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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昨晚跑哪去?”一走进教室,暖暖见到我噼头就说:“我找不着你。”“找我有事吗?”“没事不能找你说说话吗?”“我们还是当同胞就好。”我说。

“说啥呀。”“嗯。”我点点头,“这个问题很深奥,我得思考思考。”说完后我便坐下,留下一头雾水的暖暖。

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尽是与学弟的对话。

随着这些天跟暖暖的相处,彼此距离越来越近,渐渐有种错觉:觉得每天看到暖暖、跟暖暖说说话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也是习惯;却忘了这是生命中偶然的交会,交会过后又要朝各自的方向继续前进。

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应该是在前往机场的车上,那时我的心情会如何?

暖暖的心情又如何?

“被变种蜘蛛咬了,会变成维护正义的蜘蛛人。”我叹口气,说:“但被疯狗咬了只会得狂犬病。”“又说啥?”暖暖问。

“这世界存在的道理,不是年轻的我所能理解。”我说。

“你还没睡醒?”暖暖看了我一眼。

是啊,昨晚一直没睡好,现在开始语无伦次了。

来上课的老师也是昨天在北大治贝子园上课的老师,但今天讲孔孟。

孔孟孔孟,“恐”怕会让我想作“梦”。

虽然很想打起精神,但眼皮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一旦它想閤上,力气再大也打不开。

这教室我已习惯,不觉陌生,有种安定感,像家一样;而老师的声音则像母亲温情的呼唤:回家吧,孩子,你累了。

仿佛听到耳畔响起:“儒家强调道德伦理,重视人的社会性;道家则强调究竟真实,重视人的自然性……”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偶然醒来,看见面前的白纸写了好多次“北七”,数了数,共十七次。

“你醒了?”暖暖低声说。

“回光返照而已。”我也低声说。

“别睡了。”“我也想啊。”暖暖拿起笔,在我面前写上:我要去暖暖。

“我醒了。”我说。

中途下课出去洗把脸,勉强赶走一点睡意。

继续上课时,总感觉暖暖在一旁窥探,我精神一紧张,便不再打瞌睡。

终于把课上完后,我松了一口气。

突然想到这不仅是我在北京的最后一堂课,也是我学生时代最后一堂课。

没想到最后一堂课会以打瞌睡结束,我真是晚节不保。

中午大伙驱车前往纪晓岚的故居。

一下车便看到两棵互相交缠的紫藤萝,树干虯曲、枝叶茂盛、花香扑鼻。

这两棵紫藤萝是纪晓岚亲手种植,已两百多岁了,依然生机盎然。

紫藤萝原本在故居院内,但修路时拆了部分建筑物,于是裸露街边。

要不是树下立了个石碑述说紫藤萝的来历,即使你从旁经过,也未必多看一眼。

纪晓岚故居东侧有家晋阳饭庄,我们中午就在这吃饭。

晋阳饭庄虽叫“饭庄”,却以山西面食闻名。

李老师点了刀削面、猫耳朵、拨鱼等面食,让我们大快朵颐一番。

刚听到猫耳朵时,还颇纳闷,原来是一片片小巧且外型像猫耳朵的面食。

而拨鱼是水煮面,有点像面疙瘩,但是头尖肚圆,形状像鱼。

山西菜口味较重,也较咸,外观不花哨,但风味独具。

香酥鸭和蚕茧豆腐这两道菜更是让所有学生啧啧赞叹。

饭后我们便走进纪晓岚故居内参观。

这里最初的主人并不是纪晓岚,而是雍正年间大将、岳飞的后裔岳钟琪。

后来岳钟琪获罪拘禁,当时纪晓岚父亲刚好到京任职,便买下此宅。

两百多年来,此宅屡易主人、历经沧桑,晋阳饭庄也在此营业。

2001年晋阳饭庄迁到故居东侧,同时开始整修纪晓岚故居。

隔年纪晓岚故居终于正式对外开放。

纪晓岚故居现存只剩两堂一院,呈南北走向,面积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

南边是正厅,目前当作纪念馆陈列室,展出纪晓岚生平及各种相关史料,例如他当年主持编纂的《四库全书》和晚年所作的《阅微草堂笔记》;还有纪晓岚生前用过的部分物品以及藏书,包括著名的烟袋锅。

里头有张和人同高的纪晓岚画像,是个脸孔清瘦、长须垂胸的老者。

同学们初见画像的反应几乎都是惊讶,眼前这位老者相貌一般,甚至可说丑陋;而纪大学士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这样也好,纪晓岚聪明多才、风趣幽默,如果又相貌堂堂,未免太过。

几个男同学面露安慰的笑容,可能他们心想其貌不扬的人也可风流倜傥。

风流倜傥的人也许相貌一般,但不代表相貌一般的人就容易风流倜傥。

刘德华长得像猪、猪长得像刘德华,这两者意义完全不一样啊!

“你今天咋了?”暖暖说,“嘴里老是念念有词。”“是吗?”我回过神。

暖暖眼神在我脸上扫了扫后,点点头说:“有股说不出的怪。”“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今早睡太饱的缘故。”我笑了笑,接着说:“你会不会觉得纪晓岚的画像,很像昨天在苏州街遇见的老先生?”暖暖仔细打量画像,说:“经你一说,还真的有些神似。”“你身上还有铜钱吗?”我说,“给他一枚,问他在这里快乐吗?”“无聊。”暖暖说。

北边即是纪晓岚的书斋——阅微草堂。

草堂内有幅纪晓岚官服画像,看起来三分气派、七分自在。

墙上挂满字画,还有一幅孔子的画像。

草堂内主要分成待客饮茶、读书写作以及生活起居三个地方。

整体看来,只是间简单的书房,显示纪晓岚的淡泊与俭朴。

我们走到院子,院子很小,四周有些草地,西侧有个大水缸。

有株两层楼高的海棠孤零零站在院子东北角,在简单的院子里特别显眼。

正对着海棠树则有尊婢女模样的塑像,手里拿了把扇子。

李老师领着大家走到海棠树旁,开始说起这株海棠的故事。

海棠是纪晓岚亲手种植,原先有两株,其中一株在改造老房时被砍掉。

这是纪晓岚为了怀念他的初恋情人——文鸾而种的。

纪晓岚初识文鸾时,她才十三岁,是纪晓岚四叔家的婢女。

文鸾性情乖巧、聪慧美丽,两人年纪相仿,常在四叔家的海棠树下嬉戏。

隔年纪晓岚父亲要带着他离乡赴京任职,纪晓岚万分不捨,临行前匆匆跑去四叔家与文鸾道别,并给了她一枚扇坠作为纪念。

几年后纪晓岚回到老家,文鸾已亭亭玉立、标致动人。

两人在海棠树下许下誓言、互定终身,约好纪晓岚取得功名后回乡迎娶。

纪晓岚初次应试却名落孙山,一直等到二十四岁那年才终于高中解元。

纪晓岚并未忘记当初的誓约,立即託人到文鸾家提亲。

但文鸾父亲趁机狮子开口需索巨额财礼,亲事因此耽搁。

文鸾并不知道父亲从中作梗,以为纪晓岚早已将誓言忘得一干二净。

从此忧思成疾,身子日渐消瘦,终至香消玉殒。

“纪晓岚悲痛欲绝,便在这里亲手种下海棠。”李老师说,“二十年后,纪晓岚有天在树下假寐时,梦见一女子翩然走来,站立不语。醒来后,知道是文鸾,便向人询问文鸾葬在何处,但人家回答说文鸾之墓久埋于荒榛蔓草间,早已不能辨识。纪晓岚感慨万千,写下《秋海棠》一诗。

这段梦境描述于他所写的《阅微草堂笔记》中,你们可以读一读。”“《秋海棠》这首诗,老师知道吗?”暖暖问。

李老师微微一笑,指着一旁的石碑,说:“在这《海棠碑记》里。”大伙围过去看碑文,碑文上说这株纪晓岚种植的海棠已经两百多岁了,至今仍是春来花开满树,秋来果实弯枝。碑文也写下纪晓岚当时的心情:万端恸怜中,植此海棠树,睹物思旧人,一生相与随。

最后附上《秋海棠》的诗句:憔悴幽花剧可怜,斜阳院落晚秋天。词人老大风情减,犹对残红一怅然。

大伙不胜唏嘘,这时也才明了那尊拿了把扇子的婢女塑像是文鸾。

李老师让我们在海棠树下走走,试着感受深情的纪晓岚。

“纪晓岚的轶闻趣事总脱不了风流多情,今天就当成是帮纪晓岚平反。”李老师说完后,径自走开。

我和暖暖在院子四周漫步,脚步很轻。

看见晋阳饭庄推出的“阅微草堂名人宴”广告,里面有道菜叫海棠情思。

我很怀疑知道海棠典故的人,吃得下海棠情思吗?

“暖暖。”我说,“你父亲为人如何?”“提我父亲作啥?”暖暖问。

“只是想知道而已。”“他这人挺好的呀。”“那就好。”我说。

张老师要所有同学围在海棠树下合张影,然后我们便离开纪晓岚故居。

李老师买了几小袋纪晓岚老家的特产金丝小枣,每人分一些,在车上吃。

经过门前的紫藤萝时,李老师说有几位伟大的文人作家如老舍等,曾在紫藤萝棚架下,赏古藤、品佳肴。

我赶紧拿颗枣塞进嘴里,再抬头看看如云的紫藤花。

“作啥?”暖暖问。

“以后人们提到曾在这赏古藤品佳肴的名人时,也要算我一个。”我说。

暖暖没理我,直接走上车。

我们在车上边吃枣边听李老师讲些纪晓岚的趣事,没多久便到了雍和宫。

雍和宫是康熙所建,赐予四子雍亲王当府邸,原称雍亲王府。

雍正称帝后改王府为行宫,便称雍和宫;乾隆皇帝也诞生于此。

乾隆时又将雍和宫改为喇嘛庙,成为中国内地最大的藏传佛教寺庙。

同学们各买一大把香,以便入庙随喜参拜。

一入宫内,远处香烟袅绕,耳畔钟声悠扬,给人幽静、深远之感。

“雍和宫是很有佛性的地方,礼佛时心里想着你的愿望,如果你够虔诚,愿望就容易实现。”李老师说。

如果是十年前,我的愿望是金榜题名;如果是一年前,愿望是顺利毕业;如果是十天前,我的愿望是早日找到满意的工作。

但是现在,我的愿望很简单,那就是可以常常看到暖暖的笑脸。

于是每当走进任一庙殿,见到各尊大小佛像,无论泥塑、铜铸或是木凋,我总是拿着香低着头想着我现在的愿望。

眼角瞥见暖暖手上的香晃啊晃的,不安分地摆动着。

“香拿好。”我伸手帮她把香拨正,“会伤到人的。”暖暖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

进了雍和宫大殿,李老师说这里即相当于大雄宝殿。

“一般的大雄宝殿供奉横三世佛,中间为娑婆世界释迦牟尼佛,左为东方 净琉璃世界药师佛,右为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这是空间的三世佛,表示到处皆有佛。但这里供奉的是竖三世佛。”李老师说,“中为现在佛释迦牟尼佛,左为过去佛燃灯佛,右为未来佛弥勒佛。这是时间流程的三世佛,表示过去、现在和未来,因此无时不有佛。”空间也好、时间也罢,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想看到暖暖的笑脸。

刚想完第二十七遍现在的愿望,突然感到一阵刺痛,急忙收手。

原来是暖暖被唐卡吸引住目光,手中的香头刺中我左臂。

“呀?”暖暖说,“对不起。没事吧?”“没事。”我说,“如果刚好刺中额头,我就成观音了。”“别瞎说。”暖暖说。

虽然嘴里说没事,但拿香低头时,左手臂总会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走进万福阁,迎面就是一尊巍然矗立的巨佛——迈达拉佛。

“迈达拉是蒙古语,藏语是占巴,梵语是弥勒,汉语就是当来下生佛。”李老师说,“也就是竖三世佛中的未来佛。”迈达拉巨佛由整株白檀木凋刻而成,地上十八米、地下八米,总高二十六米,是世界最大的木凋佛。

佛像头戴五佛冠,身披黄缎大袍,腰系镶嵌珠宝的玉带,手拿黄绸哈达;全身贴金,身上遍是缨络、松石、琥珀等珠宝玉石。

双目微垂,平视前方,神情虽肃穆却仍显慈祥,令人不自觉发出赞叹。

同学们问起为何这尊佛像要如此巨大?

“佛经上说,在未来世界中,弥勒佛降生人间时,人类要比现在人高大, 那么未来佛势必比现在人更高大,所以才凋刻如此巨大的未来佛。”李老师回答后,顿了顿,又接着说:“世界如此纷乱,总不免令人殷切期盼未来佛——弥勒佛能早日降生娑婆世界,普度众生。这或许也是未来佛像如此巨大的原因。”“我问大家一个问题。”李老师说,“这尊佛像如何摆进万福阁里?”大伙下意识转头看一下庙门,随即傻眼。

佛像如此巨大,即使横着抬进来,也根本进不到里面。

“凉凉。”暖暖问,“佛像咋可能进得来?”“这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我说,“而是需不需要的问题。”“蔡同学。”李老师指了指我,说:“请说说你的看法。”“一般人是没办法把佛像运进来,但或许有绝顶聪明的人可以想出办法。

但如果真是绝顶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没想出先立佛像再建阁这种最简单的方法呢?”我说。

“大家明白了吗?”李老师笑了笑,“每个人心中都有阁在先、佛像在后的预设立场,即使有最聪明的办法,其实却是最笨的事。心中有了线,思考便不够圆融周到。”大伙恍然大悟,想起刚刚想破头的情形,不禁哑然失笑。

“有时环境不好,你会想改善环境让自己满意,但结果常常是令人气馁。

你何不试试把自己当成万福阁、把环境当成是巨佛,让自己转动去配合不动的环境呢?”李老师说完后笑了笑,呼了一口长气,说:“这是我们在北京的最后一个行程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雍和宫里还有很多东西可以细看,给你们一个半钟,之后我们在宫门口集合。”大伙各自散开,我和暖暖往回走,除主殿外也走进各配殿。

暖暖对唐卡很有兴趣,一路走来,总是在唐卡前停留较久。

到了集合时间,准备要上车前,我跑去买了些藏香。

“你要礼佛吗?”暖暖问。

“不。我要礼我。”我说,“考试前点上一些,便会满身香,像佛一样。

也许考试时,不会的题目说不定会突然顿悟。”“又瞎说。”暖暖的语气带点责备,“这样你的愿望咋实现?”我心头一惊,几乎忘了要上车。

回到学校后,觉得有些累。

不是因为身体的疲惫,而是因为觉得旅程要结束了,有种空虚的无力感。

同学们好像也是如此,因此教室里颇安静,完全不像前几天的喧闹。

“钱都用光了。”李老师开玩笑说,“晚上咱们自个儿包水饺吃。”大伙一起擀面皮、和馅、包饺子、煮汤,笑声才渐渐苏醒。

吃饭时怎么可以没有余兴节目呢?

大伙说好,原则上以组为单位,上台表演;但也不限,谁想上台便上台。

最先上台的一组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块布,隔在讲台中间。

北京学生站左边,台湾学生站右边。

两边学生隔着布看着另一边的影子、侧耳倾听另一边的声音。

一边有动静,另一边立刻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一开始我看不懂他们在演啥?渐渐的,我开始懂了。

我不禁想起刚到北京时,两边的学生从陌生到逐渐熟悉,常可听到:“听说你们那边……”北京学生开了口,但不免支支吾吾。

“听说你们这边……”台湾学生也开口,但总是含混其词。

彼此都很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又怕不小心误触地雷。

像拿了根长棍子在高空走钢索,小心翼翼控制手中棍子维持平衡,然后战战兢兢的,一步一步缓慢前进。

随着熟悉度提高,脚下的钢索越来越宽,终于变成一块木板。

长棍子便被远远抛开,脚步变实,甚至开始跑跳。

刚听到对方问题时的反应总是惊讶,因为觉得怎么会有这种误解,到最后却是伴随爽朗的笑声,因为觉得对方的误解是件有趣的事;同时觉得自己的误解也很有趣。

原来彼此都在光线扭曲的环境里,看到对方的长相。

于是彼此都不了解对方,却都自以为了解。

“我们要解放台湾同胞。”左边的北京学生突然说。

“来啊来啊,等好久罗。”右边的台湾学生回答。

“别瞎说!”台下北京张老师很紧张。

“同学们爱玩,没事。”李老师反而笑了笑。

“我们要拯救大陆同胞于水深火热之中。”台湾学生说。

“喂!”台湾的周老师和吴老师不仅异口同声,也几乎同时站起身。

“好深喔。”“好热喔。”北京学生这么回答。

然后台下的学生们笑了,老师们的脸绿了。

隔在讲台中间的布掀开了,两边的人不再只是看见投射在布上的身影,而是清楚看见对方的脸孔时,表情充满惊愕。

互望一会后,脸皮逐渐放松;试着开始交谈,渐渐有了笑声。

最后彼此握了握手、轻轻拥抱。

台上的同学一起鞠个躬,台下则响起一阵掌声。

“上台的同学别胡来。”张老师拍拍胸口,“别把我吓出心脏病。”接下来上台的是两个学生,一个是台湾学生,另一个是北京学生。

“二把刀。”北京学生说。

“三脚猫。”台湾学生说。

“上台一鞠躬。”两人同时说。

大概是相声吧,我想。

“在台湾,有首童谣我一直搞不懂,想请教请教。”“请教不敢当。一起琢磨琢磨便是。”“城门城门鸡蛋糕,三十六把刀。骑白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滑一跤。”“鸡蛋糕是啥?三十六把刀又是啥?”“不知道。小时候就这么唱。”“您唱错了。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走进城门 绕一遭。这样才对。”“三十六丈约一百米,快三十层楼高,天底下有这么高的城墙吗?”“小孩儿人矮眼睛小,城墙看起来特高,挺合逻辑。”“合逻辑?”“肯定合。”“那再来一首?”“您请说。”“一二三,到台湾,台湾有个阿里山。阿里山,有神木,明年一定回大陆。”“这我倒没听过。回大陆是啥意思?”“反攻大陆的意思。”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台湾周老师霍地起身,冲撞了桌角。

正在吃水饺的吴老师则噎着了,口中呜呜作声,手指着台上的台湾学生。

“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从小就灌输这种思想?”“是啊。您以为如何?”“灌输得好哇!”北京张老师坐不住了,站起身说:“您们俩行行好,别瞎说了。”“老师们吓傻了,咱们换个话题?”“好。换话题。”“听说你们台湾话特会骂人。”“这倒是。骂人的最高境界是不带脏字,但台湾话即使是称赞人的好话, 也可能用来骂人。比方说,你妈妈比较好。这话也是骂人。”“你妈妈比较好?这也骂人?”“没错。台湾话叫:你娘卡好。”“哩拿喀厚?”“接近了。”台下的台湾学生被台上北京学生的怪声怪调给逗笑了。

“这话咋来的?”“甲午战后,台湾割给日本。台湾百姓上书给光绪,里头就有这句。”“干啥用的?”“问候光绪他妈的身体好吗?”“啥?”“就是给慈禧请安。”两位同学笑嘻嘻的,继续东扯西扯,台下学生偶尔爆出如雷的笑声。

好不容易终于扯完,老师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我要表演民俗技艺。”学弟走上台说。

“非常好。”周老师、吴老师、张老师异口同声。连李老师也点头。

“我需要一个助手。学长。”学弟手指着我,“就你了。”我一上台,学弟便递给我一片口香糖,说:“请把包装纸拆开。”我拆开后,两指夹着那片口香糖,学弟说:“请举高。”我将手举到胸前高度,学弟弯着身仰头向后,双手背在身后。

学弟缓慢碎步靠近我,然后用双唇夹住那片口香糖,我便松手。

学弟双唇紧闭,维持弯身仰头的姿势,在台上走了一圈。

最后右手从口中抽出那片口香糖,直起身,鞠个躬:“谢谢大家。”“你在干嘛?”我问。

“这是青箭口香糖。”学弟指着包装纸,“所以我刚刚表演的,是伟大的民俗技艺——“吞箭”。”我全身冻僵,愣在当地。

“我还可以把剑咬碎喔。”学弟又将口香糖送进嘴里,张口大嚼。

混蛋!自己丢脸还不够,还把我拉上来一起丢脸。

我双手掐住学弟脖子,说:“给我吞下去!”“保安……”学弟喘着气,“保安……”我红着脸走下台,暖暖笑着说:“你学弟蛮有创意的。”台上又有一组学生正演着纪晓岚与文鸾的故事。

还有一个学生用黑色签字笔在衣服写上:文鸾之墓,因为他演墓碑。

“文鸾妹子,我来晚了,原谅哥哥啊!”边说边敲打“文鸾之墓”,表达痛心。

明明是悲到底的悲剧,演起来却像爆笑喜剧。

这点跟台湾偶像剧的演员一样,总能把悲剧演成喜剧。

由这组学生中北京学生的演出看来,大陆的偶像剧大概也是凶多吉少。

五个男同学各自趴跪在地上背部拉平,彼此手脚相接,看起来颇像城墙。

一个女同学大声哭喊:“夫君呀!”然后五个男同学倒地,城墙垮了。

用的是蒙太奇的表现手法,演的是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的故事。

还有一组同学演出国民党老兵回乡探亲的故事。

“我已经走了40年,小孩为什么才38岁?”“他太思念父亲了,所以忘了长大。”我们这组成员也商量着表演什么?

我说让四个人迭罗汉演迈达拉佛,暖暖在佛前祈祷:请速速降生人间吧。

然后我演刚出生的婴儿,再让人拿手电筒照我额头,这样头上就有佛光。

“我来扮演降生人间的未来佛,最有说服力。”我说。

“闭嘴。”暖暖和其他组员说。

组员们人多嘴杂,始终拿不定主意。

“干脆返璞归真,就唱首歌。”暖暖说。

“什么歌?”我问。

“准保大家都会唱。”暖暖卖了个关子。

轮到我们这组上台,暖暖说:“我们要唱《大约在冬季》。”“不成!”台下学生说。

“咋不成?”暖暖说。

“要唱也该大伙儿一块唱!”说完全部同学便跑上台,还把四位老师也拉上来。

有人喊出一、二、三、唱!

五十几个人便同时开口唱:轻轻的 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 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 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 虽然下着雨 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 你要保重你自己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 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不是在此时 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歌声刚歇,同学们情绪亢奋,在台上又笑又叫。

仿佛刚拿到决赛权而明天要打世界杯决赛,个个斗志高昂、热血澎湃。

就差窗外没夕阳了。

渐渐的,大家想起这不是庆功的晚宴,而是离别的前夕。

明天早上,台湾学生八点就得坐车离开,要赶十点多的飞机。

心情的转换只在瞬间,当大家意识到即将离别时,笑声变轻、笑容变淡。

然后开始互相合拍照片、留下电话和E-mail。

有的跑回寝室拿出礼物互赠,当作纪念。

这些礼物通常是电话卡、明信片之类的小东西。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带点伤感。

我不禁想起中学时代也曾参加过夏令营之类的活动。

活动结束前一晚,总在空地升起营火,所有人围着营火唱《萍聚》。

那气氛真是催泪到不行,很少人的眼睛能够全身而退。

仿佛就要和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分离、就要失去挚爱,恨不得变成徐志摩,把内心丰沛到已经满溢的情感用文字表达。

可惜没有人是徐志摩,于是只能让心中的酸意蔓延至全身。

然而下山后一个星期,山上伙伴的笑颜便开始模煳。

有些女同学的眼眶已经红了,还有人轻轻拭泪。

我早已过了在演唱会拿着萤光棒左摇右晃的年纪;也相信所有沛然莫之能御的情感只是离别气氛催化下的产物。

我告诉自己,这会是将来美好的回忆,但不需要付出眼泪去交换。

万一我不小心情绪失控,我一定会狠狠嘲笑自己的幼稚。

“我住南投,如果你以后来台湾,我带你去日月潭玩。”听到一位台湾女学生边擦泪边这么说,让我想起暖暖也想去暖暖看看,我突然感到有些鼻酸。

定了定神,悄悄溜出教室。

我走到几乎听不见教室内声音的地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明天的夜空就不是长这样了,我心里想。

“凉凉。”暖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转过头,暖暖递给我一张纸。

“你还没写电话和E-mail给我呢。”暖暖说。

我蹲下身,以左腿为垫,写了电话和E-mail,站起身把纸递给她。

“住址也要。”暖暖没接过纸,只是笑了笑,“兴许我会写信。”我又蹲下身,换以右腿为垫,写下地址,再站起身把纸还给她。

“我不用写吗?”暖暖问。

“当然要啊。”我摸遍身上口袋,找不到半张纸,只得从皮夹掏出一张钞票,递给暖暖。

“我真荣幸。”暖暖说,“可以写在钞票上。”“这样我的皮夹里永远都会有钱。”“嗯?”“因为这张钞票会永远躺在我的皮夹里。”我说。

“如果你换了皮夹呢?”“这张钞票也会跟着搬家。”“如果你皮夹被扒了呢?”我赶紧又掏出那张钞票,仔细记下那串英文字母和数字。

“别担心。”我说,“我已经牢牢记在心里了。”不远处有张石凳,我和暖暖便走过去,并肩坐了下来。

“你知道为什么要唱大约在冬季吗?”暖暖问。

“我知道。”我说,“我们在紫禁城护城河旁时,你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去暖暖,我回答说大约在冬季。”“你记得就好。”暖暖笑得很开心。

“暖暖。”我问,“你眼睛还好吧?”“眼睛?”暖暖眨了眨眼睛,“没事呀。我眼睛咋了?”“要跟这么多朋友道别,我想你应该会伤心流泪。”“只要会再见面,所有的离别都是暂时的。”暖暖说。

暖暖的表情很从容,看不出波动。

“为什么会再见面?”我问。

“你忘了吗?”暖暖说,“在什刹海旁,你说过如果我在北京工作,你就来北京找我。”“我记得那时有风,所以应该算是风中的承诺。”“凉凉,你……”暖暖突然急了,满脸涨红,眼眶也泛红。

“我是开玩笑的。”我赶紧说。

“都啥时候了,还开玩笑?”“暖暖,你知道的,我是饭可以不吃、玩笑不能不开的那种人。”“我不知道。”“《论语》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我就是 那种典型的君子,造次时会开玩笑,颠沛时也还是会开玩笑。”“论语是这样用的吗?”暖暖白了我一眼。

“不管怎样,”我苦笑,“刚刚真的是开玩笑。”“好。”暖暖说,“现在没风,你说,你要不要来北京找我?”“没风时我不敢下承诺。”我说。

“喂!”“你看,我又开了玩笑,这种气节真是无与伦比。”“你说不说?”“你先等等。我得陶醉在自己无与伦比的气节中几秒,才能说话。”“你到底说不说?”“风怎么还没来?”“快说!”“如果你在北京工作,我就来北京找你。”我说。

“啥时来?”“刚唱过的,大约在冬季。”暖暖终于又笑了。

“所以我说,只要会再见面,所有的离别都是暂时的。”暖暖说。

暖暖说完后,抬头看了看夜空,神情自在。

我和暖暖或许会再见面,但中间的过程要花多久时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天一旦上车,当暖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时,我便会开始想念她。

而所谓的明天其实只不过是眼前的夜空由黑变白而已。

“还好。现在有网路。”我的语气像在安慰自己。

“是呀。”暖暖说。

“对了,台湾叫网“路”,你们这边叫网“络”,你知道吗?”“当然知道。”暖暖的语气有些埋怨,“咋老讲废话。”“我怕你不知道啊。结果我从网路写信给你,你却跑到马路边去收信。”“我才没这么笨。”暖暖轻轻哼了一声。

“有网路就方便多了。”我说。

“网络用来联络事情很方便,但用来联络感情……”暖暖摇摇头。

“怎么说?”我问。

“心的距离若是如此遥远,即使网络再快,也没有用。”暖暖说。

“暖暖。”我说,“你有时讲话会带有哲理,偶有佳作。”“不是偶有佳作。”暖暖笑说,“是必属佳作。”“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我仰头看了一眼夜空,“到那时网路就可以含笑而断了。”“是呀。”暖暖说。

“你这次怎么没反驳我?”“因为我也是这么认为呀。”暖暖笑了笑。

“在网路还没含笑而断前,我会写信给你。”我说。

“我知道。”暖暖说。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单纯地坐在一起。

我开始回忆这几天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不自觉露出微笑。

“你想起哪段?”暖暖问。

“嗯?”“你不是正想着我们这些天做了啥、说了啥吗?”“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知道。”暖暖露出神秘的微笑。

时间刚过12点,严格来说,今天就得离开北京。

暖暖站起身说了声晚了,我点点头,也站起身。

只往回走了两步,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我和暖暖独处的最后一点时间。

我想开口说些话,说什么都好,但话到嘴边总是又吞了回去。

这样不行啊,我心里一定有某些话只能现在说,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

虽然我曾告诉学弟,我不会跟暖暖说我喜欢她;但现在却有股冲动,想突破自己内心画出的方格。

我自认有赛车手的心脏、拳击手的血液,但此刻再也无法维持正常的心跳和血温。

“暖暖。”我鼓起勇气开口:“你知道的。”暖暖转头看了一眼我的神情,点了点头,说:“嗯。我知道。”暖暖,我也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暖暖说。

我停下脚步。

“这是钱锺书的诗句。”暖暖又说。

明天就要远行,今夜此情此景,我大概想忘也忘不掉。

“暖暖。”我说,“我会的。”“我知道。”暖暖说。

我们相视而笑,各自走回寝室。

回寝室后,想先洗个澡,再整理行李。

在浴室门口刚好碰到学弟,我问:“你跟王克说了吗?”“说了。”学弟回答,“我把那幅才子卷轴送给她,然后说:我是才子, 你愿意做我的佳人吗?”“王克怎么说?”“她什么也没说。”学弟说,“我等了十分钟,她一句话也没说,表情也 没什么变化,我就走了。”“往好处想,至少她没赏你一巴掌。”我说。

“是啊。”学弟澹澹地说,“往好处想。”洗完澡,刚走回寝室,徐驰和高亮立刻送东西给我。

徐驰送了四片木制书籤,上头彩画了一些山水花鸟;高亮送的是一套三张的藏书票。

我急忙道谢收下,想起自己也该回送些什么,但却两手空空。

只好从皮夹起掏出两张电话卡,刚好上头印了台湾名胜。

“台湾有两种公用电话卡,请你们留作纪念。”我很不好意思,说:“很抱歉,我没准备礼物,请别见怪。”徐驰和高亮都笑了笑,直说没事。

我开始整理行李,出门八天的行李多少还是有点份量。

高亮细心提醒我别忘了带台胞证和机票,徐驰说:“提醒他作啥?最好让他走不了。”我整理好了,拉上行李箱拉链,把台胞证和机票收进随身的小背袋里。

“早点睡吧,明天得早起,飞机不等人的。”高亮说。

我欲言又止。

“别来哭哭啼啼、依依不舍那套,快睡。”徐驰说。

躺在床上,思潮汹涌,很难入睡。

迷迷煳煳间天亮了,洗把脸,到食堂吃早点。

跟前些天不同的是,食堂里一点声音也没。

吃完早点回到寝室,拉着行李箱,背上背袋,走到校门口等车。

不用上车的北京学生也在,似乎都想送台湾学生最后一程。

远远看到暖暖跑过来,到我身旁后,喘了几口气,伸出手说:“给。”我接过来,是一个包装好的小礼物,很沉。

“不是啥好东西,不嫌弃的话就收了呗。”暖暖说。

“这是?”“三天前在大栅栏里买的。”我想起那时暖暖突然要我等她十分钟,原来是跑去买这东西。

我很后悔自己根本没准备东西送暖暖,情急之下又从皮夹掏出一张钞票。

“又是钞票?”暖暖说。

“这给你。”我把这张红色百元台币递给暖暖。

“给我钱作啥?”“不不不。”我说,“你别把它当钱,你看这上头有孙中山肖像,如果你 以后想念起孙中山,便不用大老远跑去南京中山陵瞻仰。”“好。”暖暖收下钞票,笑了笑,“谢谢。”车子到了,该上车了。

“暖暖,你要好好活着。别学文鸾。”我说。

暖暖大概连瞪我的力气也没,表情有些无奈。

“行。”暖暖简单笑了笑,“我尽量。”上了车,隔着车窗用心看着每张挥手的脸。

我相信几个月后甚至几年后,我仍然会记住这些微笑的脸庞。

徐驰也挥挥手,嘴里说:“走吧走吧,别再来了。”真是个白烂。

我的视线最后停留在暖暖身上。

暖暖只是淡淡笑着,并没挥手。

车子起动了,车轮只转了半圈,暖暖突然用力挥手。

“凉凉!”暖暖高声说:“再见!”挥挥手的那瞬间,暖暖突然立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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