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形体,则是承载性命的容器。性命,是虚而灵的,也是使生命成为生命的东西;它们虽然处于视听所不及的地方,但它们是永生不死的。形骸,是得自自然,它“朝合而暮坏”,不值得留恋(《无能子·质妄》)。因此,形骸就是在它活动的时候,也是死的。因为它自己不能动,是神气使它运动,“形骸非性命不立”(《无能子·析惑》)。所以无能子主张要保养人的精神。他认为,使精神疲劳而求保持生命,是不可能的。他要求人们要懂得这个“自然生死之理”而进行修炼。而真正的修炼,不是炼形,而是任其自然。任其自然,就是无心、无为。无心的境界,乃是真正自然的境界。比如权衡由于无心,所以能够公平;镜子由于无心,所以能够明亮;鱼鸟无心而游而飞,水火无心而湿而燥。因此,自然的状态,也就是无心的状态。无心表现于人的处世,就是虚心。虚心以对待事物,就是泯灭事物的差别。泯灭事物的差别,无心以应对事物,就是无为的境界。无能子说:无为则淳正而当天理,父子君臣何有哉!有为则嗜欲而乱,人性孝不孝、忠不忠何异哉!(《无能子·首阳子说》)因此,天下祸乱的根源,也就是人君的欲望。要消灭祸乱,也只有君主节欲无为。而无为,不仅是少加干涉,而且是根本不作分别:“无所分别,则忠信邪佞一也;有所分,则分者自妄也。”(《无能子·宋玉说》)无所分别的最高境界,是“无邪无正,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功无罪”(《无能子·宋玉说》)。这样,处闹市也不感到喧哗,“斗鸡走狗于屠肆之中”,也不异于“夺旗斩将于兵阵之间”(《无能子·答通问》)。这样泯灭了一切差别,疼痛疾病也无所感觉,作鱼作龙都非常适意。这样处理朝廷事务,就不会区分忠与奸、善与恶,也就不会引起争执。但《无能子》关心的不是个人修炼问题,而是社会安危。他希望天下太平,但又无能为力。“无能子”这个名称,就反映了作者的心境。无心之论,也反映了作者的无奈。《化书》是五代谭峭所作,在此一并介绍。《化书》讲天地人物都在变化,有情的人和动物可以变成无情的石头花草,草木也会变为人和动物。至于蛇化为龟,雀化为蛤,更不待言。事物可以由此变彼,说明他们彼此相通。形体,使事物相互分开;变化,又使事物冲破障碍。一切差别,都是主观设定的,都仅是我们的感觉。这说明,“万物本虚,万法本无”(《化书·水窦》)。因此,人们的处世,应该“一有无,一死生,一情性,一内外”(《化书·铅丹》),无知、无为、无心,这样就可以解脱痛苦,超越生死。
在这里,《化书》和无能子有着共同的心境。《化书》认为,道的自然进程,是“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有了形,万物才有了分别。因此,道的运用,应该是“形化气、气化神、神化虚”,以消除分别。圣人们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化书·道化》)。圣人们看到物的变化,但追求的是不生不化,这样才能无所不通。只有小人们才企图模仿自然界,移山造海、作金作玉。在《化书》看来,小人们所追求的,只是“术化”,为圣人所不取;大人们追求不生不化,就可以无所不化。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必须依赖“虚无”:“师于无者,无所不至”(《化书·狐狸》)。这些思想,也都和《无能子》相近。天地间一项重要的变化,就是人的变化。教化,就是为了促使人向善变化。《化书》评论了从古以来圣人化民的各种手段,看到每一种手段都须有另一办法来补充,其结果并没有使天下太平,反而诱发欲望和争斗。天子作了弓矢来镇服天下,天下却用弓矢来反对天子。赏赐,本来是为了使人感恩,但赏赐不均,反而生怨。这就好比墨鱼吐墨,本是为了防身,却招来了渔人的渔叉。因此,《化书》和《无能子》一样,也向往古代那淳朴的社会。不同的是,谭峭还提出了一套治国方略。谭峭说:“一日不食则惫,二日不食则病,三日不食则死”,所以“民事之急,无甚于食”(《化书·七夺》)。但是,人民的食物,“王者夺其一,卿士夺其一,兵吏夺其一,战伐夺其一,工艺夺其一,商贾夺其一,道释之族夺其一……”,使农夫只能吃“橡栎之实”(《化书·七夺》)。《化书》认为,这是天下最不平不义的事。所以,治国最根本的问题是“均食”:能均其食者,天下可以治。(《化书·奢僭》)《化书》认为,食物可使猴子跳舞、鹦鹉学舌,可使牛马拉车、鹰犬搏击。人在饥饿的时候,就想一口吞下一头牛。这种时候,讲什么仁义、用什么刑罚,都没有用。这种时候,人们可以无所不为,所以是“兴亡之机”(《化书·兴亡》)。谭峭激烈攻击那些贪官污吏,认为是他们逼得人民造反。均食的关键是俭。俭,就是要求统治者节省开支,减轻一点人民的负担。《化书》认为,俭,不仅可使统治者清醒,而且是化民的根本手段:俭者,可以为万化之柄。(《化书·民情》)《化书》的目的,是化民,是防止民众造反,因而它的理论也是一种统治理论,乃人君南面之术。从《化书》反对道释夺民食物的内容看来,作者谭峭不是一个出家或入籍的道士。但《化书》被收入《道藏》,体现了唐代道教辅君王、致太平的目标。
(二)唐代后期丹术和丹术理论
1唐代后期服丹风唐代前期,丹术,尤其是外丹术,就已经呈现于社会表面,且有大规模发展的势头,但是和后期相比,则相对不很发展。除唐太宗晚年因服药而死外,其他几位皇帝和丹术也都处于若即若离之间。唐代后期,从君主到贵族,服丹求长生达到了着迷的程度。天宝年间,安史叛乱,此后又绵延数十年,所以肃宗、代宗、德宗、顺宗时期,未见有炼丹的记载。唐宪宗时,割据的藩镇政权遭到打击,出现了中兴气象。于是,唐宪宗又想起了长生术,下令到全国征集会炼制长生药的方士。因贪赃枉法害怕败露的鄂州观察使李道古,通过宰相皇甫镈向唐宪宗推荐了方士柳泌和僧人大通。柳泌不甘心仅仅在京城为他设置炼丹场所,借口炼丹需要原料,让唐宪宗封他做了台州刺史,以便到天台山采药。一个方士,做了国家地方主官,是向来未有之事,群臣劝谏,认为不可把一州百姓的身家性命交给一个方士管理。唐宪宗说,用一州的人力,换来皇帝长生,难道你们不愿意吗?话说至此,群臣也就再无话说。柳泌到台州,驱赶州内数县百姓上山采药。一年多过去,一无所获。柳泌害怕,携妻带儿逃往深山,后被抓回,解送京城。然而唐宪宗不仅不治柳泌欺君之罪,反而要他继续炼药。药成服下,唐宪宗变得脾气暴躁,臣子动辄得咎。近臣不堪忍受,就杀了这位皇帝。唐穆宗继位,将柳泌和大通乱棒打死。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忘了其父的惨痛教训,又开始服食丹药,并且因服食丹药而死于非命。唐敬宗继位时还是个孩子,且淘气异常。他信任道士赵归真,又到全国寻访炼丹者,有个叫周息元的,说自己有几百岁,于是被请到京城。唐敬宗本就诸事不晓,只知胡闹,甚至把朝廷当作球场,晚上要臣子们陪他外出抓狐狸。又喜欢角斗,找来一帮力士,日夜相斗,不少人手断脚折。他服药后,脾气暴躁,胡闹更没有边际,力士们动辄得罪被杀。有天晚上,力士们勾结宦官,吹熄灯火,杀了这位才十八岁的皇帝。继位的唐文宗把赵归真流放海岛,自己吸取教训,不再服食丹药。他以后的唐武宗则又忘掉前车之鉴。唐武宗修了望仙观,其中的住房有539间,供方士居住。重又请回被流放的赵归真,封为先生。宰相李德裕劝谏,但无济于事。唐武宗服丹后浑身难受,忍耐不住。方士们说,这是正在脱胎换骨。武宗因身体如此,难以理政。病情日益严重时,方士们又像汉代甘忠可等劝哀帝改元易号一样,劝武宗改名为“炎”,说这样可以避免和国家的土德相克。
但唐武宗并未因此好转,不久就死掉了。唐宣宗即位,杀掉赵归真,流放道士轩辕集。然而十几年后,宣宗也想成仙了,他召回了道士轩辕集。但是轩辕集坚决拒绝炼长生药,他对宣宗说,做君主的,戒除嗜欲,崇尚德行,自然可得到上帝赐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可求长生。德行,成了求仙的唯一手段。唐宣宗无奈,只好放他归罗浮山。然而不久,医官李玄伯就和道士虞紫芝、王乐勾结起来,炼成了丹药献给宣宗。宣宗服药不久,也送了性命。唐懿宗继位,立即杀掉李玄伯等人。皇帝们如此,王公贵族、文人学士们也不甘落后,炼服丹药,成为一代风气。据说初唐四杰中,王勃曾学仙经,卢照邻在龙门东山学道,服食丹药,受尽痛苦,几乎送命。盛唐的李白曾从事炼丹活动,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此后有白居易,曾和元稹一起炼丹,由于没有掌握好火候,丹砂全部飞走。这样才为我们保全了一位诗人和许多优秀的诗篇。至于将军王侯,服食丹药的就更多。有个将军叫李抱真,晚年好交结方士,希求长生不死。有个叫孙季长的,为李抱真炼丹。李认为自己得了秦皇、汉武也没有得到的至宝,一下服了两万丸,病得要死,多亏医生相救。但孙季长说,眼看就要成仙了,为什么放弃?于是他又服三千丸,立即死去。据韩愈《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提到他亲眼见的服丹者有太学博士李于、工部尚书归登、殿中御史李虚中、刑部尚书李逊、刑部侍郎李建、工部尚书孟简、御史大夫卢坦、金吾将军李道古。孟简还把仙药送给韩愈,韩没敢服用。上述人物,都是呈现于社会表面的人物。他们的行为,可以作为抽样调查的样品,供我们分析。在这些从事炼丹和服丹的人物中,首先是皇帝。一个独尊儒术的国家,不管人们怎样理解儒教这个概念,皇帝首先是儒教的皇帝。为皇帝炼丹的,有天竺僧人、方士,也有唐朝自己的僧人,如老尼弟子武什方、洪州僧人胡超、僧大通等。如果把天竺方士也算在僧人范围,则僧人可说是炼丹术一支重要力量。其次是方士。这些方士,是不可都归于道教的;道教,也不应替他们的行为负责。相反,道士叶法善倒是为清除这些方士作出了很大贡献。炼丹术士中,确有不少身份明确的道士,道教对他们的言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他们不是炼丹者的全部。而且重要的是,唐代史书上关于道士服丹的,却非常罕见。服丹又炼丹,倒是儒者居多。韩愈所见的几位,也几乎全是儒者,而且是儒者中的优秀分子。因此,事情仍然像秦汉时代一样,追求长生不死,是不分儒家、道家的,它是一种普遍行为,不是道教的专利。
而且道士炼丹,多是为别人服用,而儒者炼丹,如白居易等,却是为自己服用。或者说,道士也应有为自己服用的,只是未见记载罢了。这种说法也是合理的,但无论如何,炼丹不是道教专有的事业,无论有功还是有罪,都不应单归道教,这应该为学界接受。更重要的是,唐代炼丹活动也像秦皇、汉武求仙一样,皇帝的推动具有决定的意义。炼丹求仙,没有皇帝的推动,自然也会存在;但要使这种活动动辄上百人,耗费上千万,甚至驱使成千上万的人从事炼丹术,没有皇帝的推动,是绝对不可能的。这里不能否认道士对皇帝的蛊惑,但不能归结为道士的蛊惑。因为几乎每一个皇帝,在受蛊惑的同时,也有人进行劝谏,而且他们自己也几乎都看到了前车的覆辙,为什么信此而不信彼?看来,问题不在于道士,而在于皇帝自身的长生欲望。而长生欲望,可说是人人皆有的,这也正是僧人、儒生也都炼服丹药的根本原因。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我们要反复强调的,那就是,道教本来并不是以求长生不死为基本目的的宗教,后来,求长生不死也不是它的主流,更不是只有它一家。儒佛两家都有求长生的活动,而且他们的规模,决不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甚至从某些时期、某些角度看来,儒教,可能比道教还要迫切一些。但是到了唐代后期,随着儒教对道教的排斥程度加强,道教日益感到自己的生存危机。一些本就从事长生术的道士自不必说,在对《道德经》的注释中,也正式把丹术作为道教的基本内容之一。以后的道教,也基本上在这样的基础上发展自己的教义。2对丹药和服气术的反省唐代后期,服丹成风,对丹药效果的反思和批评也日益强烈。当柳泌骗局败露之时,起居舍人裴潾上奏章道,为天下消除祸害的人,才能享受天下的利益;使天下百姓幸福的人,才能得到百姓的拥护,从而寿命长久,政治安定。可是国家从去年以来,却召引了大量的方士,希望依靠他们求取长生。假如真有神仙,也一定是隐居深山,唯恐世人知道;那些奔走权贵之门,以大言自炫,以奇技惊众者,都是追逐名利、居心叵测的家伙,不可相信他们的骗局,更不可服他们的药。接着,裴潾又论述了金石之药的药性:夫药以愈疾,非朝夕常饵之物。况金石酷烈有毒,又益以火气,殆非人五脏之所能胜也。(《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一)裴潾要求,炼丹者应像古人对待自己的君主一样,炼就的丹药,自己要先品尝,然后才能给皇帝服用。裴潾的奏章触怒了唐宪宗,被贬为江陵县令。裴潾被贬,其他人也就不敢再说话了。唐穆宗服食丹药后,接到了一个名叫张皋的处士的上书。书中写到,药是治病的,无病不可服药。过去孙思邈说过,药性都有偏向,胡乱服药,容易导致内脏功能失调。即使有病,服药也要十分慎重。百姓尚且如此,何况贵为天子!先皇帝服药死于非命,记忆犹新,陛下怎可又重蹈覆辙!如今臣子们都怕得罪、不敢说话,只有我没有官职、不怕丢官,又懂得一点尽忠的道理,希望这信对皇上有所帮助。唐穆宗倒是非常赞赏这位处士的信,派人去找,却找不到这个人。而且为时已晚,不久之后,唐穆宗也就死于丹药。在反省和批评丹药危害的文献中,韩愈的文章最为深刻。见于史书所载,服丹药的后果,一种是腹泄,直到泄死。如唐太宗、李抱真;另一种是脾气暴躁,如唐宪宗、唐穆宗、唐敬宗、唐武宗、唐宣宗。有人认为,唐代死于丹药的皇帝有九个,这个数字当不是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