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于开元二十九年,京城设“崇玄学”,其学生要诵习《老子》、《庄子》、《列子》、《文子》,每年和明经科一样,参加国家考试。天宝元年,除《老子》已称《道德经》外,其余诸子也被分别尊为《南华真经》(《庄子》)、《通玄真经》(《文子》)、《冲虚真经》(《列子》),又加《庚桑子》为《洞虚真经》;庄子等也被尊为真人。对这些著作的尊崇,就给道教的发展指出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崇玄学和儒教太学一样,置博士、设助教,招学生一百人。同时命令崇文馆也需诵习《老子》。第二年,崇玄学改称崇玄馆,博士升格为学士,助教升格为直学士。各州也置“道学”,和儒学并列。为了使天下人都正确理解《老子》本义,唐玄宗又御制《道德经》注、疏各一部,颁行天下,且命令天下每家每户,都须家藏《老子》一册。参加国家考试的士人,减少考试《尚书》、《论语》的内容,加试《老子》。这些努力都指向一个目标,就是把道教确立为修身、治国的宗教,提高道教参与国家事务的比重。为了彰显老子的神圣和灵应,唐玄宗时代,还不断制造太上老君显灵的神话。开元二十九年,唐玄宗说他梦见太上老君对他说,在京城西南百余里,有老君的画像。派人去寻,果然找到了老君像,于是把像迎回兴庆宫,并且临摹多幅,分别供于各州的开元观。天宝元年,陈王府参军田同秀,自称于京城永昌街空中见到了玄元皇帝,让他把“天下太平,圣寿无疆”这句话转达给唐玄宗;还说在桃林县关尹喜的旧居之旁有灵宝符,玄宗派人取回,进献含元殿,并因此改桃林县为灵宝县。这一年,崇玄馆大学士陈希烈等人,又说在太清门见到了玄元皇帝。玄元皇帝说,玄宗是自己的裔孙,而他将保佑玄宗寿命无疆,天下安乐。道教本就是以《老子》为基本经典的宗教,三洞经书的创造企图扭转这个方向,但未能办到。唐代朝廷对老子及庄子等人的尊崇,进一步巩固和发展了道教的固有倾向,彰显了道教作为修身、治国宗教的本来面貌。在这种情况下,道士们也纷纷转向,把《老子》作为自己的最高经典。其中最重要的是茅山宗。上清、灵宝等道经、道派,创立于东晋、南朝,南朝道教最著名人物,是齐梁时代居于茅山的陶弘景。他的传人不断,被后人称为“茅山宗”。据说王远知曾是陶的及门弟子,而潘师正则从学于王远知。被认为是潘所作的《道门经法相承次序》,明确贬低《老子》,认为它不入三洞,非是真经。《旧唐书·隐逸传》说潘少年丧母,以至孝闻于世。大业年间被度为道士,师事王远知,被授予道门隐诀和符箓。他清静寡欲,居嵩山逍遥谷二十余年,只服松叶、饮泉水,唐高宗、武则天到东都洛阳,曾召见过他,问他需要什么,他说唯需松叶、清泉,都是山中所有的东西,深得高宗和武则天的崇敬。
《旧唐书·隐逸传》所载事迹,和《道门经法相承次序》所表现的思想,倾向基本一致。潘师正弟子司马承祯所作《潘尊师碑》,也只说他“年十二,通《春秋》及《礼》;见黄老之旨,薄儒墨之言”,他“理心事天”,唐高宗曾找他“访天人之际,究性命之元”。卫凭撰《唐王屋山中岩台正一先生庙碣》,说潘以“金根上经,三洞秘箓,许真行事,陶公微旨,尽授予我师(按:指司马承祯)”,《旧唐书·隐逸传》也说司马“事潘师正,传其符箓及辟谷导引服饵之术”,不言其他。但后来的道书《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则说,潘读儒经时,曾问母亲:“此书外有过此者否?”母亲回答说“唯《道德五千文》。”而《茅山志·上清品》则载,潘母鲁氏:“善言名理,口授(潘)以《道德经》。”这显然是潘的后学为适应尊崇老子的需要所伪造的历史。潘师正之后,情况就改变了。司马承祯对唐睿宗问,说“道经之旨: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睿宗问治国之道,他说:“国犹身也。老子曰:‘游心于澹,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私焉,而天下理’……无为之旨,理国之道也”。司马承祯所说,是黄老的本来面貌。唐玄宗时,司马建议把五岳神祠改为上清真人降世的真君祠,唐玄宗答应了司马的请求,同时则命令司马“以三体写《老子》经,因刊正文句,定著五千三百八十言,为真本以奏上之”。和司马同师的吴筠,对玄宗说:“道法之精,无如五千言。其诸枝词蔓说,徒费纸札耳”。玄宗又问神仙修炼之事,吴回答道:“此野人之事,当以岁月功行求之,非人主之所宜适意。”“每与缁黄列坐,朝臣启奏,筠之所陈,但名教世务而已。间之以讽咏,以达其诚”(《旧唐书·隐逸传》)。这就完全是一个帝王师的形象,所陈皆“名教世务”,也是汉初黄老“采儒墨之善”的基本原则。稍后有司马承祯的弟子李含光,据颜真卿《有唐茅山元靖先生广陵李君碑铭》,李“尤精《老》、《庄》、《周易》之深趣”。茅山宗在唐代,可说是最大、最有组织、最有影响的道派,他们以《老子》为主要经典,把思想转向主要以修身、治国为主,就表示唐代整个道教面貌都转向了汉初的黄老道家之道。其他道派,比如楼观道派,原本就一直尊崇老子。他们的领袖人物尹文操,“自识文字,唯诵《老子》及《孝经》”(员半千《大唐宗圣馆主银青光禄大夫水尹尊师碑》)。曾经注《黄庭经》的白履忠,号梁丘子,同时也著有《三玄精辩论》和《老子注》。王希夷,“孤贫好道”,他隐于嵩山,拜道士黄颐为师,“尽能传其闭气导养之术”。
后来居兖州徂来山,与道士刘玄博为友,“好《易》及《老子》”。《老子》,确实已经成为唐代道教最主要的经典。唐朝初年,由傅奕发起,佛道曾进行了激烈的论争。道教参与论争的人物,傅奕、李仲卿、李荣等所坚持的理论,就是《老子》的学说;道宣作《广弘明集》和《集古今佛道论衡》,对道教的抨击,也集中于老子其人其书。唐朝后期韩愈反对佛老,也是把老子其人其书作为道教的代表。朝廷的导向,最大道派的倾向,佛、儒二教对道教的认识,都认为道教的核心崇拜对象是老子,核心教义是《道德经》。如果说,寇谦之“清整道教”并没有“清整”彻底,或者说是收效不大,那么,唐代道教可说基本上完成了“清整”的任务,完成了寇谦之的未竟之业。对道教的“清整”,自然首先是道教内部的要求。这个要求,一半是对昔日辉煌的回忆,一半是对当时自身腐败的反应。但是,外部的批评,特别是来自佛教的批评,对于帮助道教明确方向、清整教义,也起了重要的作用。3道教对佛教的反应佛教初入中国,往往依附道教的理论。但佛教的传播也不断和道教发生摩擦。南朝时,道教曾用夷夏之防来向佛教进攻,佛教所恃,则主要是它教义的高明。佛教特别抨击道教的方术,认为那不登大雅之堂。在相互接触和相互冲突中,道教也开始向佛教学习,来充实和发展自己的教义。唐代初年,傅奕抨击佛教,同时表彰道教,在他看来,道教是治国的宗教。他临终前对儿子说:“老庄玄一之篇,周孔六经之说,是谓名教,汝宜习之”(《旧唐书·傅奕传》)。魏晋时代,名教和自然的冲突,也就是周孔之教和老庄的冲突,但在傅奕看来,老庄和周孔一样,都是名教。与之对立的,是佛教。这是唐代尊崇老子的直接产物,也为道教今后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唐初的争论,以佛教失败告终,唐太宗李世民随后下了《令道士在僧前诏》:老君垂范,义在清虚;释迦贻则,理存因果。求其教也,汲引之迹殊途;穷其宗也,宏益之风齐政。然大道之兴,肇于邃古,源出无名之始,事高有形之外,迈两仪而运行,包万物而亭育,故能经邦致治,反朴还淳。至如佛教之兴,基于西域;逮于后汉,方被中华。神变之理多方,报应之缘非一。洎乎近世,崇信兹深,人冀当年之福,家惧来生之祸。由是滞俗者闻玄宗而大笑,好异者望真谛而争归;始波涌于闾里,终风靡于朝廷。遂使殊俗之典郁为众妙之先,诸华之教翻居一乘之后,流遁忘返,于兹累代。……道教是古来相传的,佛教是后来才产生的;道教是诸华之教,而佛教是外来的宗教。道教讲清虚,能“经邦致治”;佛教讲因果,使人迷恋于祸福。过去佛教甚至居于道教之上,但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这是李世民让道先佛后的基本理由。但是佛教方面不能同意这个意见,以僧人智实为首,向李世民上奏章。奏章中不敢抨击老子,而是大力抨击“当今”的道士迷恋方术,并非信老子之道的道士:寻老君垂范,治国治家,所佩服章,亦无改异。不立观寺,不领门人。
处柱下以全真,隐龙德而养性。智者见之谓之智,愚者见之谓之愚,非鲁司寇莫之能识。今之道士,不遵其法。所著冠服,并是黄巾之余,本非老君之裔。行三张之秽术,弃五千之妙门。反同张禹,漫行章句。从汉魏以来,常以鬼道化于浮俗,妄托老君之后,实是左道之苗。(《广弘明集》卷二十)这些背叛了老君学说的道士,在佛教看来,是假道士,因此不宜处于僧人之前,因为这样就会使“真伪同流,有损国化”(同上)。这道奏章再次表明,在佛教看来,只有以老子学说为核心的教义,才是道教的正宗真传。这是对当时道教的指责,也从反面为唐代道教的发展指出了方向。这次争论十年以后,贞观二十一年,唐太宗命玄奘将《老子》译为梵文,并派道士成玄英、蔡晃参加,协助工作。蔡晃等主张用《中论》、《百论》来理解《老子》,把道译为“菩提”等等,遭到玄奘拒绝。玄奘坚持,道只能作为路,译为“末伽”。他们所据的底本,是河上公注本。这个注本原有一个序言,署名葛玄。该序言先叙述老子降世为人,作《道德经》,次述河上公事迹,后面有郑隐所传葛仙公玄的“太极隐诀”;要求念完经诀后,要叩齿咽液:毕,叩齿三十六通,咽液三十六过。先心存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足下八卦神龟,三十六师子伏在前。头巾七星,五藏生五气,罗文覆身上……口诀:读经五百言,辄叩齿三,咽液三也。玄奘坚决不译这个讲叩齿咽液的序言,他认为,这些内容:“同巫觋之淫哇,等禽兽之浅术”。玄奘的态度,也在告诉道教,哪些是上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在唐高宗主持下,佛道二家曾进行过多次辩论。道教方面以李荣为主,李荣立“道生”义,意思是“道生万物”。佛教方面问,道为什么生善又生恶?李荣立“老子名”义,佛教方面指责说,不应把皇上祖先的名字用来立义;李又立“本际”义,讲道体问题。如此等等,其目的无非在证明,老子学说的高明。佛教方面在反驳中,对老子给予了一定程度的肯定。如隐法师认为:“至如五千文内,大有好义。”静泰说:“《老子》二篇,庄子《内》、《外》,或以虚无为主,或以自然为宗,固与佛教有殊,然是一家恬素。”至于上清、灵宝等三洞经书,在佛教方面看来,则不足评论。依辩论法则,胜方可对败方任意嘲骂。有一次,佛教骂道士们“手把桃符,腰悬赤袋;巡门厌鬼,历巷摩儿”,“不异淫祀邪巫”,而不同于佛教的“清虚”。对于道士来说,被人描绘为淫祀巫师的形象,是非常丢脸的事。这些争辩,也推动着道教保持自己本来的方向,抛弃那些方术邪道。从晋代到南北朝,道士们在创造上清、灵宝经书的时候,除了大量采纳方术,另一方面就是大量采纳佛经。佛教方面在佛道论争中,不断揭露道教对佛教经书的剽窃。
甄鸾《笑道论》说,所谓《妙真偈》,是抄自《法华经》,只是将“佛智”改为“道智”。《灵宝妙经天文大字》,也是抄自《法华经》。道安《二教论》也说:“《黄庭》、《元阳》,采撮《法华》,以道换佛,改用尤拙。”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说:“京师五通观道士辅慧祥,三年不言,改《涅槃经》为《长安经》。”说明这种活动到隋代仍在进行。《正统道藏》现存有《无上内秘真藏经》、《太上三十六部尊经》、《太上一乘海空智藏经》、《太上灵宝元阳妙经》等是唐初或较早时期的著作;《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宿缘经》、《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出世可能更早,这些经,都是将佛经改为道经,有些往往仅是改了名词。这些经的存在,说明佛教方面的指责不虚。在抄袭佛经的过程中,道教方面也逐渐学会依佛教的样子造作自己的经书。在这方面,最成功的例子当是如今《道藏》中仍然排在第一的《灵宝度人妙经》。该经和佛教的《大般若经》一样,下一段几乎是对上段的重复,只更改少数几个字,就又成一卷。在这样烦琐重复的许多卷中,所讲内容也几乎全部雷同,都是说元始天尊登台说法,诸天帝尊神灵都来听讲。元始天尊讲经一遍,会如何如何;讲经两遍,会如何如何,比如瞎子眼亮,聋子耳聪之类,再后是听讲者都得长生神仙。因此,世人要多念此经,说念经多少遍即可成仙云云。如果说前面所述的经书是抄写佛经文字,这经则是抄写佛经文意。再后就是采摘佛教教义,作为道教教义的组成部分。比如潘师正的《道门经法相承次序》,论“道家阶梯证果究在何处”道:窃以法性常湛,真理唯寂,虽混成而有物,而虚廓无朕。机感所及,冥然已周。因教立名,厥义无量。夫道者圆通之妙称,圣者玄觉之至名。一切有形,皆含道性。然得道有多少,通觉有浅深。通俗而不通真,未为得道;觉近而不觉远,非名圣人……接着论述十转位、五道果。认为服食休粮,可得地仙果;加上行善持戒,可得飞仙果。如能进一步理解教义,心有所得,可得更高道果,其最高一级是无为果。无为果和寂境、即涅槃寂静的关系是:寂境即是无为,无为即是寂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