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宇却并不罢休,他正在无聊之中,沱江河的景致并不吸引他,他是一个对风光不怎么敏感的人。
“怎么回事?”他问。
丛好沉吟了一下,说道:“是一场事故。”
潘向宇说:“事故?说说听。”
不知从哪里来了灵感,丛好张嘴就来,幽幽地说:
“机床上突然飞出的零件击穿了肚子,肠子哗就流出来了——有那么长!”
说完她自己首先愣住了,两只比划“有那么长”的手停在半空。潘向宇也愣住了,眼睛来回丈量着她那两只手之间的距离,迟疑着也跟着比划出来:
“——这么长?”
丛好的嘴角有了笑意,她突然发现,面对这个男人,这个作为自己丈夫的男人,杜撰与臆造,竟然是让人愉快的。
她点点头,说:“嗯!”
潘向宇长长地叹了口气,举起桌上的啤酒在丛好的杯子上碰了一下。
两个人这就喝了起来。
气氛沉郁,也是一种凭吊的滋味。丛好当然想到了那场与张树的共饮,她喝得很沉着,心思像窗外碧绿的沱江河一样浩渺。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酒这种东西,写作的时候,常常会浅饮小酌。潘向宇也是在酒桌上久经磨练的人,往往一周有三天都会喝得面色煞白,但此刻他的状态却不太好。他能有暇带着丛好出来,完全是由于生意上的事情实在让他感到了疲惫。这种疲惫已经无法靠着游山玩水之类的事情治疗了,不过是暂时搁置而已。现在,一个肠子流出“这么长”而死的母亲,就把这种排遣不了的疲惫又勾了出来,激活了。平时喝那些酒,潘向宇是聚精会神地在喝,他不能喝出纰漏,不能喝出闪失,但现在一江碧水,满目吊楼,他的心是松弛的。所以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夜色渐暗,沿河的灯火织就出如梦似幻的罗绮。风行水上,河水郁郁,流转着令人沉溺的凉意。
喝多了的潘向宇倒不闹事,丛好扶起他的时候,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摸出钱夹结账。丛好一路架着他,也能感觉到他残留的那点儿意识依然在主动支撑自己的脚步。这是一个时刻都力图控制住自己的男人,尽管他常常控制得并不成功,而且还常常地有意想让自己失控。
回到宾馆后潘向宇就彻底丧失知觉了。丛好替他脱了衣服,用毛巾上上下下擦了擦他,依着他躺下。小睡了一会儿,丛好的酒意完全过去,不禁又开了灯,端详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睡得很沉,一头的汗,在梦中显露出一种不堪重负的疲态,两只手紧紧地攥着,偶尔像呼口号一般地举一举。
丛好感觉自己的眼泪快要出来了。作为一个妻子,她从未照顾过这个男人,家里有保姆,潘向宇每次醉着回来,都是由保姆来伺候的。天气并不热,他却睡得大汗淋漓,显然是身体太虚的缘故。而刚才,当丛好用毛巾擦拭着他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了酸楚。
后来他们又去了张家界。潘向宇的体质不如丛好,爬山的时候,是丛好连拉带推地襄助他。丛好心甘情愿地把所有的辎重都背负了起来。
潘向宇空着两只手,就有了诉说的兴致,一边攀登,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他首先说起了刚刚结束的世界杯。法国获得了冠军,这让他感到遗憾,他的偶像是巴西人。然而最让他遗憾的是,他这个曾经的球迷,居然没有在电视里看过几场比赛,消息都是从报纸上“扫了一眼”得来的。——他太忙了。这就是在诉苦了,是在抱怨和喟叹。最糟糕的是,长江发生了罕见的大洪水,几乎全流域泛滥。丛好不明白长江的洪水为什么对于潘向宇会是“最糟糕的”,他显然不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人。但她既不会装作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会打断他。谈兴正浓的潘向宇自己给出了答案:交通瘫痪,对于现代商业是最致命的打击,他的生意也受到了空前的影响,货发不出去,堆在仓库里都起了绿毛。
每当潘向宇似乎要停下来时,丛好就提出一个问题让他接着讲。她问他什么货物会长出绿毛?他的回答让丛好大吃一惊:汽车!这太神奇了,还魔幻。对于潘向宇的生意,丛好向来不明就里,但汽车居然会长出绿毛,还是让她感到了震惊。联想到此行在飞机上俯瞰到的一片泽国,丛好就觉得这个世界也是神奇和魔幻的。——几次持续大范围的降雨,居然也会和自己的生活发生如此紧密的联系。她默默地听着,不时搀扶一把爬累了也说累了的潘向宇,鼓励他继续爬继续说。她想,爬爬山,说说话,也许对潘向宇是有益的。
和大部分南方男人一样,潘向宇的个头并不高,平时西装革履的看不来,现在一身休闲的装束,人倒显得格外年轻了,像一个蛮干净的大小伙子。这也让丛好感觉不错。
在金鞭溪,心情舒畅起来的潘向宇抱住丛好亲吻。尽管湖南处在洪水的重灾区,但张家界的游客却并不见少。周围都是跋山涉水的人,丛好起初有些难为情,渐渐也融化了,忘情地与他拥吻。
地老天荒,满目青翠,人的衣服都被染出了绿色,皮肤都被染出了绿色,吻都被染出了绿色。
一切似乎都要好起来,但潘向宇的手机开始不停地催促他回去了,回到那个让他疲于奔命的柳市。
从张家界回来不久,花样翻新的潘向宇居然将那个叫徐瑶雅的女人带回了家。
其实不过是因为一句赌气般的玩笑话。那天两人参加完一个宴会,离开时,潘向宇顺嘴问了徐瑶雅一句:
“去哪儿?”
照理说“去哪儿”对于他们并不是什么问题,他们对于彼此早已是熟门熟路,在市里几家酒店常年都留有固定的客房。潘向宇不过是顺嘴一问,徐瑶雅也不过是顺嘴回了一句:
“能去哪儿?总不会是去你家吧。”
这段时间潘向宇的生意不太顺利,他刚刚开始拓展国际市场,在印尼投资建了个厂子,不想这个国家却发生了血腥的排华事件,潘向宇的投资顷刻间灰飞烟灭。现在,他正是处在所谓的低潮期里。
已过而立之年的潘向宇,外表上是一个标准的商人,骨子里依旧是个顽童。这种骨子里的劲头,反而成就了他的事业。生意场上当然不能缺少必要的清醒与谨慎,但性格上的那种大而化之、常常惹是生非一般的冒险精神,也令潘向宇比一般的商人多出了几分活力。这种活力作用在严谨的经济原则中,加上不错的运气,成为了潘向宇经商之道中的创造力。
在事业上,潘向宇将这两个方面结合得很好,他知道轻重,完全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下巴在俯仰之间完全拿捏得住分寸。
面对丛好,潘向宇也是采用了同样的态度。婚姻这样的大事,他并不马虎,是经过衡量与判断的,但娶到手之后,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完全就是凭着一股孩子气在率性而为了。公允地说,潘向宇对于丛好并无恶意,就好比一个贪婪的孩子,恶作剧般拍打着自己心爱的皮球,甚至在每一下的拍打之中,还有着欣悦的爱惜。
徐瑶雅随口的一句话让潘向宇冲动起来,本来郁闷着的心情,一下子找到了兴奋点。他刚刚喝了酒,并不多,恰恰是在血液刚刚变得有些粘稠的时候——彻底喝多了的时候,他往往是委顿的——而这种状态下的潘向宇,最喜欢不管不顾。潘向宇吹起了口哨,二话不说就发动起了车子。
徐瑶雅也喝了不多的酒,状态和潘向宇差不多。但她显然要比潘向宇识相,不用多久,她便看出来了,车子的确是在向着潘向宇的家行驶。以前徐瑶雅也去过潘向宇的家,可是毕竟,如今的潘家已经有了一位女主人。
徐瑶雅说:“别瞎闹了,你还真这么干啊?”
潘向宇自顾吹着口哨,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此刻潘向宇的内心已经感到了那种无事生非的快乐,随着家的临近,身边这个女人不由自主的紧张让他觉得好玩极了。他想象着徐瑶雅的压力,确信每前进一步,对于徐瑶雅都会是一种考验。而看着别人承受考验,对于潘向宇来说,就是给自己减压的最佳途径。
徐瑶雅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了解潘向宇,多年来两个人你来我往,就是在这种暗自较量一般的态势中维持了下来,这种方式,也正是他们彼此还保持着某种吸引力的重要原因。徐瑶雅不再纠正他,在徐瑶雅心里,这件事情对于潘向宇同样也不啻于一番考验,她也想看看,这个家伙的底线会在哪里。两个人这就是针锋相对上了,谁都不愿意率先露怯。
到家了,将车停好,潘向宇依旧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徐瑶雅的脸上也毫无惧色,她甚至还在加重砝码,当潘向宇摁下门铃的时候,她有意将自己的胳膊塞在了潘向宇的肘弯里。徐瑶雅感觉到了,潘向宇有一瞬间的抵挡,但旋即又示威般的将她的胳膊紧紧夹住了。
开门的是潘家的保姆。徐瑶雅不由得还是吁了口气。
潘向宇在这天夜里挽着一个女人的胳膊回到了自己的家。丛好没有出现在眼前,他马上感到了有些失落。
潘向宇喊起来:“丛好!丛好!来客人啦!”
丛好闻声出现了,从楼上下来,在楼梯刚刚可以看到门厅的地方停住。丛好看着自己的丈夫,还有丈夫挽着的那个女人。对于这一幕,她反应不过来,只在下意识里有些本能的不快。
潘向宇陷入在自己的游戏里,一切并无规则,不过是随机的。他本来怀揣着一股兴致勃勃的劲头,但当他迎着吊灯看到了丛好的身影时,情绪却发生了偏离。
丛好是从楼上而来的,那盏三根锁链吊着的巨大水晶枝形吊灯在门厅的上方,光影并没有将丛好笼罩,而是由下往上照亮了她的轮廓。丛好穿着一件睡袍,似乎还赤着脚,手搭在松木的楼梯扶手上。她单薄的身体包裹在阔大的睡袍里,像是一个并不存在的物体。她就是一个阴影,而这阴影的主体,却存在于看不到的虚空中。
这个影子一般的妻子,让潘向宇突然感到了一阵心酸。他转而将徐瑶雅的手握住了,举起来向着那个影子示意,说:
“这是我大学的同学,家在外地,今天刚到柳市,今晚就住咱们家。”
丛好站在高处,这让她似乎占据了球场裁判员那样的优势。而潘向宇,像一个申诉着的球员。
徐瑶雅的反应也很快,向隐身于灰暗之中的女主人说:
“打扰你们了,不方便的话我还是去住酒店吧。”
丛好走下来了。她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样的局面。她没有一个女主人必要的经验。但是,在这一刻,那颗天然警觉着的心,依然让她甄别出了谎言。可是这样的洞察更加让她不知所措。她并不感到愤怒,心里波澜不惊,只不过是看到了某个真相。而这个真相,就像大地上的一切,山川,河流,你高兴也罢,悲伤也罢,它们都将是不争的事实,对之做出任何的比附,都不会改变它们的存在。
如今的丛好,显然也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她不过二十岁刚刚出头,对待这个世界,无外乎也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者的眼光,但她的内心毕竟早早地经历了一些煎熬,目光不免就是一种回缩的性质。丛好已经习惯于向着自己的内心去凝视,这样就将她和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女性区别开了。要知道,人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目光必定更多是向外张望着的。但这并不说明丛好的视野从来不旁及周边,实际上,她又是那么的敏感。她似乎永远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警觉,而世界,在她眼里,必定永远风声鹤唳,是在无尽的动荡之中。
于是,徐瑶雅就像当初第一次见到丛好时的潘向宇,她也被眼前这个安之若素的女孩打动了。丛好的面孔上没有丝毫的神情,但你又无法将之视为木讷或者矜重。尤其在此刻,这张云淡风轻、却又绝不空洞乏味的脸,着实显得格外的得体。面对这番状况,女主人脸上出现的任何表情都将会是失败的,只有眼前的这张脸,是对于这种挑衅最为完美的回答。
丛好在专注地凝视着这个闯入者——荷叶边的衬衫领口里峻峭的乳沟,紧身的窄裙下峥嵘的腰胯。她难以将自己和这个女人想象成同一种物种,不禁在心里喟叹,女人和女人原来也会如此的不同。她甚至有些相形见拙。
而徐瑶雅却是另一番滋味,她感到自己有了退缩的愿望。这里面没有惧怕,眼前的女主人毫无攻击力,完全是一个无害的人。但徐瑶雅也不能将自己的退缩归结在怜悯或者愧疚这样的感受里。徐瑶雅不是一个容易感到愧疚的人,而怜悯呢?她发现眼前的丛好,实际上又无法让人生出那种优越的情绪。
丛好开口了:“欢迎你,我不会招呼客人,请原谅,我这就给你去收拾一下客房……”
她有些语无伦次,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并不是由于内心的慌张,她可能真的只是没有与人打交道的经验。说罢丛好顾自返身上楼了。潘向宇和徐瑶雅依然手挽着手,目送提着睡袍下摆拾阶而去的丛好,两个人的酒意都消退了一大半。
三个人经历了难言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