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让他想起来饿死的父亲和投河而死的母亲。
虽然他没有认下他的亲叔叔,可是后来他却每年回界首一趟,给他的生父上坟。
田俊涛是在他最走红运的时候成的家。娶的是地地道道的城里姑娘。她的父母都是知识份子,就在农学院教书,他的岳父就是他当初的老师。田俊涛把媳妇第一次领回家去,把小田寨的人给惊呆了,哪见过这么漂亮洋气的闺女啊,简直和电影上的人儿一个模样,来看的人比看影戏还热闹。田来福老两口子还有三个姐妹更是把她敬得像神仙一样。却不知怎地,那媳妇却从此没有再回来过。
田俊涛一九七四年二十四岁被突击提拔为办公厅副主任,一九七八年被作为"双突"干部被罢免。他倒是没有过什么恶行,读书期间也没有参与过什么迫害人的活动。在学校是个认真的好学生,在机关是个敬业的好干部。他是因为政治原因上的台,也是因为"政治"原因下的台。在那个政治大变迁时期,没有人会为一个人的命运而改变历史的轨迹。
田俊涛成了省委调研室的一名普通干部。他被罢免后,潜下心来复习功课,一九七九年考入北京中国农业大学的研究生班。那一年他二十九岁,他儿子都三岁了。
田俊涛研究生毕业后坚决要求回到了河南。他被作为一般干部分配到省农林厅,两年后因为当时执行的快速选拔知识分子政策,被提拔为处长,第三年提为副厅长,到了第六个年头,他已经当了农林厅厅长。
有人说田俊涛命硬,天生有官运,倒不如说他有毅力,怎么跌倒就怎么爬起来。
田俊涛靠了他的毅力在官场上再一次站了起来,可是在他妻子的心目中却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一开始还算可以,而到他从官场上退下来的时候,已经被弄得面目全非了。最让他伤心的就是他那次带王小玉和他一起回家,她坚决不在她家的厕所(他们家叫茅厕)里解手,每天让田俊涛带着她到田地里去解决。更让田俊涛受不了的是,她说不能闻到他爹田来福身上那种气味。
什么气味啊?我怎么没闻到?田俊涛问她。
你怎么会闻得到?那都恨不得长在你骨头里了!
那就是说,你连我也忍受不了了?
我说的是那个老头子。你别故意找茬儿!
哪个老头子?那是我爹!你怎么能这么说?
那是你爹?那是你爹吗!
田俊涛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一巴掌把她煽个跟头。想想父母那讨好的笑脸,他是一忍再忍。
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孩子,也许当初就离了。所有的他都可以忍受,他不能忍受的只有一条,他不能让任何人看不起他的爹娘。
田俊涛后来又单独回来一趟,他流着泪对他的爹和娘说,我要离婚!
爹和娘都惊呆了。半天爹才回过神来,问道,人家不想跟你过了?
田俊涛看着爹娘,眼泪流了出来。说,爹,你不理解,她看不起咱们,骨子里头看不起咱们。
爹说,胡扯!不是人家看不起你,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了。你当了官儿,受不了委屈了,是吧?人家黄花闺女嫁给你,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怎么就说人家看不起你了?
爹说,涛啊,你要过饭;爹为了你给人家下跪过,不都挺过来了吗?比起这些,你那点儿面子,算得了什么呢?
田俊涛无言以对,看着两个沧桑的老人,他的眼泪只能往自己肚里流。他们还能活几年呢?不能再给他们添堵了。
也许田俊涛是麻木了。男人在感情上麻木之后,就会把全部精力放到工作上去。也许他确实是个天生的政治动物,他在政治方面的敏感和成熟,使他在任何岗位上都能露出耀眼的锋芒。局外人绝对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家庭的阴影,他像一个钢铁巨人一样叱咤在政治的舞台上。在外面他把一切所能争取的都争取到了,在家里他把一切所能放弃的全都放弃掉了。在外面他是个成功的英雄,在家里他却是个失败的狗熊。
田家的人是不能到家里的,他在位子上的时候,来了就住招待所;不在位子上了,来了就借宿在同学家。爹和娘是越来越老了,走不动了。偶尔小妹妹来一趟,住一天两天的,走时他就偷偷地给她们塞上两三百元钱,说是给爹娘的。他每个月的工资是要交给妻子的,少了她就会闹。而且,当她发现田俊涛对她的态度改变之后,现在什么不顺心的事都要闹,她把闹当成了征服他的工具。她找到了田俊涛的软肋,知道他最怕的是什么。
田俊涛的阵地,已经退缩到仅仅能够容下他自己,那就是,只要不闹,让他怎么样都行。他真的对什么都很麻木了,惟一让他能感觉到的痛苦就是不能报答养他的爹和娘啊!
王祈隆是特意去看望田来福老夫妻的。田来福再也不是当年故事里那个挑着铁匠担子走四方的壮汉了,他老了,脸上布满了皱纹,腰也弯了,背也驼了。但他脸上那种慈祥和饱经风霜的满足,还是把王祈隆深深地打动了。王祈隆被这样一个父亲注视着,感觉到历史在急速地后退,退到了奶奶的臂弯里。
一部人性的历史。
老两口竟然还像当年一样好客,他们一定要王祈隆住到家里来。打第一眼看到王祈隆,他们就觉得他和自己的儿子田俊涛不知道在哪里很相似,眼神还是什么,也许是对待他们的态度,也许是他们和儿子一样,是公家人。王祈隆还认识他们的儿子田俊涛,王祈隆就像是他们的儿子一样回到家来了。
按照工作队的要求,队员是必须住到农户家里的。所以王祈隆就住到田家去了。田家的三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空下来的房子就成了王祈隆的住室兼办公室。王祈隆每天起早帮老人扫院子,然后把水缸压满。他和老汉一起和泥把院墙重新加固,然后刷成白色的。房顶上的瓦,经过几场暴雨有点松动,他就喊来几个人把上边的旧瓦给重新排一遍。
王祈隆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老人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每当工作队回市里去几天,田来福就站在村口等他们回来。王祈隆回来总是不忘给老人捎点城里的东西,水果点心什么的。老人就舍不得吃,等几个女儿回来了才舍得拿出来,说是哥给捎的。
院子里的枣子熟了,那枣树有些年头了,树身倾斜得快挨着地面了,树干比小孩儿的腰还粗。王祈隆顺着那倾斜的树身上去择那脆甜的枣子,高高瘦瘦的身子像被风吹得站立不稳似的。娘就说,这孩子,怎么和俊涛一样冒失啊!王祈隆往下扔枣子,娘一边拾一边拿衣襟搌眼睛。吃饭的时候,爹常常就会忘记是哪一个了,总是说,吃啊,你小的时候长个呢,一顿饭可以吃三个卷子馍,还都是先比比哪个大!娘去给他盛饭,先把碗底的剩饭根儿给喝了,俊涛小的时候她都是这样。王祈隆发现,只要是他头天多吃了几口的东西,第二天保准还会出现在饭桌上。
晚上吃完了饭,几个人就坐在院子里拉呱。偶尔有人进来,说,这么热闹,还以为是你们家俊涛回来了呢!
来福老汉就说,俊涛忙啊!孩子整天忙得饭都吃不好呢!
来人就说,俊涛真该把你们接到省上去享享清福呢!
来福女人就抢了说,接了!接了!俊涛啥时候回来都要接俺俩去,俺可不想去遭罪。乡里住惯了,城里楼那么高,恐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来的人走了,热闹的院子就沉默下来了。说的和听的都有些心照不宣,虚虚的。老人的沉默比叹息更重地压在王祈隆的心头。王祈隆也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心里不免一热。
坐到夜意阑珊,凉凉的地气升上来,已经能感受到夜晚的深度了。老汉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家里的房子啊,是该要翻盖一下了。不然孙子回来了,连个能住的地方都没有哇!
王祈隆在小田寨村住了一年,冬季农闲的时候,他和工作队带领青壮劳力把村里的路修了修,把土路整成了沙石路。第二年的春天他走之前,把田来福家的房子给翻盖了。
王祈隆哪里知道,他为他的一个简单的愿望吃尽了苦头。俗话说,与人不睦,劝人盖屋。那盖房子的事儿可不是一句玩话。王祈隆把手头的钱拿出来,托熟人买一些便宜的建房材料,但那仅仅解决了一部分问题,后面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再加上工程期间又赶上下雨,开开停停地拖了近一个月。有时候,他看着田来福两口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和盖了半截的房子,急得恨不得哭一场。他回家去把许彩霞手里那点钱也给抠了出来,还是缺。最后,他不得不在单位又打条借了五千块钱。
四间亮堂堂的大房子终于盖起来了,封顶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来看。
养儿子好啊!
这俊涛我们没看走眼,孝顺孩子。
行善积德,老来有福啊!
别人说什么来福两口子都不回答,只是合不拢嘴地乐。
王祈隆回到市里,有一天奇怪地接到从省城寄来的一张一万元的汇款单,汇款人是一个姓张的,留言栏里什么都没写。
王祈隆没有什么在经济上来往的张姓的亲戚朋友,去邮局查了,确实是寄给他的。他突然知道是谁寄来的了。他取了那钱,过一段时间,却寻了个空闲给田来福老人送了回去。
新源市区划调整为地级市的第三年,市委书记调离。何玉新市长提升为书记,省农林厅厅长田俊涛被省委提议任命为新源市的市长。
原来王祈隆曾经陪了农业局长肖明远去给田厅长汇报过几次工作,应该算是熟悉的。但田俊涛来了之后,王祈隆和他两个人私下里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互相连个电话都没打过。在王祈隆那里,他觉得如果主动去找田市长,不知道市长会怎么想;
而在田俊涛那里,更是刻意回避农业局这边的人,也包括肖明远。市长也许是怕别人说他的闲话。
肖明远私下里跟王祈隆抱怨说,这厅长一变成市长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但不关照我们农口,大会上还点名批评我们。我们可是全省的先进啊!
王祈隆笑了笑,对他说,如果他不批评你了,农业局还有什么干头?
肖明远想想,也对。就不再一趟一趟地往市长那里跑着汇报工作了。
在王祈隆下去当县长这个问题上,田俊涛是主动说了话的。文清县县长缺位,田俊涛是主要领导中第一个提出要让王祈隆去当县长的。他说,这个年轻人,我在农林厅的时候就有所了解,有能力,有干劲,是个好苗子。
市委书记听了没有反对,他如果持反对态度,王祈隆肯定是去不了的。一时间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何书记听他的老部下肖明远多次说起过这个年轻人,也听王祈隆汇报过几次工作,思路很清晰,年轻人确实不错。而且他又是全市唯一的重点院校毕业的处级干部。
按照市委的安排,市委组织部到农业局去考核王祈隆。这一考核不打紧,方方面面都很优秀。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在农业局这个地方,也会卧虎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