变法通议》诸作至今读之,似还有一种动人的魔力。这便是他的散文可存的一个要证。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上对于他自己的文字,也有一段很公平的批判:
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一百四十二页)
他的散文,平心论之,当然不是晶莹无疵的珠玉,当然不是最高贵的美文,却另自有他的价值。最大的价值,在于他能以他的“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的作风,打倒了所谓恹恹无生气的桐城派的古文,六朝体的古文,使一般的少年们都能肆笔自如,畅所欲言,而不再受已僵死的散文套式与格调的拘束;可以说是前几年的文体改革的先导。在这一方面,他的功绩是可以与他的在近来学术界上所造的成绩同科的。黄遵宪在诗歌方面,曾做着这种同样的解放的工作,然梁氏的影响似为更大,这因散文的势力较诗歌为更大之故。至于他的散文的本身,却是时有芜句累语的;他的魔力足以迷惑少年人,一过了少年期,却未免要觉得他的文有些浅率。他批评龚自珍的文说:“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这种考语,许多批评者也曾给过梁氏他自己。
梁氏所作,以散文为主,诗歌不很多;连词、曲、传奇总计之,尚不及一册。他根本上不是一位诗人。然他的诗歌也自具有一种矫俊不屈之姿,也自具有一种奔放浩莽,波涛翻涌的气势,与他的散文有同调。他喜欢放翁的诗,稼轩的词,而他的诗词也实际的很受他们的影响。姑举一首《志未酬》为例:
志未酬,志未酬;问君之志几时酬。志亦无尽量,酬亦无尽时。世界进步靡有止期,吾之希望亦靡有止期;众生苦恼不断如乱丝,吾之悲悯亦不断如乱丝。登高山复有高山,出瀛海更有瀛海。任龙腾虎跃以度此百年兮,所成就其能几许。虽成少许,不敢自轻。不有少许兮,多许奚自生。但望前途之宏廓而寥远兮,其孰能无感于余情。吁嗟乎,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吾志已酬便无志。
本文以此诗为结束,并不是偶然的;“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这两句诗已足够批评梁氏的一生了。
十八年二月作于上海
郑振铎与梁启超
郑振铎郑振铎于1917年靠人资助,来到北京读书,一直到1921年毕业,在北京待了四年。作为新生代的学生,深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郑振铎在此期间不仅写作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还与茅盾等人一起创办了文学研究会,对中国文学评论建设做出了不小的贡献。而作为曾经的思想领袖和政治人物的梁启超,虽然其社会影响力已经过了巅峰期,但在学术界的影响还是非常大的。郑振铎在京期间正好是梁启超完全脱离政界,全心着力于学术研究的时期。梁启超的不少着作,作为学生辈的郑振铎自然都读过,且受着不小的影响。不过,随着新思潮的到来,郑振铎这一批当时的年轻人自是不再满足于上一代的境遇。当1923年梁启超就为青年开推荐阅读书目而大力提倡读古籍线装书时,郑振铎他们一群后生掀起了“反线装书运动”,这个运动一直持续到1929年梁启超逝去。但郑振铎对梁启超是衷心敬佩的,这种路径选择的不一,并不影响他对梁启超的公正评价。
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风格 傅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