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仲夏之夜,她飘荡在柳市的街头。她仿佛刚从一个甜美的梦里苏醒,在那个梦里,她被身下的草温柔地托向云端,飘啊飘的,向着无尽的夜空飞去。那个梦让她多么想纵声哭泣,同时又感到是多么的厌倦和消极,厌倦和消极到麻木的地步,连流泪似乎都是显得多余的。街道变得空旷,她的下身湿淋淋的,沾满了尿液,口腔里弥留着烤鱿鱼的味道,眼镜也是花的。她迷路了,找不到回去的路,于是逢人便打听向宇汽车修理厂的方向。但是所有的人都对她摇头,有一对夫妻状的男女,远远看到她还刻意做出了避让的样子。更糟糕的是,她的北方口音还给自己带来了危险,三个巡夜的少年听到她的打问后,不约而同地向她围了过来。她转身就跑,夹脚的拖鞋发出急促的“吧嗒”声。他们在身后用酒瓶砸她,一只酒瓶砸在她肩膀上,一只摔碎了,溅起的碎玻璃割破了她的脚踝。脱离危险后,她坐在路边的道沿上歇脚,浑身的汗,让她像是从水里爬上来似的。她就着路灯去查看自己的伤口,一眼看到的却是几株衍生在一起的蘑菇。她不禁惊讶了,在心里喟叹:
“这座城市真是太过分了!连路牙子上都长蘑菇啊!”
想到这里,丛好的嘴角不由得闪过了一丝浅笑。
潘向宇打破了沉默,他说:“是他告诉我你在这里的。他要钱,我给了。”
潘向宇没有说出那个具体的“他”和具体的钱数,那都是潘向宇所不屑的,跟本不值得被他提及的意思。潘向宇看到一行眼泪从丛好的眼睛里流出来,在电视里战火的映照下熠熠发亮。她一动不动,踩在一次性拖鞋里的双脚并齐着,手放在膝盖上,让那串眼泪似乎成为了唯一具有生命力的东西。
潘向宇的心一下子痛起来,嘴角扯动着,衔了一句话,终于颤抖着说了出来:
“丛好,我原谅你。”
他甚至想脱口说出这样的一句:我决不会交出你。
丛好依旧呆呆的不动。当她回过头时,看到潘向宇坐在另一张床边,双手捂在脸上,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丛好的心分裂成无数的碎片,对眼前这个哭泣的男人生出无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她绝望地想,如果这个男人说“我不原谅你”,也许还有其他的可能,但是,现在他说“我原谅你”,他们之间就真的没有任何可能了。就像当年,父亲夹起一块鸡肉,对母亲说:
“吃,吃。”
丛好必须残酷地杜绝掉所有可能产生出的希望了,自觉地把自己钉在黑暗里,把那些光亮的东西和自己隔绝开,那些光亮支离破碎时分崩的残片,才不会再一次伤害到她。
电视里,美国总统布什表示:目前限制伊拉克战争时间和范围的唯一办法就是——使用决定性武力。
丛好回到了父亲家。离开宾馆的时候,她和身边的潘向宇都没有发现门外地毯上放着的那个水晶首饰盒。
潘向宇一直把她送到了楼下。丛好下了车,他也跟了下来。但是丛好却站住了,那意思是拒绝他跟上去。两个人站在夜色里,四周万籁俱寂。丛好肃立着,潘向宇默默地抽着烟。车灯照射的范围里,路边一株嫩黄色的幼小植物进入了丛好的眼睛。她仔细地看那稆生的植物,心被猛烈地揪住,想,这样的一朵野花啊,如同一株被无限缩小了的向日葵,是什么让它在这世界的夜晚里开放,开放时是否也炽热地幻想着太阳?
这样相持了足有几分钟,潘向宇扔了烟头,用脚跐灭,垂头说:
“好吧,我明天再来。”
楼梯里很黑,丛好独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攀爬,上到三楼的时候,终于手扶在墙壁上呕吐起来。胃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但她却觉得是在翻江倒海,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痛苦地蹲了下去后,两腿间火辣辣的刺痛又传遍了全身。
听到敲门声,过了很久老丛才从门里探出了半个脑袋。他看到黑黢黢的楼道里站着一个鬼影一般的人。等到认出是女儿时,像当年一样,老丛嘴里的涎水一下子掉了出来,目瞪口呆地傻住。他刚刚出院,眼见着又得住进去了。
老丛跟在丛好屁股后面,所有的不安都集中在了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上:她要一杯热水。
丛好坐进沙发里,捧着一杯父亲端来的热水,感到浑身灼热,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手脚却很冰凉。她一直在不自觉地打着寒颤。刘姨过来伸手摸一下她的脑门,就像被烫到了一样地甩着手。
她发烧了,被刘姨安置在床上,裹在两床被子里说起了胡话,断断续续地,是一声声的“妈,妈!”。
身边的刘姨不由得红了眼圈,说:“可怜的闺女。”
第二天,老丛给丛好腾出一间房子,买了张床放进去。送货的工人正将这张床往楼上搬的时候,潘向宇来了。
他坐在车里看着老丛指挥着工人,慢慢地将自己的车倒了回去。
一场远在天边的战争,再一次安慰了丛好。她足不出户地守在电视机前,在持续的高烧中,神志不清地看着战争的一方势如破竹的胜利,看着另一方转瞬间以人们难以置信的速度土崩瓦解。萨达姆·侯赛因失踪了,他的塑像在坦克的牵拉下轰然倒塌。丛好的烧也退了,周身却是比正常温度还要低的冰冷。世界就是如此,就像一个人的心,崩溃时发出的声响,往往不是震耳欲聋的,它只发出一声呢喃般的叹息。
丛好很快就发现了身体上更强烈的不适。她去医院检查,大夫锐利地扫她一眼,告诉她:
“你这是性病。”
原来张树在外面找小姐,然后把病传染给了她。事情就是这样子的。
糟糕的是,她还被告知,她已经有了身孕。
丛好躺在妇科椅上,第三次被掏空了身体,然后天天去医院打针,输液体。刘姨一步不离地跟着丛好,她也觉得无所谓了,并不避讳刘姨什么。
柳市在这个初春居然下起了冬季也难得一见的雪,当然很小,毛茸茸地混着细雨,像一团团清冽的、絮状的雾霭。
一个多月后丛好的病治愈了。但这些天那种絮状的雾霭,连同抗生素,耻辱,已经一同注入了她的血液。
老丛和刘姨都看出来了,丛好的确是垮了。她顽固地清洗自己,一天当中多次跑到卫生间里冲澡,让人担心她会把自己的皮都洗褪一层的。
潘向宇每次来找丛好都被丛好挡在了门外。他做了一个决定,打算带着丛好移民到加拿大。但是丛好不和他见面。潘向宇在电话里向她呼吁:我们好好谈一下。丛好却默默地摁了手机,并且将潘向宇的号码设置成了“拒接”。但是潘向宇的短信依然可以发进来。他在短信里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我到了,出门。
那一瞬丛好仿佛听到了一声号角,她扑到了窗前,看到了潘向宇停在楼下的车。然而,她像一个濒死的人那样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拉上了窗帘。
潘向宇沉郁地提醒老丛,让老丛留心丛好的一举一动,他担心丛好会做“傻事”。老丛被他说得心惊胆战,观察一下丛好,丛好的一双眼睛全都在电视里,而电视里就是枪林弹雨,就是血肉横飞。——这让老丛如何不把心拎起来?好像丛好随时都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惊人之举,所以就让刘姨跟紧丛好。
我也的确萌生过做“傻事”的念头。对于死,我不陌生。这种念头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出现过。那时候我就觉得生命是这么不值得留恋,如果让我那时就去死,也几乎是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情绪最激烈的时候,我在高烧的谵妄中幻想了自己各种各样的了结方式,其中甚至有这样一个镜头:我是一个志愿者,像那些来自西方世界的白人青年,自发地去做人体盾牌,于是,站在巴格达的街头,我被美军的流弹击中,或者在空袭中丧生,尸骨无存。而这样的镜头,显然是受了电视报道的启发。但是随着电视报道中战局日复一日地向着那个铁一般的结局靠近,随着自己身体那沸腾的温度逐渐冷却,这样的镜头就日益显得虚诞与荒谬了。
美军从北部和南部两个方向推进到巴格达;
美军夺取了巴格达东南的拉希德军用机场;
美国坦克开进巴格达;美军占领了萨达姆城;
萨达姆下落不明……
就像那个异国的首都被攻陷了一样,我心里那座用“傻事”这个意念筑起的堡垒,也在一天一天地失守和瓦解。
有一天,我离开电视,站在窗口眺望,那种对于死亡的渴望残留在心里的阴影,突然让我啜泣了起来。
她哭了出来,死就离得远了。
老丛配合着潘向宇做丛好的工作,替潘向宇传了好多话给丛好。丛好始终无动于衷,老丛不能理解女儿,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在这件事情上,潘向宇这个“阶级敌人”的态度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老丛觉得自己都是做不到的,遥想当年,自己都会因为同样的事情去虐杀一只鸡来泄愤。这个女儿实在是太倔了,倔得让人都要咬牙切齿,倔得让人心里都生出恨。但老丛终究不怎么敢强硬地劝说丛好,就叫大脸盘的刘姨来做这个工作。
刘姨也怕着丛好,找个机会,一边择菜,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丛好说话。刘姨说得不知所云,一会儿说天气,一会儿又说到老丛的身体。
丛好突然问她一句:“刘姨,你看上我爸什么了?”
刘姨愣一下,怔怔地说:“有什么看上看不上的,男人都一样的。”
又怔怔地补充一句:“女人也差不多。”
丛好摘着菜,想一下这句话,就再也不出声了。
过了两季,丛好开始出门了,但不是和圈子里的人交往,只是一个人坐在“锦瑟”酒吧里,写小说,看窗外经过的柳市人。
年轻的酒吧老板渐渐和丛好熟起来,两个人偶尔会聊几句。得知丛好是一名作家后,年轻人感到很兴奋。他觉得丛好很了不起,对丛好说自己也应该好好读书,应该去读大学。
丛好端详着他那张年轻的脸,心里面居然是一种慈祥的情怀。她安慰年轻人:
“没关系,人是可以自己提高自己的。”
有一次,酒吧老板指着窗外对从好说:“那个人是在等你吧,每次你来这儿,他都会等在对面。”
丛好没有抬头,用手指将酒杯边的柠檬片一点一点捏碎。她知道,潘向宇的车子一直停在马路的对面。因为她已经收到了他的短信:我到了,出门。有时候她从酒吧离开,潘向宇的车还会缓缓地在身后尾随一段,往往是跟到前面的一个十字路口,眼看着丛好走上了禁左的街角。
前些天丛好被作协的那位主席打电话叫去,原来潘向宇几年前以丛好的名义即兴资助的那位贫困大学生毕业了,年轻人特意来到柳市表达自己的谢意。对于这件事情丛好是毫不知情的,但是立刻就想到了潘向宇。面对对方诚恳的感谢,丛好觉得实在无法冒名领受,当即就说出了实情。
那位作协主席和潘向宇是朋友,不以为意地说:“老潘也罢,你也罢,你们还分什么彼此,这件善事是老潘做的,就等于是你做的。”
说着就有了要立刻给潘向宇打电话的架势。
丛好慌忙把话叉开,只得接受了那位大学生提来的一些土特产,匆匆告辞离开了。走在街上,丛好打电话回去,告诉金姐,她有一本食谱,放在书柜的某个位置,她让金姐学习一下,上面有一品鲳鱼的做法。这道菜丛好多次烧过,似乎也对潘向宇的胃口,只是他并不知道是出自丛好的手艺。
柳市的马路大多浓荫蔽日,尽管季节的更迭不是那么分明,但到了秋天的时候,仍然会有大量的落叶掉在地上。走在这些落叶上,听着脚下窸窣的声音,丛好平静地想出了与之相关的词语——枯枝败叶。
冬天的时候,丛好在这家酒吧的电视上看到了萨达姆·侯赛因被俘的消息。
窗外的阳光照在电视机上,丛好模糊地看到,那个曾经多么骄傲的男人,穿着传统的阿拉伯长袍,形容枯槁,满面胡须,服服帖帖地被一双戴着手套的大手肆意地拨弄着,被扳开嘴检查牙齿……
丛好让年轻的酒吧老板打开电视机的声音,听到里面来自各方的评论。
美国人说:他一直试图为自己树立“硬汉”的形象,但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他龟缩在洞里,当时他随身携带有手枪,但他没有胆量使用;他的同胞说:把萨达姆被捕时的形象与阿拉伯和伊斯兰的高贵尊严挂钩,是一件非常可耻和丢脸的事情。
丛好安静地看着一场风暴最终在心里被打上了句号。
这个女人,在一种战后一般的宁静中,终于和自己和解。
新闻播完后,她点起一支烟,重新回到自己的写作中去。
她手头的一篇小说写到了结尾,但是她打不定主意该怎样结束它。她看看窗外走过的男男女女,想起刘姨说的那些话,突然就把自己置于了小说的情景中。丛好想,如果现在,有一个男人走向她,对她说: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倍受摧残的面容……”
那么她就会爱他,没有条件地爱他。
柳市在冬天里依然明亮的阳光洒在酒吧里。三十岁的丛好抬头之间,就看到年轻的酒吧老板正在走向她,胸前托着的盘子上,放着一杯“沙漠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