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我必须承认,关于李青苹的走,其实是我提前安排好的。在她到深圳去的三个月前,我已经知道了省委组织部田部长的打算。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和田俊涛之间是没有交易的,我们有默契,但是没有阴谋。干部的成长背景确实是极为复杂的。组织最终是会客观公正的,但是,组织也不可能存在无缘无故的人才使用。一代一代的学子们都做着好梦,他们过于相信技术的成分,喜欢用它来丈量政治,因而急切地渴望实现自己的梦境。现实就是现实,它不会委身于任何人的梦想。我的成长有苦干加巧干的成分,有投机,也有机缘,我也相信更是有悟不透的命运在里面。但是有一点,我是问心无愧的,在处理田俊涛养父母的问题上,我没有任何一点私欲的因素在里面,我是真实的。我被那一对无私无欲的老人打动了,他们是我的爹是我的娘,是无数个中原大地的父亲母亲的代表。我没有设想过让田俊涛给我任何还报。而我相信,田俊涛的还报里面,也是有着对父母亲的感恩之情的。
我们虽然是官人,我们遵循着政治上的游戏规则,但我们也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和良知。
我不知道,安妮如果不出现,我会不会真的有一天走到一个我时刻幻想着的世界去?我不知道,是不是恰恰因为安妮的出现,我的幻想才被击碎?我是充满着期待的,也许,我的期待本来就是无果之花。
我更不知道,如果不是安妮主动表达出她的欲望,我会不会让她知道,我对她的那份痴爱?但是,我知道,正是为了她对我的那份热切,我却宁可看着她一天天失去希望。
安妮的热切和放纵,丝毫都没让我觉得有什么龌龊,我觉得那才是她的天然,那才是安妮。她的一切作为都是合理的,都是与她的性情浑然一体的。这是赤子之情,这也是爱的结果,是纯洁的爱的结果。因为无所顾忌,才会一往无前。
上天啊,你创造了安妮和我,为何又创造这种咫尺天涯的爱?
就在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亲密接触中,就在我应该像一个男人那样大无畏的时候,总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出来阻止我。我知道,那个神就在我自己的体内,它被浓缩成一块软骨,贴在我的脚踝上。是的,那是我的奶奶想极力阻止的,但是没有成功。但是奶奶不知道,它长在奶奶的眼里,却长在我的心里,像一个令人耻辱的红字。尤其是在安妮面前,这种耻辱更具有毁灭性。就在她赤裸在我的眼前,我的五脏六腑都燃烧的时刻,就在我准备伸手掬起我日思夜想的躯体的那一瞬间,我一次次看到了她赤裸的双脚,那脚都是充满着挑逗和诱惑的,我想伏上去整夜地亲吻它们。可是,心里的一道霹雳打下来,把我击得五内俱焚,汗水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浸透了我的筋骨。我的脚透骨地疼痛,我的身体的力量是一点一点被那疼痛掠去,我清醒地感知到,我和她之间是有着永远的距离的,就像舒婷的诗所说的那样,"尽管近在咫尺,却失去了最后的力量"。
我不可以,不可以让她知道这一切。
我决不是刻意不让自己做,我是做不到。
安妮把我锁在她的房间里,那是我们唯一在一起度过的一个夜晚。我想像不出,世界上还会有如此坦荡的女孩儿家,她是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她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仅仅是想为我奉献出她的一切。
我永远都不会让他知道,我想给予她,不,更重要的是我多么渴望得到她。可是我在开足冷气的房间里任凭汗水滚滚而下,我的脚莫名其妙地钻心地疼痛,我的支撑我生命的根,一点点坚硬的力量都没有了。我恨不能为自己在她面前丧失量仰天长啸,我的天,我的奶奶,谁能救我啊!
她对我的刺伤就是在那一天发生的。她骂了我,她说,你压根就不是个男人!
天啊!我不是个男人,我不是个男人吗?
我像条狗一样地蜷缩在沙发上,我努尽了最后一丝力量,我要进入她的身体,我要证明我自己。
我爱她,我想要她,天,我做不到!
她也许是睡着了,她在梦里都会是委屈着的。她这样的女孩,从小是被人宠大的,被人呵护大的,被一个个从不让自己失望的欲望堆积大的。她要的不是我,她要的是她自己的欲望,是她对堡垒的征服。
我心疼她,我的爱啊,我想跪在她的床前忏悔,我要向她承认我的无能和无助,告诉她我爱她,从此爱她,哪怕我们的开始便是我们的结束。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个、我可以为之抛弃一切的女人,从未有过的,我的爱啊!
我的灵魂在强烈的忏悔中失去知觉,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来了,我没有走到她的床前,可她却跪在了我的身边无声无息地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眼睛里的冰冷,她的冷扑灭了我倾吐的炽烈。那种冷让我恐惧。
我突然知道我是谁了,也知道我为什么是我。我知道了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不能触及那个极限。在所有动人的故事里,牧羊女都是始乱终弃的合适对象,而城堡里的公主则人人梦寐以求。人们为了牧羊女的不幸大哭一场,然后擦干泪水去追求公主,不会有人认真指责这种做法的,这是现实,是合理的现实,千百年来一直如此。
在我与安妮冰冷的目光触碰的刹那,我知道了,她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后一道圣餐。但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圣徒,我没有资格享受她。就像一个排队等候的朝觐者,被排斥在圣光的照耀之外。
我始终不明白,我吸引安妮的到底是什么。也许追问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爱本身是无法说清楚道明白的,正像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她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
她是我生命中惟一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女人。
安妮在的那一段日子,我几乎完全把许彩霞给遗忘了。只要一走出家门,我都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她让我恶心,这个世界上,真的不该有这么一个女人的存在!
如果安妮的存在是为了安慰我的话,那许彩霞的存在就是为了惩罚我。
或者,她们两个的存在,都是为了惩罚我。
安妮的那句话,深深地刺疼了我。他说,我不是个男人!我的脑袋都要爆炸了。我不知道,面对她的时候,我为何突然之间就不是一个男人了?
可是,在许彩霞面前,我就永远是一个男人。我用我全部的体力把她丑陋的肢体差不多碾碎成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有在她身上,才能验证自己是个男人。或者我在她身上,仅仅是为了验证自己还是个男人。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在许彩霞身上找到了男人的感觉;可是那一刻我最想见到的,竟然是安妮。我在电话里约了安妮。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约了要见她。
我刚刚离开一个女人的身体,就要去见安妮。那个时候,我只是想着要证实自己是个男人,而且要证实给安妮看!这对我是如此的重要。一个男人,没有比他在女人的眼里不像个男人更让他抬不起头来了,其他的因素都退得远远的。我是个多么无耻的人啊,我不惜用我的无耻来证明自身的健全了。
我承认我爱安妮,我是打算用生命去爱这个让我心仪的女人的。可是,当我对她的爱遭遇到尊严的威胁时,我首先顾虑到的,却是我自己的形象受不受损毁的问题了。
我是爱安妮,还是更爱我自己?
我是以赴盛宴的心情去见安妮的。我是有备而来,当性褪去它爱的外壳时,竟然是让人如此镇定和从容。就像我第一次去见她一样,一切都是刻意准备好了的,我什么都不怕了,只有必胜的信念。我可以不是市长,不是王祈隆,但我不可以不是个男人!
可是,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闻到她那让我窒息的气息,我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又完蛋了。所有的坚强都是纸糊的。是的,我得承认,爱又占了理智的上风。我没有办法把视线从她那双美丽无比的脚上拉回来了,而我自己的脚又开始撕心裂肺地疼痛,那破裂的疼痛终于把我体内的信心丝丝漏尽。我被她的脚打败了,我被自己的脚打败了!
女人啊,我生命里的、让我恨,让我爱,让我为之奋力争斗的女人啊!
奶奶在我八岁的时候,用异样的态度打量着我脚上的"拐"。她那一声责问让我深刻地意识到,我的身体上是被打了耻辱印记的。
终于走出了大王庄,我觉得我是条自由自在的鱼,从那片养育了我生命的泥洼子里,毫不犹豫地游进了城市的滚滚急流里。我带着我的自信,带着我的倔强,我是挣扎出了自己的流域。城市的天空是那么的狭隘,城市的空气是那么的污浊,城市的人是那么的自私和丑陋,他们像排斥粪便一样急于排除我。但是,我站了起来,我告诉他们,我要当县长!我在她们的眼眸里观照自己。是的,那些城市里的女孩们,她们用眼光发给你进入城市的通行证。她们,刘圆圆、冯佳、高不可攀的李彤......
她们不是个体,是一个无比庞大的群体,我正是从她们的目光里认识了我自己。
我从一个城市游到另一个城市。我从一个小城市游到一个个更大的城市。可是,我越来越迷茫,我的城市在哪里?我奶奶的城市又在哪里?
在城市的屋檐下,我总是在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走在大学的校园里,我从来没有脱掉过糊得严严实实的袜子。可是那些女孩们,却一样透彻地看到了我的"拐"。
当我当上了县长,那些黄小凤们,任凭我脱得赤条条的,她们也看不到我的"拐"。
我的后来这些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她们谁能算得上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女人?她们和我太相象,就像一棵树上的果实,只不过是一颗挂在南边的枝条上,一颗挂在北边的枝条上。我们的脉管里流动的血液,我们身上寄生的虫子都是没有差异的。我们互相了解,我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点点的气味都能深入到她们的内心。她们不是我的女人,她们只是另一个我,是我的反面。
我恨她们!我恨这些远远近近浓浓淡淡的女人们!我永远都不会让她们从我的愤怒中解脱出来!
就在那一刻,就在我再一次在这个叫安妮的女人面前不像个男人的时刻,我突然发现我对她的那份异乎寻常的爱,其实一样是从那种无限愤恨里派生出来的,一 种徒有爱的形式的愤恨。
也许,爱和恨就是一个事物的两面,正面是爱,背面就是恨。恨就是爱的背书。
我突然之间快活起来。我看着在我眼前痛苦万状的安妮,我竟然有一种帝王般的满足。我没有屈服于她的爱的掠夺,而她却被我的吝啬折磨得痛不欲生,就像被一只老猫任意捉弄的老鼠。那一种突然而至的、征服的快乐,把我精神的大旗吹得猎猎做响。
那是我对城市的征服,还是对城市的报复?
在这一刻,我的行为忠实于我的乡村,这不是由于我的信念是多么坚强,而是一种基于守势的怯懦--我不知道能否为自己的征服提供充足的补给。我已没有能力为下一刻的冲动付出代价了。她们要得太多!
什么都不能告诉她,甚至要让她感觉到,我其实并不爱她。
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惟一一个被我身上的耻骨蒙蔽了眼睛的女人了,我不能告诉她,我在最渴望得到她的时候,都必须咬紧牙关。否则,我输掉的将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的强健,而将是生养我的那块土地上的骨头的最后一丝尊严。我的奋斗,我所取得的一切--我费尽心血而他们与生俱有。
安妮不仅仅是安妮,我无法将她仅仅看成安妮,从她的身上我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她是他们的女人,他们早就划好了范围--就像他们早就知道你的牙缝里有一片菜叶,别指望他们会提醒你,你迟早会发现并且惭愧,甚至他们都不会在乎或希望你的惭愧,因为他们知道你一直会和你的惭愧在一起。那怕你当了市长,他们提到你的口气也只不过是:噢,那个人......
生活永远像摆在我们面前的新茶,我们尽顾着一杯接着一杯痛快地畅饮,所品尝到的也许不过是惯常的甘醇和苦涩,可在平和碧绿的水影中也难免映印出徒然的触目惊心。我们常常忘了,那一捧又一捧倾倒掉的剩茶里面,有着我们依附在漂浮和沉沦之上的灵魂。我们只记得我们现实的影子--猥琐、恐惧,麻木,我们的盲目与自我,我们充满羞愧的反思和固执。我们虽然都是努力活着的人,我们的生命却是如此的无依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