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根把黄桷树头部的泥土石块掏去,掏出一个洞来,洞下安一个磨盘样的石槽,再将一根粗大的、剥过皮的柏树插进洞去,榨油坊就成了。哪家要用油菜籽榨清油,背到黄桷树下去,菜根就把晒得焦干的油菜籽放到石槽中间的凸出部位,用树杠将其压住,再在树杠末端吊几块沉重的石头,清油就咕嘟咕嘟流到石槽里去。浓浓的菜油香弥漫了整个村子。这样榨油,当然不如机器,机器能把菜籽里的油榨尽,菜根的工具,榨出八成油就不错了。然而,到菜根这里榨油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收回菜饼。菜饼是喂猪的好饲料。而今的何家坡人,对菜籽的出油率不再斤斤计较了。
只是苦了黄桷树。它的底部不仅被掏空,还要承受上千斤的拗力。
那些日子,何大常常到树下去。菜根榨油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眯缝着眼,满腹心事地看着那棵遭受磨难的黄桷树。坡上有了一把年纪的人,都记得何大被捆在树上的情形。树保护过他,他又用自己的尊严保护下了这棵树,可如今,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只能眯缝着眼,坐在树的身旁,跟它一起经受痛苦。
土地和山林下户之后,什么都有了主人,唯独堰塘和这棵黄桷树没有。它们是何家坡的公有财产,因此等于没有主人。
有一天黄昏,黄桷树一根粗大的根须被"砰"的一声拗断了。
当时,何大恰恰在场。
旁边的人在哄笑,只有何大默默无言地去扶住那断了的根须,之后从自家牛棚外的核桃树林里挖来满满一箢篼黑油油的沃土,小心翼翼地盖住根须的断处。人们不再笑了,仿佛被一种神秘的东西镇住了。据说黄桷树是能成精的,这棵古老的黄桷树,也成精了吗?大概是的,它已经吸纳了何大的灵魂。山林子里也见不到一只麻雀的时候,黄桷树的枝柯间却已麇聚了那深灰色的、从大灾大难中挺过来的生命!到而今,一早一晚,何家坡的人又能见到"麻雀闹林"的奇观,又能听到那浩大的生命合唱。此时此刻,它们就在合唱着,单纯的歌声里,没有怨尤,没有自甘卑贱,只有对让它们生存的大地和任它们飞翔的天空深深的感恩。
第二天一早,坡上人发现菜根把榨油坊拆了。胡棉背来一大背泥土,正往那个空洞里填。
紧接着,菜根又买来一部小型打米机,为坡上打米,打一口袋米(重约一百斤)收两块钱。
自从有了打米机,何大当门那个被数辈人使用过的石碾,就结束了它的使命。何家坡的后辈人,再也听不到它梦呓一般的吱溜吱溜的歌唱了......
何中财的推销店也罢,菜根的榨油坊也罢,新鲜是新鲜,但还不算特别新鲜,特别新鲜的是:坡上有女娃儿穿裙子了!她们穿着青布裙子,一条长长的白色拉链,河沟似的,从屁股丫子上流下去。何家坡上几辈人穿裤子,都是"找腰裤",后来有人用"鸡肠带",尽管有些不方便,可那毕竟都是捆在腰上的,哪像现在的女娃儿,把裤腰带明明白白地上在屁股丫子上?首先穿裙子的,是打工回来的几个,坡上人看着那一副行头,鄙夷得浑身都在"哼哼",并由此猜想她们在外面肯定是当了"小姐"的。哪知数天之后,整个坡上的年轻女娃儿都穿裙子了,你再"哼哼",就没那么多精力了。
最可怕的是,打工回来的人竟鄙薄了何家坡的方言,叽哩哇啦地说起外面的话来了!几百年来,何家坡形成了自己的方言,边音鼻音历来不分,边音全读鼻音,舌根鼻音可作声母,一般没有卷舌音,入音消失,绝大部分归入阳平;此外,还有一些个性鲜明极富表达力的说法,比如拿东西不说"拿",而说"喊"......何家坡的方言与这里的花草树木山山水水一样,是她的血液,她的骨肉,是何家坡生生不息的生命韵律,有着神奇的魔力的。然而,打工回来的人却觉得它土,羞于以方音出口;那些从小被父母带出去在外地读书的小儿,特别是那些一生下来就生活在异地他乡的家伙,何家坡的方言竟一句也不会说,何家坡人跟他们讲话,还要他们的父母翻译!
坡上有好几对夫妻,只生女不生男,家里需要劳力,不想把女儿嫁走,那些男方有劳力的人家,愿意让儿子到何家坡当"上门女婿"。而今,好几家都生了小孩,生下的小孩都跟男方姓,也就是说,再不姓何了!--何家坡的血液再也不纯净了。何家坡的祖先历经苦难才融汇出的何家血统,在那不堪回首的灾荒年月也没被打破的血统,而今被猛烈地、甚至被彻底地动摇了。
从何家坡出走的人越来越多。
这简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壮举。
其壮观的场面,几乎不亚于数百年前人们扶老携幼从远道迁来何家坡的情景。
所不同的是,上一次流了血,这一次没有流血,而没流血的这一次,却把坡上的魂带走了。
年轻人、中年人甚至部分老年人都纷纷外出打工,有的像何家坡的先行者们一样到了很远的地方,有的到了永乐城,买一部三轮摩托,做起客运生意。小小的永乐县城,多达五百辆三轮摩托,其中二十辆,就是何家坡人的。他们抛弃了何家坡。他们满怀兴奋走上人生的另一片战场,那是一片远离故土的战场,因而也必将是蕴含着辛酸血泪的战场。对此,他们不是不知道,然而,在那新的战场里,有可能为他们打开着一扇摆脱贫困的窗口。为了摆脱贫困,他们宁愿失去故乡!
二十余人到了新疆,也就是何光辉去的地方。他们去包地种,有的包几十亩,有的上百亩。菜根和胡棉把打米机折价卖掉,两口子也一起到了新疆。胡棉已经厌倦了漂泊,可是,生命苏醒之后,她才发现何家坡写满了她的酸苦,当菜根要求两个人一起去新疆时,她略作迟疑就同意了。他们包了百多亩棉花地。据说,他们去包地的时候,何光辉帮了不少忙,开始一段时间,何光辉也解决了他们许多生活上的困难。仅仅半年过去,去新疆的人全都把户口迁了,结了婚的,将老婆娃儿一起带走。菜根和胡棉也把贺碧接了过去,接走之前,三人一同上了明多山,这次,他们见到了建申,也就是慧觉和尚,当贺碧流着眼泪说她要跟儿子儿媳去新疆居住之后,慧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不问俗务,阿弥陀佛。"说完,他快速走进了另一间法堂......
就在菜根和胡棉把母亲接走不久的某个深夜,从泪潮湾爬上来一个奇怪的人。凄厉的月光下,这个人鬼一般阴郁,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使他整个人在山道上形成一团巨大的暗影。虽然四野无人,可他每前进一步,都四处逡巡,一声睡鸟的呻唤,一丝轻风的游走,都会吓得他发抖,并且本能地把高壮的身坯蜷缩起来。他走到堰塘边,犹豫了许久,才继续迈步。狗并没有叫,可在深入院落边缘的时候,他四肢着地,向前爬行。他把自己装扮成狗的同类,以引起狗的同情。他一直爬行到了胡棉遗留下的破屋外,才扑倒下去,死尸一般静寂着。
天不亮,这个人又消失了。
何家坡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又过一些日子,坡上人听说何团结到底熬不住思乡的痛苦,回了中国,而且想回何家坡,结果被公安逮住了,已经在外地遭了枪决。
要是前些年,何家坡人会长长地感叹一阵的,可现在,他们早不把何团结当成坡上人了;况且,外面的世界有那么多的精彩在招引他们,有那么多的钱等着他们去赚,他们自己的事情也忙不过来呢,哪有闲功夫为别人感叹哪!
何团结终归是从何家坡消失了,无声无息......
人员还在继续流走。而今的何家坡,除了孩子,大多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了。
那些外出打工的人,走之前都挨家挨户问:"要我的土地么?"
"老子各人的都不想要哦!"被问的人回答。
"白种!要不要?"
被问的人差点笑破肚皮:这年月送人家土地,不是白种未必还给你称粮食?
问的人也笑,说:"不要算球了,让它荒着,我以后回来砍旱杉烧!"
他们已经小看这片土地了。
一寸土地舍一寸嘞金,
田土呢才是那命根根!
而今何家坡的后代,还有谁会唱这凝结着先辈血汗和尊严的古老歌谣?......
田地就这样被大片荒芜,何家坡人祖祖辈辈茹毛饮血开垦出的土地里,长满了杂草。要了我母亲陈月香性命的松林弯,由于离村子较远,根本无人过问,而今早已是荒草连天。
是年仲夏──何家坡谷子成穗的季节,一个晴空灿烂的日子,何大慢吞吞地出了门。
他已经很久不出门了,他的田地全是大儿子种着的。他拿点锄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上了大田埂,走两步,又停下来,双手叉腰,站老半天再走。他的腰疼得像有一把钝锯子在拉。
何大一直往上走,挨个察看那些田地。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哪块地里偷过胡豆,在哪个岩堑下躲过雨。他走到何口偷麦子的那块地头,坐下来裹上烟,慢慢地抽着,烟雾和地里的草一样,被风吹得凌乱不堪。抽完了烟,他站起来,捡一条小路,斜插过去,就到了松林弯。漫天的荒草遮没了他矮小的身影。他艰难地跪下去,捧起一把黄土,放到眼前,疑视良久,然后从左手倒进右手,再从右手倒进左手,嘬着嘴,吹走土里的干草屑,将其揣进装烟的塑料口袋里。他看见长在草丛中的一棵松树苗,细心地拔去了它周围的杂草。这里本是松树的家园,它们有理由坦坦荡荡地吸取照临到这块土地上的阳光。最后,何大望一眼荒草地,就一步一歇地走下山来。走到白儿参加比赛的那块田里,他又拾了一把土,揣进荷包里。随后,他转到堰塘边上,摸出烟口袋,小心翼翼地将那把黄土撒在陈月香的坟头上,又摸出荷包里的土,撒在白儿的坟头上。然后,他从塘边绕过去,一条田埂接着田埂的路,直通没有古寨的寨梁。
他想到寨梁上去走走。
当他站到寨梁的风口上,一眼就看到了何中宝!
不远处的何中宝背向着他,佝偻着腰望着梁下的泪潮湾。
何大想离开。
他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让何中宝发现。
可是,何中宝已转过身来,看到了何大。
"何大哥!"
风把何中宝的声音送过来,传进何大的耳鼓。
"呃。"
何大本不想这样回答,可他情不自禁地"呃"了一声。
"做啥来?"何大问。
何中宝慢慢地向他这边挪了过来,"我四处转转。你呢?"
"我也四处转转。"
何中宝已挪到何大身边,抬头望着何大。
他比何大还矮,加上腰已严重佝偻,竟矮了半个头。
两个人互相凝视片刻。
"抽袋烟吧。"何中宝说。
"抽袋烟。"何大说。
见何大将双手叉在腰上,似在忍受疼痛,何中宝就去扶他坐下。两人面对面。
何大伸手掏烟,何中宝说:"你种烟不行,抽我的。"
他裹上一袋,点燃,将竹烟筒在掌心一旋,递给何大。
何大吸了一口,湿重的烟雾从鼻孔冒出之后,他咂巴着嘴说:"油重,是比我的香。"
何中宝嘿嘿嘿笑起来。他的脸上黑斑密布,眼睫毛不知何时掉光了。
何大把烟杆还给何中宝,又接过何中宝递过来的一匹厚实油亮的烟叶,裹好点上。
烟雾升腾起来,悠悠忽忽的,罩住了两个人的头。
何家坡的山山水水在他们眼前旋转着,苍凉,悠远,像奔流不息的岁月。
何中宝咳嗽几声,颤着声音说:"何大哥,只有我们守何家坡了。"
何大也说:"中宝,只有我们守何家坡了。"
混浊的泪水,不约而同地,缓缓地,从两人深陷的眼窝里滚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