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过了一段日子,丛好才突然发现,原来在自己家里,她都没有动手做过一顿饭。那么自从母亲走后,她吃下的那一顿一顿的饭,只能是出自父亲之手了。这样一个画面隐约浮上脑海:父亲背着光,在厨房里和面,对此他显然并不在行,案板上撒了过多的面粉,面粉随着他夸张的、用力过度的运动腾起了片片的烟雾……而那个时候,在她眼里,像擦拭那辆女士自行车一样,这个男人与其说是在做饭,不如说是借了这个由头在可耻地泄愤。
入冬之前兰城难得有一段好天气。有一天趁着太阳好,张树的母亲带着丛好把家里的被褥都抱到楼下晾晒。张树的母亲一边用一根棍子抽打被褥,一边对丛好说道:
“你们小心点。”
丛好也正在举着一根棍子效仿着,听到这句话感到摸不着头脑,棍子停在半空,问:
“啥?”
“别怀上了!”张树的母亲直言不讳,“太早了点儿,这时候还给你们办不成婚事,你们年龄不够。”
她嘴里说着,手头的棍子并不消停,很有一股鞭挞的味道。
丛好呆愣了,手中的棍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被褥上。腾起的尘埃悬浮在阳光里,是漫天飞舞的架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张树的母亲把家里的菜钱都交给丛好来掌握了。
在交权之前,张树的母亲刻意培训了丛好。她带着丛好来到菜市场,以身作则,给丛好示范在菜市场里周旋的各类技巧。比如,她们来到一个卖桃子的妇女面前,张树的母亲便如是开始:
“嫂子,”她先唤了一声。
妇女应一声:“婶。”
这就叫出了混乱的关系,叫出了另外的买卖原则,不大像交易了,像凑在一起打牌,有点儿小竞争,也有点儿小欢喜。
张树的母亲问:“多少钱一斤?”
答:“一块。”
“便宜!”张树的母亲回道,摸了只桃子,在自己腿面上蹭一蹭,顺手递给了丛好。“别的地方卖一块五呢!”
妇女坦陈:“好点儿的挑给儿子去热闹地方卖了,卖一块五,剩下的,我在这儿卖。不图挣钱了,自家树上的。——这儿的人都没啥钱!”
“挑剩下的呀?看不出来,我看挺好的嘛!”张树的母亲说着又摸起一只桃子,同样在自己腿面上蹭一蹭,啃一口,同时示意丛好,“尝一下尝一下。”
丛好迟疑着,就也啃一口手里的桃子。
妇女问了:“婶你称几斤?”
“一斤吧,一斤,”张树的母亲赞道,“我看挺甜的嘛!”
“一斤!”妇女叫一声,但还是不温不火,这种买家她司空见惯了——这儿的人都没啥钱!她已经接受了这种家长里短般的买卖方式。“一斤也就四五个桃,婶你都尝了俩啦!多称点儿吧,我在秤上给你称高些。”
张树的母亲不表态,却是一叠声地问丛好:“甜不甜?甜不甜?”
那意思,丛好要是说“不甜”,这买卖还做不成。
这里面似乎就要有个默契了,要形成一种配合的关系。丛好不知道该说“甜”,还是该说“不甜”,只得继续啃一口桃子。
好在张树的母亲也并不想在她这儿听到答案,不过是顾左右而言他。她拍下大腿,决定了:
“那好,就称两斤!”
这就成交了,秤也的确是“高高的”。卷成卷的零钞被摸出来,两块钱,凑了四张五角的。
经过如是训练后,在兰城的菜市场上,就多了这样一个女人:趿拉着棉拖鞋,经常穿一条叫做“踩脚裤”的那种紧身毛裤,手里拎着各种蔬菜,有时侯还有一块硬梆梆的冻肉。她和其他的女人们没什么不同,只是戴着一副兰城女人们脸上少见的细边眼镜。
我那时十七岁。似乎不需要格外的训练,一旦走进兰城的菜市场,走进那种由腐败的菜叶和鲜肉的血腥共同散发出的空气里,即使像我这样的一个少女,都会立刻萌生出诡诈、贪婪的心思。我不可避免地期待用最少的钱买回最多的东西,每次在交易即将完成的时候,都会要求小贩们再给我些便宜,多搭一颗小油菜,少算两毛钱的零头。
我要承认,这些微不足道的便宜,的确带给了我快乐,让我返回的时候,即使只拎了一根葱,也有着满载而归的喜悦。
冬天的一个傍晚,丛好在菜市场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当时丛好正在菜摊前挑萝卜,付完钱回过身来,就看到了母亲。母亲眼睛红红的,看着她,周身散发出泥水和铁锈的气息。
丛好的心最初是没有丝毫波澜的,仿佛和张树喝过了那场酒,她已经完成了对于母亲的埋葬和祭奠,在她的心里,母亲已经不复存在。可这个不复存在的人,现在,红彤彤地站在她的面前,却又存在了。丛好很专注地打量着母亲。母亲显得年轻了,头发光滑地绾在脑后,额头和眼角没有一丝皱纹,穿一件鲜红色的大衣,质地很好的样子。可是,当母亲的眼泪从眼眶中滑出来的瞬间,丛好的心也跟着猛烈地痛起来。
母亲的嘴唇一直在抖,说一句“好好怎么会这样……”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丛好木木的,也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母女俩站在菜市场里,需要不时躲避一下身边经过的三轮车,这似乎分散了她们的悲伤。
母亲终于又说话了,她说:“妈回来看看你,妈都知道了,那个男的对你好吗?”
丛好点点头。
母亲说:“他们家人对你好吗?”
丛好的头埋下去,依然点一点。
母亲呜咽着说:“好好妈还会回来的,下次,下次妈回来,就会带你走,把你也带走……”
说完她塞给丛好一只信封,然后就回头走了。
丛好看着母亲的背影,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这把火炬走着走着就跑起来,拐过菜市场的出口,消失了。
母亲给她的那只信封里装着一叠钱。丛好从来没有拿到过这么多的钱,她犹豫了一会儿,从里面抽出一张,买了两条草鱼。这两条草鱼活蹦乱跳,在塑料袋里打着挺,不断地撞击着丛好的小腿,让她的心思很难集中起来。
一进家门,这两条草鱼就被张树的母亲发现了。她夸张地叫一声:
“啊呀怎么买了鱼——还是两条?”
丛好一言不发地进到厨房里。厨房的灯泡惨淡惨淡的,照在鱼鳞上却发出斑斓的光泽。丛好突然间就觉出了张树家的寒酸。以前她从没有这样觉得过,但是今天,似乎这两条扑腾着的鱼,把这种感觉反映出来了。它们身上的鳞片,成为了欢腾而生动的镜子。张树的母亲踅进厨房,当然是追问这两条鱼的价钱。丛好默不作声,像是专心投入在杀鱼的工作当中。她拎在鱼尾巴上,甩手将鱼头抽向水池的边缘,干净利索地让这两条闹腾的家伙昏了过去。张树的母亲看出了一些苗头,啧啧两声,退了出去,把这个领地让给了丛好。
饭还没有做好,张树就大呼小叫地回来了。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要打起来了!”
他兴奋地叨咕着,额头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油汗。
他父亲怒冲冲地问他:“你又要跟人打仗啦?我跟你妈生下你,就是为了让人在外面打死你吗?”
这是兰城人的语言,他们把打架叫打仗,说明打起来就很有气势,很有规模,不死不休那样的。
张树不屑地反驳他的父亲:“你懂什么?是老美要和伊拉克打起来了!多国部队听说过吧?萨达姆听说过吧?——你懂什么!”
他父亲不甘示弱,说:“我懂什么?你懂什么!伊拉克你知道多少,伊拉克蜜枣你听说过吧?”
“什么蜜枣?”张树一瞪眼,“你乱扯什么!”
他父亲得意地笑起来:“说你不懂你就是不懂,放在二十年前,伊拉克蜜枣就是今天的巧克力!四毛八一斤呢,吃在嘴里黏嗒嗒……”
张树不耐烦了:“什么老黄历了!新闻,我说的是新闻,眼跟前的事儿!”
他父亲愈发得意起来,说:“新闻咋了?我天天看新闻,我什么不知道?我还知道爱国者导弹呢!对了,还有飞毛腿!”
张树咧开嘴笑了,说:“那好,你天天看新闻,现在轮到我看了。”
张树说着就动手把客厅那台十八寸的电视机抱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父亲不愿意,被他反插住门挡回去,也只好作罢了。
丛好做好饭,喊张树出来吃。
张树说:“给我端进来。”
他母亲大声说:“你出来吃,有鱼!”
说着剜一眼丛好。
丛好心里生出抵触的情绪,分出一条鱼,和盛好的饭菜一起端进了张树的房间。
张树躺在床上看电视,让丛好找张报纸铺在床上,把饭菜放上去,就这么坐在床上吃。
电视里是黄昏中的伊斯兰城市,剪影般的建筑物,无声行驶着的车辆。画面的质量很差,镜头时常摇晃起来,令夕阳下的城市显得更加阴郁,像一艘被浪涛拍打着的巨轮。
丛好端着碗,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看电视。母亲的出现让少女的心也是阴郁的,像没开灯的房间,只被电视里那抹异国的斜阳勉强地照亮着。吃着吃着,丛好“哎呀”了一声,恍然记起,自己忘了把那几颗付了钱的萝卜提回来了。
为此,她感到有些心疼。
光线在一瞬间明朗起来。电视里连贯地穿插进一组画面:那个留着神气的小胡子的阿拉伯男人,他在阳光下亲吻儿童的额头;他微微凸出的小腹在戎装下傲慢地挺起;他在气定神闲地吸着粗大的雪茄;他在漫不经心地微笑;他浓密的眉头蹙起来;他不动声色地举着枪向天鸣放;他被簇拥着,脸上挂着一种似是而非的梦态……
“他是一个遗腹子,他是一个有号召力的少年,他曾刺杀过国家一号人物,他曾屠杀过持不同政见的人,他发动过两场战争,他同世界第一号强国对抗……这就是萨达姆·侯赛因……”
电视里这样解说着这个男人。
萨达姆·侯赛因。——在对于几颗萝卜的不舍中,丛好记下了这个被一组排比句强调出来的名字。这个名字和它一同出现的画面,共同使张树的房间在冬天的夜里明亮起来,无端地成为一种具有意味的东西,牢固地定格在少女丛好的心里。如果说那个盛夏的午后,少年张树的出现,在丛好的心里像一道闪电划破了猥琐的庸常,那么,在这个冬天的兰城之夜,这个异国男人的出现,就令黑暗在一瞬间嬗变成为了光明。
丛好却不觉得他遥不可及,甚至有一种久违的亲切。她看出来,这个男人的微笑有种梦游般的飘忽感,是不确定的,若有所失的,他在笑,却笑得自己都不能察觉。这种状态,像极了如今的丛好。
丛好恍惚地盯住电视屏幕,她镜片下的眼睛是模糊的,就像十七岁的心一样,世界似乎是清晰的,却总是显得朦胧。一根鱼刺卡在她喉咙里,她用力地吞咽着,却总是下不去。
丛好有事情做了,开始天天守在电视机前,关注起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她缺乏基本的国际常识,心里面做出错误的判断,认为在萨达姆·侯赛因的带领下,他的国家一定会毫无悬念地赢得胜利。这个判断如此固执,以至令丛好都有些焦灼,盼着战争早一天打响,从而为这个男人赢得荣耀。
丛好坐在电视机前,一边摘菜一边幻想,所谓的多国部队,在萨达姆·侯赛因的攻击下溃不成军,萨达姆·侯赛因却并不因此耻笑自己的敌人,依然是那副若有所失的微笑。丛好觉得,这个世界有萨达姆·侯赛因这样的男人存在,才不显得那么令人沮丧,父亲,丈夫,这些称呼,才能够被期待。
张树对这场战争同样充满了热情,一个不良少年的心,突然被国际风云挟持了。张树天天在饭桌上和他的父亲用瘪瘪的兰城话辩论,俨然成为了一名军事观察员,他面红耳赤地嚷嚷:
“防守反击你懂不懂?防守反击!”
直到若干年后,每当丛好想起张树,脑海里都会回旋起“防守反击”这个军事术语。
张树有着和丛好一样的立场,认为萨达姆·侯赛因会赢得胜利。张树做出这样的判断,虽然没有丛好那么盲目,但也基本上是基于一种少年式的颠覆情怀。萨达姆·侯赛因,仿佛天然地就会赢得少年们的心,尽管他一定赢得不了这场战争。
张树的父亲虽然不认可儿子的判断,嘴里一口一个人家老美如何如何,但是立场就没有儿子那么坚定。连丛好都看出来,其实老张也是期望萨达姆获胜的。丛好想,其实兰城人都是站在自己一边的,证据是,她在菜市场买菜时,听到菜贩子们都信誓旦旦地说:
“萨达姆肯定能干过布什!”
1990年的年末,整个兰城都陷入在对于这场战争的期待中了。萨达姆·侯赛因的名字被兰城人瘪瘪地广泛议论,街头少年们的血在舆论中沸腾起来,连续爆发出好几起血腥的群殴,他们迫不及待,惊惊乍乍的,率先愤怒地打起仗来。
1991年过完元旦没几天,张树就在半夜里被警察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