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紧急处理不过是将自愈泡沫喷在伤口上而已,把喷剂给猴子,猴子也会。因此就不难理解机器人在给冰蝶做“紧急处理”时的长吁短叹。“我可以一瞬间计算出宇宙里存在或者不存在的任何难题的答案,”它说,“他们却让我来干这活。要是你,你会开心吗?我反正不会。”
机器人的喋喋不休让冰蝶烦躁,她强打精神敷衍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正如你不知道我究竟比你聪明多少倍一样。”机器人的话彻底惹恼了冰蝶,但她摸不清这家伙的套路,一时不敢发作,“也别装出一副你想和我说话的样子。”
难怪没人喜欢它,冰蝶心想。她阻止了机器人的动作:“桑越比我伤的严重,你先处理他的伤口。”实则不然,冰蝶就肋骨便折了四根,其中一根刺进了她的肾脏,另一根穿过了十二指肠,其余内外伤口加起来数十处,如不是仗着境界守卫的身体素质,她早就死了一百次了。
“就我看来,他没什么需要处理的。”机器人耸耸肩,“脸上挨了两拳,最多打掉了一颗牙齿,自愈泡沫对牙齿可不管用。”
冰蝶一愣,旋即明白血栓什么的都是Z146骗她的。冰蝶垂下头,虚弱地笑了笑。
“你还有哪里需要治疗吗?”机器人问。
这个问题实在是令人恼火,冰蝶咬紧牙关,强忍全身那如毒虫在体内游走般的剧痛,踉跄起身。“我很好,谢谢。”她生硬地回答,抬手捂住肚子上在用力时被崩开的伤口。她从机器人手里夺过应急的衣物草草穿上,推门径直来到关押桑越的房间。桑越被人捆住双手,吊在这房间的正中央,打得鼻青脸肿神志恍惚,估计连他妈都认不出来了。至少,他妹是没一眼认出来。
冰蝶扯断桑越手腕上的绳结,让他摔在地上。这一摔之下,桑越反倒醒转过来。他下意识发出了一声惨叫,大约是以为冰蝶要揍他。待他像王八一样缩着头瑟瑟发抖一会儿后,仍不见拳头落下来,这才大着胆子回头看。然而当桑越看见冰蝶时,他又发出一声惊呼。怪不得他,冰蝶现在模样的确骇人,但桑越的反应终究让冰蝶无名火起。
“起来,走了。”冰蝶冷冷地说。
“你……你怎么了?”桑越口齿已然不像之前那般模糊,看来他连牙齿都没掉。但自己呢?差点被Z113活活砍死!明明是他害自己落到这般田地,一切都是由他而起,为什么却是自己在地狱里挣扎?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救你那不值钱的小命。”见桑越能自己爬起来,冰蝶转身就走。
“你……你把他们都杀了?”桑越紧紧跟在她身后,在他跨出房间时,他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天呐……这里究竟……呕……”桑越忽然捂住嘴干呕起来。被Z113砍成两半的安第斯在冰蝶与她交锋的过程中多次受到践踏,现在几乎成了肉泥,那景象可算不得赏心悦目。
大头机器人已经走了,就像冰蝶不知道Z113和Z146是用什么巫术离开的一样,她也想不明白大头机器人是怎么不知不觉就消失的。这个用途不明的仓库外停着不少汽车,那就是冰蝶他们的交通工具了。
冰蝶还不能很熟练地驾驶车辆,现在少了一只手就更困难了,她只能坐到副驾驶位,示意桑越开车。冰蝶也不管他到底靠不靠谱,反正出了车祸她也死不了。
“酷!钛系列怀旧V8引擎的肌肉车!我早就想搞一个辆了。”桑越兴奋地在方向盘和仪表上摸来摸去,就差凑上去舔了,“我想这一定是安第斯那混账的座驾,我——”
冰蝶咚的一拳锤在车门上,车门受不住她的发泄,被她一下捶得变形不说,还脱离了门框,咣当倒在一边。手臂上,一处伤口崩裂,鲜血慢慢浸透了衣服。
桑越吓得立刻闭嘴,乖乖发动车,也不敢问去哪,自顾自往前开,同时不停瞟冰蝶手臂。
“不要盯着我。”冰蝶咬牙切齿地说。她越来越生气,她也不清楚为什么,总之胸腔里就是怒火难平。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你的手……”
“不关你的事。”
“我……我就问问。”桑越尴尬地说。他把头转向一边,忽然像想起什么一样,伸手去开车载终端,进入音乐页面。“你想听点什么吗?”他问。
冰蝶沉默不语。
“那就……呃……我想……”桑越在音乐库里挑出一首新爵士风的歌曲,想用它来填补两人间可怕的寂静。当又开出十公里后,歌曲结束,取而代之的是一首喧闹的流行音乐。明明一点都不好听,但冰蝶产生了一种只存在于恍惚间的平静与舒适。肌肉车沿着一条没有路灯的直道向前狂飙,车头射出的两道光柱走不出多远便被黑暗吞噬;地平线的那边,殖民地主城区的灯光在无月之夜下熠熠生辉,展现出的繁华是它原有的十倍。
“这么……咳咳……”桑越却对现状不是很自在,“这么些年你都去哪了?”
冰蝶右手一颤,五指攥为拳,克制住肆虐的仇恨情绪。“跟你无关。”她用拒绝的态度回答。
“哦……呃……对不起。”
“你已经道过歉了。”
“那……谢谢你救了我。”
“是啊。”冰蝶冷笑两声,“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瞧瞧我付出了什么?一条胳膊!”她的情绪有些失控,“看看我落得个什么下场!”她将手指插进尚未愈合的伤口,发疯似的将它撬开,“全都是你的错!你的错!你毁了我!你!还有这个该死的地方!”
桑越惊恐地看着她,甚至忘了看路,所幸这条道上没什么车。“对不起……”他结巴道,“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冰蝶深吸一口气,“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本不该是这样的……”她用仅剩的手捂住脸,将一大把血浆抹到脸颊上。“我恨你,我真该让你去死,可是……我不知道……当那个混蛋告诉我有个炸弹就埋在你那辆破车里时,曾经的一切似乎都……都没关系了。”我好孤独。她止不住的颤抖,泪水忍不住涌出来,在一片暗红中冲出晶莹剔透的两道雪白。
桑越不敢正眼瞧她,他想拍拍她的后背,但手只伸到一半就动不了了。他有什么样的立场来拍她的背呢?没有,所以他不能。千言万语接安抚动作一起堵在桑越心中,他听着冰蝶的哽咽,但除了默默开车,什么也做不来。
“爸妈怎么样了。”在良久的沉默后,冰蝶轻声问。
“啊?啊……”桑越愚蠢地沉吟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答道:“还好,矿区建设好后生意就有了起色。”
“他们还像以前那样吵架吗?”
“不怎么吵,偶尔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桑越大概也是回忆起了儿时父母吵架那几乎要搞出人命的阵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当然,更有可能是因为车速太快,而冰蝶这一侧的车门早就被她一拳锤掉了。
“莎莎姐呢?”
“她……”桑越露出了轻蔑的神情,但很快将它隐去。冰蝶明显不是想听他诽谤她二姐。“她在一家酒吧当调酒师,偶尔陪客人喝喝酒什么的。”他说罢,还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还算过得去吧。”
“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
“哈?”桑越没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呃……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嗯……没什么。”他绞尽脑汁想给冰蝶描述些什么,好像那就能作为某种补偿一样,只可惜他连这也做不到。
“是吗。”冰蝶说,“也就是说至少不会有人因为在早上无意间弄出了丁点响动就挨棍子揍了吧。”
“不……他们……”桑越有几分油嘴滑舌,却远算不上伶牙俐齿,“他们只是……”
可怕的寂静再一次笼罩了两人,不过主城区也离得越来越近了。在沉默中又行驶了十五分钟后,“家”就近在眼前了。桑越将车停在不远处的路边,他紧紧握住方向盘,在脑海里酝酿着他早就该说出口的话。
“回家吧。”他说,“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给爸妈一个机会。”
“回家……”冰蝶如在梦呓,“大摇大摆走进屋里,大喊‘我回来了’?然后就是感人的拥抱,一家人其乐融融?不,免了,没我你们过得更好。你能记住我是因为你心怀愧疚,他们又没什么好愧疚的,恐怕早就把我忘了。”
“不,不对,我知道我没资格说漂亮话,但你永远是家里的一份子,爸妈永远记得你。如果你在其他日子回来,我这么说一定没法让你相信。今天不同,今天我能向你证明,他们是爱你的。”
“你骗人。”冰蝶无力地驳斥,无力到简直就是在请求别人来告诉她,她错了。
“你一定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自从你离开后,每年在那的前一天,我们无论如何都会举办一个小型家庭聚餐。别看前院一片狼藉,我坚信这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爸妈和莎莎一定都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要不是我万用手环被敲坏了,他们老早就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了。”桑越说得飞快,似乎生怕冰蝶下车离开。
“什么日子?”
“当然是你的生日啊。”
冰蝶如同被人注射了过量肾上腺素般亢奋,心跳和呼吸频率暴增。生日……从冰蝶记事起,她从来都没过上过一个像样的生日。没有蜡烛,没有蛋糕,更没有祝福和礼物。她只能自己给自己庆祝,比如把昨天的食物偷偷省下来,这样就能在生日那天一次吃个饱……如果运气好的话。有一次,此刻正坐在冰蝶旁边的男人从她手里抢走了所有食物,残忍地当着她的面吃下去不说,还给父母告了状。于是,她又挨了两天饿,差点没晕过去。
如果现在这辆车的副驾驶车门还在,冰蝶还能再把它锤烂一次。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就没法跳下车扬长而去?一定是自己该死的腿出了问题,一定是的,因为她一点都不稀罕那个破家,一点都不稀罕什么破生日。
“求你,我是个混账东西,我是畜生,你怎么骂我都行,可是……”桑越有些词穷,“可是……爸妈……以前他们可能对你……”如果车里空间足够,他恐怕都给冰蝶跪下磕头了。
“我知道了。”冰蝶抹了抹眼角,别过脸去。
“你……你同意了?”
“嗯。”
“哈,哈哈。”桑越神经质的笑了笑,他看上去是那么真诚,冰蝶差点就原谅他了,差点。怎么可能呢?儿时那个根本不把自己当血亲看的禽兽,能对她做出兽行的杂种,怎么会也有这样真诚的表情?这说不定是个陷阱,他骗过自己一次,把自己卖到好几光年外的地方去,谁也保不准没有第二次。
既然如此,既然看透了他的阴谋,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下车?她究竟在期待什么?愚蠢,难道自己还以为自己能拥有什么归属之处吗?不也正因为有这样的觉悟了,才会发下永远不回家的毒誓吗?
恍惚间,两人已走过前院,而桑越扣响了大门。冰蝶如受惊的兔子般往后退了半步,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扇门,仿佛它是什么吃人怪兽。现在离开还不算晚,她低下头盘算到。
然而门闩咔的一声弹开了。
“小越?是你吗?警察告诉我你去接……”妇人一边开门一边说,当她将门推开到足够让冰蝶进入她的视野时,她凝固了。
“妈,我们回来了。”桑越说,“我,还有您的小女儿。”
冰蝶缓缓抬起头,逐步将门口的稍显臃肿的妇人的全貌收入眼中,两人四目相对时,她看见的是一张被震惊和狂喜充斥的面庞。这两种感情无法同时在一张人脸上表现出来,妇人的脸也因此而扭曲。冰蝶自个儿的脸也好看不到哪去,它被血痂,眼泪,灰尘,淤青,伤口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情绪所填满。
“我……”冰蝶用几不可闻的嘶哑声音艰难地挤出简单的音节,“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