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历史读物要有传播价值观念的担当
——张耐冬《读史别裁》序
刘后滨
斜阳古柳赵家庄, 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 满村尽说蔡中郎。
陆游的诗句,给人以某种享受。村头村尾、斜阳古柳下,人们劳作之余,三三两两,漫不经心,谈论着历史上的人和事,这该是多么惬意的一种生活境况啊。一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大量青壮年劳动力外出打工之前,我生长的村庄里,依然还有闲谈历史故事的传统。陆游的时代还没有大的城乡差别,文人对乡村生活并不陌生,不存在“草根”一说。陆游所说反映了一种很深厚的文化传统,谈论历史故实,一直是大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20世纪的中后期。
历史知识不应该属于小众,尽管历史研究是专家的事情。所以,这些年来有所谓“公众史学”的说法,而且大洋两岸、海峡两岸都在说。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历史系,就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公众史学”项目(Public History Program)。该课程项目开办于1980年,主要培养目标是编写地方史和社区史、历史遗迹保护、文化资源管理、与历史相关的行政管理、博物馆工作、公共政策史编写以及学术出版编辑等方面的专门人才。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历史系开设的“公众史学”专业方向,是一个比较成功的例子。这个方向的覆盖面很广,对于我们制定新的本科人才培养目标和教学方案,非常具有参考意义。历史系绝对不能只培养历史学研究的专门人才。
中国国内尤其是大陆地区,目前学术界和媒体对“公众史学”的理解,基本还局限在“大众读物”或“普及读物”的意义上。这是建立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特有语境基础上的。大众文化中的历史知识,不等同于公众史学。公众史学是由专业机构来培养从事与历史相关工作的专业人才的历史教育,强调的是历史学的专业属性。而国内的所谓大众历史读物,卖得好的,基本都不是历史学专业人员写的,基本上脱离了历史学的范畴。这里面原因比较复杂,有历史学专业人员放不下身段的问题,其实更多的是历史学专业人员长期受到的学术训练比较刻板,适应了论文体的写作,又要严守规范,很难写出适合大众口味的文字来。所以,向大众普及历史知识,还是遵循着古已有之的勾栏瓦肆、说书讲唱的传统。
这个传统也没什么不好,而且普及历史知识不见得非要和时髦的“公众史学”扯上关系。问题在于,随着时代的进步,我们需要在普及历史知识的同时,传播什么样的价值观念。在这个方面,当前存在着很混乱的状况。历史知识的普及一定伴随着潜移默化的价值传播,正如本书中所举《三国演义》的例子,三国史之所以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文化资源,三国之所以成为各种文化和价值讨论中的大案例,原因在于《三国演义》把中国的传统价值观念放到一定的历史背景下去演练了一番,或者说是寄托了在历史和现实中实践价值体系的梦。很难说《三国演义》所要实践的价值观念都过时了,但是它所代表的整个价值体系肯定是不适合于当代社会的。从媒体上能够看到,不少人都在讲向大众普及历史知识,可很少有人关心历史知识普及背后的价值观念的传播和价值体系的重建。甚至由于没有梳理清楚不同时代的价值体系,在普及历史知识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些价值观念上的激烈冲突,引发了一些极端事件。这应该引起从事历史知识普及工作的教师、学者的思考。
耐冬是那种勤于思考,也善于思考的学人。在我所接触的不同代际的史学界同行中,他那种总喜欢在历史过程和历史细节的探讨中关注价值观念及其传播的读书取向,显得非常突出。我本来不赞同他在个人专著出版之前先出版一本学术随笔集,怕他陷入不务正业之讥。看完书稿后,觉得很有思想,而且有那种关注价值观念及其传播的自觉。所以,我稍微改变了态度。
耐冬作为一位年轻的大学历史教师,经过正规的史学训练,知识面很广,叙事技巧和对一些关键细节的考证,都颇见功力。不过,这并不是本书最突出的地方。本书最大的特点是对历史表象背后价值的关怀,是分析和思考,具有明显的批判精神。他尽量用现代的理性思维去理解历史上一些典型的事例。对于人们耳熟却并不能详的一些历史故事,书中细致地加以拆分,一步一步进行分析,对于故事的出路或结果,提出多种可能性,然后通过排除法,得出历史自身呈现出来的结论,并分析出为什么只能是这个结果的道理。书中讲的道理,事关价值体系,都是大道理。但不是空洞地讲道理,而是建立在大量的细节描述基础上。尤其是通过对各种可能性的分析,把故事本身说得更加透彻,更让人记得住细节,印象深刻。这是一种很有效的叙事方式,作者称之为“别裁”,当深含此义。
这是一部既长于叙事又关注价值的学术随笔,不同于一般的所谓历史智慧、政治谋略、人生哲理之类的文章,也不是读者文摘式的随感。书中关心的是中国历史文化的关键话题,既不猎奇,也没有故作高深,所举事例都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历史典故、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但我敢肯定地说,不仅对于非专业的读者,即使对专业研究人员来说,有许多也都是耳熟而不能详的。从学术角度看,本书类似一部中国古代政治文化的专题论集,而且有着避免“鸡零狗碎”和“云山雾罩”双重尴尬的自觉。这就使本书具备了很大的可读性和较强的学术性,尽管不是用论文体的文字写出来的。
作者出生于70年代,90年代中期上的大学,是能够同时理解区分度很大的两代人(50—60年代人和80后)的一代学人。书中对许多历史细节的分析,都是娓娓道来,如同当面对谈一般。这很符合“很少打电话,却经常发短信”、“不想用声音交流,只想用文字沟通”的当下生活。根据我个人的经验,人在孤单无聊的时候,总是想找一个聊得来的人说说话,可是现代社会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而且人们对谈话对象的选择也越来越挑剔,所以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把通讯录和手机上存的所有名单翻个遍,结果还是一个合适的、可以闲聊一会儿的人也没有找着。这是现代人生活的困境之一。所以,人们为了满足表达的需要,就去建论坛,开博客,设空间,写日志,总是希望等别人有空有心情的时候能够注意到自己的思想和情绪。即使如此这般,也还总是让人失望。在这个文化也成为快餐的时代,不妨去翻看一本既有精彩叙事又讲了许多道理的历史书。
这本书让我想到了许多,借题发挥,是为序。
2008年11月20日
于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
(本文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