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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时的丛好,比同龄的女孩子高出一些,同时也瘦上一圈,留着很短的、蓬茸的头发,骑一辆庞大得足以使兰城齿轮厂技校女生们望而生畏的“二八”自行车,慢悠悠地往返在兰城的街道上。
车子是父亲的,说不上旧,但绝对算不上是新。丛好从来不擦它。一个纤弱的少女,骑一辆巨大的男式车子已经很不相称了,如果这车子还不恰当地被擦拭一新,只会令人觉出滑稽。相反,家里被父亲骑着的那辆红色女车,却总是光彩耀眼。父亲把它的车圈擦出光亮刺目的效果,甚至动手给它的车梁缝了暗红色的平绒布套。这辆车子是母亲的。但是,两年前母亲不告而别,从这个家消失掉。
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妻子,当然会颓唐沮丧。老丛表达自己痛苦的方式,就是坚定地改骑老婆留下的这辆自行车。老丛骑着它,用老婆留下的布头,把它装扮得如同一位新娘。
有一天,父女俩凑巧同时回家,一进齿轮厂家属七区的大门,就被一群孩子捕捉到了灵感。他们响亮地笑起来,其中一个豁牙的,非常朴素地总结出了他们父女的状况,跑风漏气地宣布出来:
“公的是(骑)母的,母的是(骑)公的。”
丛好恶狠狠地从车子上跳下来,逼视住父亲,等待他做出惩罚性的举动。其实丛好并不是很愤怒,她只是把这当成了又一次检验,看看自己的父亲,是不是真的那么猥琐。
没有出乎她的意料,面对检验的老丛,再一次被打上了“猥琐”的标签。老丛垂头丧气地从车子上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扛在肩上,佝着腰自顾上楼去了。丛好的大车子是撂在楼下的,而老丛不放心他的小车子,不惜花费体力这么扛上扛下。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能经历什么不幸呢?对于丛好来说,它们依次是:近视,痛经,学习成绩不佳(于是只能去读齿轮厂的技校),母亲离家出走,却留下一个“猥琐”的父亲给她。
“猥琐”这个词丛好是在某本小说上读到的,母亲走后,突然就被她安顿在了父亲头上。为此她还查了字典,字典上解释:猥琐,原指举止扭捏、拘束、不自然;或形容人体貌、气质不佳。为贬义词。
当然是贬义词。这个对于父亲的定义一旦落实,它所具备的那种凌厉的屈辱感,令丛好不由得哭了一场。
丛好真的认为父亲是猥琐的。这种猥琐无处不在。譬如“举止扭捏、拘束、不自然”,将那辆女式自行车骑出龌龊的暧昧,面对一群孩子的侮辱与挑衅,也只能忍气吞声;譬如“体貌、气质不佳”, 脸色蜡黄,仿佛身患沉疴,原本不算低的个头,却由于常年的佝背偻腰而一下子人为地降低了足有十公分的高度。
父亲在丛好心目中的形象,早已经在那个雨天崩溃了。丛好记得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父亲被雨水打湿后耷拉在鼻梁上的头发让她尤其难忘——它们伏伏帖帖地低垂着,间隔很长的时间滴下一滴水,然后又间隔很长的时间,再滴下一滴水。能够被丛好这么细致地观察到,说明父亲当时是静止的。
那时,父亲目瞪口呆地静止住,在不该静止的时候。母亲和一个男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两颗脑袋前后左右地交错,令丛好分辨不出你我。他们躲在厂区那排人迹罕至的仓库后面,挤在一台巨大的废弃车床的遮蔽之下,半卧半坐地纠缠着。
丛好忘记了,为什么会和父亲冒雨进入厂区,似乎是突然被父亲从家里拽了出来。那把支撑在自己头上的伞,突然就被父亲扔掉了。雨水像一层冰凉的纱蒙上了她的脸。父亲仿佛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中了蛊,脖子微微缩进肩膀里,头向前探出去,聚精会神地看车床下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们非常忘我,衣襟上粘满泥水,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
丛好紧张地观察父亲。她认为父亲应该发作,应该扑上去,应该采取某种她无法估计的猛烈行动。——老丛拽着女儿同来,难道不是为了获取某种心理上的声援吗?难道,获取声援不是为了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吗?但是此刻老丛的态度令丛好迷惑。他那么安静,眼神里甚至有股自己做了错事的不知所措。有生以来,丛好第一次感到了胸口那种酸酸的滋味。
这样的父亲是令人悲愤的。
很多事情丛好不能够厘清,但那股悲伤的滋味却是非常确凿,直觉令她生出憎恶。母亲的面目被另外一颗脑袋所掩盖,但父亲的尊荣却历历在目。他呆若木鸡的面孔近在咫尺,隔着迷蒙的雨雾,放大变形,像是照在游乐场的哈哈镜里,产生出古怪的扭曲。
丛好憎恶这张脸,这张脸曾经蒙受过的所有羞辱都被唤醒:它对每一个人的讪笑;它的两道眉毛像两根中间被埋下了枕木的铁轨,永远没有聚合在一起、形成那种叫做愤怒的表情的可能……
老丛行动起来后的第一个举措,是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抹了一把,接着拣起雨伞(他居然还记得雨伞),扯住丛好的手回头便走。他在这场遭遇战中撤退了,起初步子有些蹑手蹑脚的味道,像一个贼,走出他所认为的某个危险范围后,突然加速,丛好在后面被他拖得踉踉跄跄。
回到家里,老丛抽了支烟,枯坐良久,酝酿了一阵,悍然扑向阳台上那只养了一年多的母鸡。老丛左手掐在鸡脖子上,右手抄起盛着鸡饲料的搪瓷碗,以雷霆万钧的凶猛态势砸向鸡脑袋。那只鸡遭到了鸡类们史无前例的屠杀方式,凄利的悲鸣戛然而止,尸体被重重地掷出去,兀自扑楞着翅膀跌跌撞撞地乱冲了一气。然后,才死不瞑目地栽倒。
扑落的鸡毛四处飘散,倒毙的死鸡就在眼前。丛好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暴力,吓得缩成一团。她心跳如鼓,突然认为,父亲还是像个傻瓜那样地静止住好,因为她已经肯定地认为,母亲也会被父亲像对待这只鸡一般地屠杀掉。
少女的心就这样被恐惧攫住。
这是一场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恐惧。除了恐惧,丛好丧失了任何其他的意识。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结果却大相径庭。母亲一身泥水地回来,那只母鸡,被父亲加工成了一盘香气四溢的鸡块。他们坐在饭桌的两端,相安无事。一盏20瓦的灯泡几乎吊在了人的鼻尖上,它悬在餐桌的正中央,在桌面上摊下昏黄的光晕。只有那盘鸡被照亮着,像是舞台上被追光灯刻意强调出的主角。父亲夹了鸡块在母亲的碗里,说:
“吃,吃。”
母亲埋头吃饭,带着泥水和铁锈的气息。他们像商量好了,都坚定地忽视着坐在中间的丛好。
如此出乎意料的局面,是丛好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她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觉得胸口更加壅塞。一想到自己的恐惧原来是一场得不偿失的自我恐吓,雨中蓄积成的那股憎恶,就空前地滋长起来。
丛好把这份憎恶不由分说地给予了父亲。
母亲最终选择离家出走,丛好没有感到多少意外,甚至都少有怨怼。在她眼里,母亲是能够被宽恕的。母亲总是和父亲在夜里搏斗,发出些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就会披头散发地潜入她的房间。黑暗中,母亲的气息依然急促,带着永不消散的泥水与铁锈的味道。刚刚进行过一场艰苦的抵抗,她无法做到令自己悄无声息。她总是尽量躲得离丛好的床头远一些,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喘息。其实她不知道,丛好总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丛好从来都是醒着的,她的睡眠都已经交给了白天,她把黑夜用来聆听各种喑哑的对峙,用来凝视母亲像一个女鬼般的身影。丛好屏声静气地躺在黑暗里,被母亲散发出的气息所笼罩,宛如自己也置身在一个雨水朦胧的天气里,周遭是泥水与铁锈的气味。而且她自己也噤若寒蝉,生怕更加惊吓了草木皆兵着的母亲。
关于那个将母亲带走的男人,丛好认为她是知道的。有一天,她从楼上下来,看到一个男人蹲在楼下的花坛前。这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结实,粗壮,两只耷垂在膝盖上的手让人感觉出即将要掘进土地里的动势。他摆着一个随时要起跑或者腾跃的架势,显得浑身是劲,一点就着。当丛好走过这个男人的身边时,一个声音便在心里响亮地向她喊道:
“就是他!”
虽然这个“他”在丛好这里永远面目模糊,但那一瞬间扑鼻而来的泥水与铁锈的气味,便毫不动摇地给她将这个男人指认了出来。这个男人蹲在她家的楼下,显然是在等待。他如此昭彰,甚至嚣张,宛如一截打上了钢筋的混凝土在蛮横地示威,这样的一个做派,反而让丛好的内心感到了一丝的安慰。她觉得,或许,母亲被这样的一个男人带走,也是好的吧?
这就是少女丛好的青春期,诸般不幸导致出一种昏昏噩噩的倦怠,令她在白天总是处在一种睡不醒的情势中。在学校里,丛好基本上是靠着睡觉打发掉时间的。她没有朋友,也不期望有,有了朋友,就意味着要把自己猥琐的父亲推荐出去。
丛好只期望不受干扰地睡觉,结结实实地睡着,比什么都好。
1990年的夏天,十七岁的丛好无意中看到了这样一幕,心里才像个真正的少女那样泛起了涟漪:
暑假是如此漫长,漫长到都使丛好睡得失去了倦意。她已经分不清困顿与清醒。一个午后,丛好在窗前漫无边际地眺望出去。越过烈日造成的氤氲,越过家属区布满尖锐玻璃的墙头,她看到十字路口被红灯阻拦住的车辆。天空在下火,在翻滚的热浪里,在甚嚣尘上的街中央,这些挤作一团的家伙显得那么猥琐。是的,猥琐。
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少年张树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庸常,而猥琐,成为了他最好的注脚。被红灯阻拦住的,有一辆拉货的卡车,上面垒满了货物。少年张树从车后飞身而上,拎起两箱东西跳下来,在光天化日之下飞奔而去。他是如此迅捷,如此从容不迫,以至于使他的偷窃行为具备了一股舍我其谁的正义气概。
事后丛好才得知,张树的赃物,不过是两箱方便面。但是这个事实,已经无法消减丛好内心对于这一幕所赋予的那种价值。
那一刻,丛好震惊了,如同目睹了一个奇迹。她实在难以将这一幕当做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就像鼓噪的蝉鸣和烈日暴晒下形容枯槁的植物那样毫无意义。她没有理由地坚信,自己目睹的这个奇迹必定蕴含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寓意。她想立刻跑下楼去,她看到这个少年拐进了家属区东边的那条小巷。她想去看看他,面对面地看看他。但是她不敢,一种绝望的情绪没有道理地攫紧她,让她的呼吸都局促起来,再一次感到奄奄一息。
日后丛好不止一次地进入到那条小巷,骑着那辆巨大的男式自行车,飞快地穿越过去,像一个真正的贼那样,感受着那个少年英雄内心的风云。她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他的背影,幻想着自己像风一样从他身边刮过时的心情。但是,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有一段时间,丛好甚至怀疑起这件事的真实性——那不是一个梦吧?或者,只是一个少女在酷烈的夏日午后、饱睡了一觉产生出的幻觉?
直到有一天,张树拦在她的车子前,丛好的心里才呀地叫出了声:原来是他啊!
张树是兰城齿轮厂一带有名的问题少年,只读到初中毕业,就开始在社会上为非作歹了。其实像张树这样的少年,在这一带像杂草一样地丛生,只是他更狠,更招摇,是杂草里独领风骚的那一棵。时常会去齿轮厂技校门前溜达一圈的张树,在新学期伊始,突然盯上了丛好。这个瘦削高挑、留着男孩子般短发的少女,被齿轮厂技校那群处在青春期特殊健硕中的女生一对比,马上就显出了与众不同。
张树把丛好比作“花儿”,这是这个问题少年心目中最高级的比喻。张树决定追求丛好,用齿轮厂一带问题少年的话说,就是决定把这朵花儿“摘了”。
张树和一帮街头少年蹲在技校门前,放学的时候,他在拥挤的学生中一眼找到了丛好。丛好刚刚跨上了她的自行车,就被窜上来的张树拽住了车头。
张树皮笑肉不笑地向丛好问道:“你这车子是哪儿偷来的?”
丛好一只脚撑在地上,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心里却响亮地尖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