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咏思的沉寂,裴昌辞初初有些无措,那样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身陷牢狱仍不减风采的佳公子,在那一刻,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小少年,因被心爱的姑娘发现了心事,脸上便写满了无措。不过,那也只是一瞬功夫,很快,他恢复了常态,抖一抖襟袍,现出万分沉稳的样子来。
“咏思……”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却突然就有些语塞了,似深吸了口气,他继续说话:“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咏思的视线长时间停驻在某个地方,闻言,她便抬眼向他看来,长长的睫毛覆在她眼上,让她眼里的神色看不真切,她道:“那么你说,我该去哪里?”
裴昌辞突地转过了身去,现今,他面朝着那棵粗壮的古木,嘴里说着淡淡的话,“咏思,我知是我对不起你,如今,我还你自由,你便可……”后边显然还是有话在的,便可如何呢?裴昌辞希望周咏思如何呢?
咏思就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没甚表情道:“岑娘是谁?”
裴昌辞的背影就是一僵,愣了一会儿后,方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岑娘是风月楼名妓,靠的不是样貌,而是她那一身口技,她能将任何一个人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那日晚上,书房内的女人,就是她吧?”
裴昌辞不答反而:“咏思,你这又是何苦?总之是我对不起你在先,你……”
“裴昌辞,你是否早已料到了今日之事?”
裴昌辞说没有,他还没那般未卜先知。
“裴昌辞,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裴昌辞脸上就露出了苦笑神色,“是我的不是,咏思,我对不起你。”
“裴昌辞,你不敢看我。”肯定的陈述。
裴昌辞笑,“你在说些什么?”
咏思道:“我说的是事实,裴昌辞,你就是不敢看我。”
“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不敢看你。”他的声音就有些咬牙切齿。
咏思低敛了眸子:“那个岑娘,曾受过采采的恩惠。你知道采采就是我的小丫头吧。采采说,岑娘是个卖艺不卖身的。”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就小了下去,“裴昌辞,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裴昌辞不说话。
“那岑娘是个有情郎之人,她与她那情人也算是生死与共了,两人不日便要成亲南下。裴昌辞,不要告诉我你就是岑娘的情人。”
长久的沉默过后,裴昌辞终是长叹一口气,“我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从小便是如此。”
咏思抬头看他僵硬背影一眼,“你何时喜欢的我,我就不知道。”
裴兄弟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为什么?”这一句为什么涵盖了太多,她有太多想要问他,他也欠了她太多解释。那无数的话语萦绕在心头,最终也只不过化作了三个字——为什么。
裴昌辞终于在咏思面前现了那前半身了。两人就着方才那一棵古木,席地而坐。有暖阳照在身上,也有风吹来,吹落了叶,那调皮的黄的绿的叶便落在了咏思头发上,下不来了。
裴昌辞的目光就落在咏思头发上,那片青色的绿叶之上。对于咏思的那一句“为什么”,他有自己的理解。“天威难测。这是父亲离去前,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父亲?父亲还好吗?”咏思语意里的焦急不是做出来的,见裴昌辞看她,她又道:“看我做什么?那是你写的休书,同我没关系。”
裴昌辞想笑的,或许是想到了老父,那笑便卡在了半途当中,他脸上神色就有些诡异,诡异而辛酸,“父亲一生兢业,临到老时却是这样的结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上总不会无缘无故乱抓人,父亲是决计不会……定是有人陷害了。”
裴昌辞摇头苦笑,道不知道。
咏思皱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事情发生得突然,我向来不过问朝堂上的事,却连父亲与大哥也是茫然无措。没有任何证据,人证、物证通通没有,只有皇帝的一纸诏书!他说裴家有罪,任我们如何辩解,也无济于事了。”说这话的时候,裴昌辞出奇得平静,是已过了那愤懑的时期了吗?
皇上又岂会那般不讲理?这话到了嘴边,咏思又将其吞了下去。对于那位年轻的皇帝,她了解不多,只知父亲曾任皇帝太傅,对那位年少便已集权位于一身的年轻皇帝是赞不绝口的。咏思知道,自己的这位父亲眼光向来独到。那么,那便也该是个不错的皇帝了。眼前却突地浮现起昨日入宫时见到的皇帝的脸,那位皇帝眼中闪现的光却是让人不寒而栗的。
这真是父亲时常提在口中的那个温润少年吗?
咏思迟疑了,那话自然便说不出口了。她又想到了那日咏青所说的话,她说,是她向皇上进的言……一想到此处,咏思便是一阵烦躁,“皇上的旨意如何?”
“在等。”
沉默在二人间蔓延,不知不觉,已到了日暮时分。咏思,要走了。
咏思站起来,就有落叶自她身上落下,飘飘荡荡的,正好飘到了裴昌辞脚边。落叶终究是落叶,到了最后,它还是要归于尘土的。
“我送你出去。”裴昌辞亦站了起来,其实,他只能送她到前方的院落门口,大概几十步远的地方。
二人走得很慢,行走间,一路踏过花草落叶,有沙沙声回响。
这几十步远的距离,似长又很短,明明恨不得立即走完,却又偏偏会在心头生出那么几丝不舍来。所以说,人心是最最难以捉摸的东西,纵使再熟悉的人,你也不可能完全料到他下一瞬会想什么。
二人终是停下脚步。
看着裴昌辞的脸,咏思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裴兄弟抬头看她,眼里有莫名的光芒闪现。只一瞬,他便低了头去,嘴上说着:“咏思,你大可不必如此。”
咏思的目光越过高高的院墙,放到了不知名的远处,“你不在朝堂,此事应同你关系不大,我,去找我父亲……不过,届时可能要散了你的万贯家财。”
裴兄弟的目光同样悠远,“咏思,此事并不像你想得那般简单,此种机要,连父亲也不得参透……”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住了,再开口时,声音变得艰涩:“咏思,如今你已是自由身,实在不必……我听闻楚兄不日便要南下,你们……”
咏思倏然转头看他,“听闻?裴昌辞,你真的只是听闻?”
裴兄弟侧过头去,此时,天边正巧飞来一阵大雁,他的目光便随着那些鸟儿们动了。
“有差别吗?”
“有。”
“咏思,这些日子来我想了很多,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你同楚兄……你们是两情相悦,当初若不是我强娶了你,你们如今就能……幸而此时……也不算太晚。咏思,楚兄对你情深不变,那一日,我不过稍许透露了你在梨园,他当夜……便赶了过去。”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仍旧不看她,他宁可去看天边远去的大雁,也不看她。
咏思沉默半响,开口道:“裴昌辞,你真是这般想的?”
裴昌辞,点头。
咏思一张俏脸冰冷,她看着裴昌辞的侧脸,说话道:“好,那我便如你所愿。”
回去路上,本小仙与司梦一同上了周家马车。那马车宽敞,再容下四五人都不在话下。
咏思闭目养神。
本小仙觉得纠结。再看一眼边上同样闭目养神而又冷若冰霜的司梦大仙,本小仙更觉纠结了。
因为司梦不会同我八卦。
本小仙是有着一颗八卦心的,对于一个有颗十足八卦心的人来说,最痛苦之事莫过于有八卦而无处去八了。
谁都能听出咏思那是句气话,第二日,她便再次入了宫。这一次入宫相较于上一次要容易许多,那小黄门已认识了她,知道那是皇后娘娘长姐,争抢着去通传。很快,跑得最快的一个小黄门便领来了皇后娘娘旨意,自然是有请了。
咏思被请去了御花园之中。
不论何种时节,御花园中都是百花争妍的场景,今日当然也不例外。就有大红的叫不出名字的花朵盛开,成片成片的大红色层层叠叠堆积,似要映染了那天际。
御花园内当中是繁花,两旁则重高大古木,古木下架秋千。此刻,年轻的皇后正坐于秋千架上,身后无人,她自己一晃一晃荡着玩。
屏退了侍人,园内便只剩了姐妹二人。
“又是什么风把姐姐吹来了?过去,妹妹可是一年都见不上姐姐三两回的。”年轻的皇后这般说道,声音里带了撒娇的意味,身体跟着那秋千架子微微前后摆动,看在人眼中,就是一个欢脱少女。
“如何才能救裴家?”咏思开门见山道。
皇后脸上便现出惊异神色,“姐姐在说什么?妹妹怎么听不懂呢?救裴家?妹妹何德何能,断裴家身死的是皇上,姐姐要求也该求皇上才是。”说到后来,便是顶无辜的样貌了。
咏思的目光落在一不知名的宝蓝色花束上,那花长得也新奇,点点花瓣围拢住当中的,那花瓣太多了些,如何也是数不清的。“我知道你有办法,要我怎么做?”要我怎么做你才会答应。
年轻的皇后就笑了,那笑了掺杂了很多东西,因为太杂,那笑就难以分辨,“姐姐真是爽快人,让妹妹汗颜呐!既如此,妹妹似乎也不好拒绝了,只是,姐姐可知裴家犯的是谋逆大罪,这罪名着实不轻呐。”
咏思沉默半响,道:“先救裴昌辞。”
年轻的皇后略略颔首,“法子倒是有一个,只是妹妹不明白,姐姐既已同……前姐夫和了离,那便再也没了关系,姐姐何必这般为他奔走?届时他或许还不领姐姐的情呢!”
咏思好似没听见她的那一番话,只自顾自道:“若娘娘能救他一命,咏思愿做任何事。”
“哦?真的什么事都可以?”皇后的大眼睛就开始转动,“若妹妹要姐姐进宫陪我呢?我说的陪不止是陪我哦,姐姐还得陪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