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她便笑了,在那明媚笑容下,他几乎无所遁形。心内隐隐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被他强行压下,此刻不是谈论这些的好时机,他这么告诉自己。然而,他后悔了。他该说出来的,他该告诉她,他……若是,若是他知道有今日这般光景,他不决计不会……不会……
“夏公子,”宁归出口唤他,却是叫他夏公子,在夏营州印象中,宁归只唤了几次他的名字,“去娶公主吧,公主其实人不坏。”
夏营州张口,喉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宁归转过身去。
宁归看向那个男人,三年风霜,他已变作老男人了。
“刘旭,你可曾记得我说过的另一句话?”不等男人说话,宁归继续道,“你曾问我为何喜欢宁归这个名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她后退几步,“宁归宁归,宁死不归,若执意让我归,我便……”
男人的瞳孔蓦然睁大,“不!”他已抢身上前,可他依旧快不过宁归。
青寒长剑出鞘,竟带出隐隐轰鸣声。长剑在宁归手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经她颈项,最后,落于地下。
红裙在风中翻飞,卷起逶迤弧度,美丽却又破败。
碧瑶池畔,西王母宴。
西王母是极端大牌的,几万年也难得设一次宴,三界之内,莫有不卖面子的。
本小仙我自然不在受邀之列,奈何咱有个还算出名的师傅呢!大神身后带个跟班小神,这样的事情古来自有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不仅是一场单纯的盛宴,更是一副各方势力割据盘亘的情景图。哪来神仙坐哪个位置,魔界众魔王又该位于何处,这都是有着严格设定的。等级制度森严,可见一斑。
司命老儿名气虽大,但只限风月。风月场上,不,是编纂风月的场子里,他是第一,但换了这勾心斗角的政治角力,师傅跟咱一样,凑不上去。
和往常一样,我埋头猛吃,与莫遥仙子一道。司命老儿被人拉去喝酒了,莫遥的师傅也是个不管事儿的,我们俩便凑到了一块儿。
“月蚀呢?”问这话的时候,我正在啃一块色泽金黄的瓜,这瓜是今年蟠桃园的新品种,据说是四方形的,如今吃来,确实不错。
我也就随便这么一问,没想莫遥却道:“在陪那个小妖精!”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忙扔了手里的瓜,做出认真聆听状。
朋友是做什么用的,朋友自然是用来互相八卦的,正好最近司命老儿有个本子缺灵感,我看看能不能为他续上一笔,这样他便能许我好处了。
我心内翻滚着阴暗种种,巴巴看莫遥。
莫遥仙子是个对熟人心直口快的,猛地喝下一口青梅煮酒,转身面对着我。
“什么?你、你跑去跟月蚀表白?”
“没那小妖精撞见了。”
“莫遥姑娘,您真令我意外。不,不是意外,是大开眼界!”我手指移过去,也替自己倒了被青梅煮酒,真不是一般性得难喝。
莫遥仙子道:“同过去告别,这不是你教我的?怎的如今这般反应?”
我被噎了一下,即刻反应过来道:“那是因为我接触到的都是教温和的告别方式,像您这般凶猛地,着实少见。”
莫遥仙子又给自己灌了杯酒,“凭什么我一人难受纠结,他却美妻在怀?我也没做什么事,不过是告诉他知道罢了。”
说得也有道理。
我道:“能否置之死地而后生?”
莫遥道:“彻底玩儿完。”
我:“此话何解?”
她:“都被他老婆撞见了,还会有什么戏?”
我默了默,“那你能放下?”
莫遥:“我觉得我能。”
我:“事实是?”
莫遥:“我觉得我需要时间。”
“加油!”
“好。”
我与莫遥喝酒吃肉,相谈交心。可不知为何,即使在最最投入的时候,我仍能感觉到一双眼睛在看我。看的是我,不是莫遥,这一点我能确定。那是一双闪烁着灼灼亮光的眸子。
吃个半饱,我去消食,不想却迷了路。
西王母的寝宫何其大,会迷路什么的一点儿也不夸张。穿过繁繁复复的雕花门廊与凉亭,转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脚下依旧不得法。我放弃,打算抓个小仙娥来问路,却不想半人影也无。
此刻,天界的月亮以挂上枝头,照得大地一片莹莹光辉。这月亮自然是比人间的月亮要圆上百八十分的,在如此明晃晃的光亮下,一切便都显得有些无所遁形。
转过一个弯,我看见了秋华君,还有他的娘子——魔界神君。
秋华君一袭白袍飘然若谪仙,他也本就是仙;魔界神君红衣似火,妖然魅惑四方。没人知道魔界姓什名什,因为大家都已习惯称之为神君,或者魔神殿下。
魔神殿下是个女子,这一点确实蛮令人意外的。
这么仔细算起来,这位横扫四方的女魔神还曾是我的情敌呢!
莫遥说我该感到有与容焉,女魔神可比秋华君人气高。
嗯,此刻,女魔神正与秋华君……调情?
我实在很难将秋华君与调情两字联系在一起,记忆中,那是个永远温柔浅笑的男子,与我做过最逾矩的事便是牵牵小手。当然,他与女魔神殿下间肯定就不是牵牵小手那般简单了,瞧,此刻,女魔神殿下整个人都挂他身上了。
我摇摇头,感慨果然是同人不同命啊!
秋华君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女魔神妖然的身段和魅惑的脸。
白似云,红似火,月夜下,这样的组合难免令人浮想联翩。
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看动作,那两人似乎并不会很快离开。
我有些犯难,此间只这一条路,本小仙诚心想要绕道都没法。眼看着女魔神殿下就要贴上秋华君的脸,我赶紧掉头,却因为用力过猛不慎踢到了脚步一个花盆,那花儿正处于旺盛的生长阶段,红艳艳似火。
“谁?”随着一声厉喝,就有猛烈的真气铺面而来。
女魔神果然厉害,我心内这么想着,还未作出反应,整个人便被人拉着踉跄跌入了黑暗。
我没晕,只是掉进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境地。
“呲”一声,有火光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眼前骤然明亮,跳跃的火焰漂浮在空中,据四方,将那人围在中间。
那人一头如瀑蓝发,在火焰中闪着妖异的光。五官却是硬朗的,蓝眸将我紧紧锁住,那眼睛……仿佛会吞噬人的魂魄。
“女魔神的左护法?”我脱口道。只因方才在宴上已一瞥左护法大人的风姿,着实令人难忘。
左护法几不可见地点头,看我的样子如看一只蚂蚁。
我有些小小不舒服,本小仙虽然法力不济,但比起你们魔界那些小喽啰……哼哼!
“司命的徒弟?”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暗哑,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几不可见地点头,同时,研判地看着他。最初的不适过后,便剩下好奇了,看着情形,分明是他把我弄来这里的,可是为什么?说也奇怪,凭白遇上个魔界的厉害人物,我竟没有害怕的感觉,可能是对方未显出敌意吧。
“我需要你。”左护法大人突然开门见山道。
“啊?”
“帮我一个忙。”
“……”
他要来借我的轮回编钟。
这倒让我意外,“左护法亦受过轮回之苦?”通常来打轮回编钟主意的都是陷入了人世轮回而不得自拔的魂魄。那些魂魄普遍修为较低,正因为灵魂的积淀不够深厚,才会陷在故事里拔不出来。是的,人世间辗转的一切,魂魄每一世的轮回,何尝不是一个生动的故事?只是,未曾想,有一日竟有魔界使者来找我,且是个位高权重的左护法。
左护法又只是点头,完了出其不意向我袭来,就要来抢我系在腰间的编钟。
我大惊,匆忙去护,又哪里是他的对手。左护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令我不得动弹,我眼睁睁看着他自我腰际取了那小巧可爱的编钟。
“就是此物?”他将编钟捻在指间,喃喃道。
我又惊又怒,想不到堂堂大人物也会来抢小仙的东西,无奈嘴里发不出声,骂不出口。
左护法看了一瞬,便将轮回编钟往空中一抛,嘴里飞速念诀,却不想那编钟先是稳稳停在空中,而后突地向我飞来,倏地一声藏进我袖子里,不见了。
左护法眯起眼,我感受到了强大的危险气息。
“怎么回事?”他看着我道。
我就又能动又能说话了,我清了清喉咙,不着痕迹抚了抚袖内东西,“左护法还不知道吧,这小东西是极有灵性的,它既认了陌青,那么,对旁人来说,这也不过是个没了意识的小玩意儿了。”
左护法的视线移至我的袖口,我没来由一阵紧张。
“认主?”
“是。”我忍不住舔干涩的唇,心道不愧是魔界的左护法,气场压力果然强大。
这黑暗四方不用说也是他设下的结界了,我不知这尊魔神想要干嘛,对视间更加紧张。
左护法大人动了,就在我以为他又要向我袭来罪恶之手时,我突地听见有人喊我“陌青”。
我睁大了眼,眼睁睁看着魔界的左护法自我眼前消失,四方黑暗散去……
我睁开眼,看见眼前的杯酒盛宴。
“好几万年了,你怎么酒量一点儿没长进?”身旁响起莫遥熟悉的数落声,熟悉地让我倍感亲切。
“我刚刚……”
“你刚刚竟然给我喝醉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莫遥气呼呼道。
右臂一圈红印,显然是我趴着睡觉时留下的。脑袋疼痛又清明,也似睡醒后的症状,难道……我真的做了个梦?
西王母宴归来的第一个下午,我迎来了我的新主顾。
我在婆罗树下看话本晒太阳,桌上有着袅袅茶香,小龟自我袖中弹出半个脑袋,大花远远地把自己摊在台阶上。
有那么一瞬间,天地变色,太阳入了云头。婆罗树发出粗哑的摇曳声响,火花的花束纷扬而下,铺了满地。
满地红花堆积,让我好不心疼。
“左护法大人,请坐。”
魔界左护法依旧一头如瀑蓝发,暖风吹来,那蓝发纹丝不动。
他真在我面前坐下。
我一抬手,膝间多了一把古琴。
于是,我开始弹琴。
琴音纷扬,花束停止了抖落,小龟钻进我袖子深处,大花“喵”了身,翻个身继续睡。
我想,在我家,定力最好的当属大花。
一曲终了,左护法大人依旧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到底是本小仙沉不住气,我道:“左护法大人,我不做你的生意。”
“为何?”他的眼自桌上茶壶上扫过。
我说,“因为你太强大,我驾不住你。”这是实话,我的雇主向来只有些平凡魂魄,突然来了尊魔界大神,让本小仙如何招架呢?
压力山大。
“你可以。”左护法看了我的眼睛,这么道。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需要。”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