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走到盥洗室时还迷迷糊糊。
碰见学弟,他说:“学长,哈你个卵。”我瞬间清醒,掐住他脖子,说:“一大早就讨打。”“是徐驰教我的。”学弟在断气前说。
徐驰说这是他们家乡话,问候打招呼用的。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但看徐驰的模样又不像开玩笑。
如果对女生讲这句会被告性骚扰;碰上男生讲这句,大概会被痛殴一顿。
但总比那男生真脱下裤子请你打招呼要好。
在食堂门口,李老师跟张老师商量一会后,说:“咱们今天到外面喝豆汁去,感受一下老北京的饮食文化。”我问暖暖:“豆汁就是豆浆吗?”“当然不是。”暖暖说,“豆浆是黄豆做的,豆汁则是绿豆。豆汁就只有 北京有,别的地方是喝不到的。”“好喝吗?”我又问。
“准保让你印象深刻。”暖暖的表情透着古怪。
我觉得奇怪,问了徐驰:“豆汁好喝吗?”“会让你毕生难忘。”徐驰脸上的神情也很古怪。
我想高亮是个老实人,讲话会比较直,便又问高亮:“豆汁好喝吗?”“嗯……”高亮沉吟一会,说:“我第一次喝了后,三月不知肉味。”印象深刻、毕生难忘、三月不知肉味,怎么都是这种形容词。
回答好不好喝那么难吗?
如果你问:那女孩长得如何?
人家回答:很漂亮,保证让你毕生难忘。
你当然会很清楚知道,你将碰到一个绝世美女。
但如果人家只回答:保证让你印象深刻、毕生难忘、三月不知肉味。
你怎么晓得那女孩漂不漂亮?碰到恐龙也是会印象深刻到毕生难忘,于是三个月吃不下饭啊。
一走进豆汁店里,马上闻到一股酸溜溜的呛鼻味道,让人不太舒服。
浓稠的豆汁端上来了,颜色灰里透绿;另外还有一盘咸菜丝、一盘焦圈。
细长的咸菜丝洒上芝麻、辣椒油,焦圈则炸得金黄酥透。
“这得趁热喝。”暖暖告诉我,眼神似笑非笑。
我战战兢兢端起碗,嘴唇小心翼翼贴住碗边,缓缓地啜了一小口。
“哇!”我惨叫一声,豆汁不仅酸而且还带着馊腐的怪味,令人作呕。
我挤眉弄眼、掐鼻抓耳、龇牙咧嘴,五官全用上了,还是甩不掉那怪味。
暖暖笑了,边笑边说:“快吃点咸菜丝压压口。”我赶紧挟了一筷子咸菜丝送入口中,胡乱嚼了几口,果然有效。
“豆汁的味道好怪。”我说。
“那是幻觉。”暖暖说,“再试试?”我又端起碗,深呼吸一次,重新武装了心理,憋了气再喝一口。
这哪是幻觉?这是真实的怪味啊。豆汁滑进喉咙时,我还差点噎着。
气顺了后,放下碗,眼神空洞,望着暖暖。
“要喝这豆汁儿,需佐以咸菜丝和焦圈,三样不能少一样。”暖暖说,“豆汁的酸、咸菜丝的咸与辣、焦圈的脆,在酸、咸、辣、脆的夹击中, 口齿之间会缓缓透出一股绵延的香。”暖暖一口豆汁、一口咸菜丝、一口焦圈,吃得津津有味,眉开眼笑。
我越看越奇,简直是不可思议。
“意犹未尽呀。”暖暖说。
“请受小弟一拜。”我说。
隔壁桌的学弟突然跑过来,蹲下身拉住我衣角,说:“学长,我不行了,快送我到医院。”“你怎么了?”“我把整碗豆汁都喝光了。”学弟说完便闭上双眼。
“振作点!”我啪啪打了他两耳光。
学弟睁开双眼,站起身抚着脸颊,又回到他座位上。
“刚刚的耳光,你好像真打?”暖暖说。
“是啊。”我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我学弟爱玩,我也乐得配合演出。
对了,刚说到哪?”“你说你想拜我。”我立刻起身离开座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曰:“姑娘真神人也。”暖暖笑着拉我起身,说:“其实我第一次喝豆汁时,也忍受不了这怪味。
后来连续喝了大半个月,习惯后才喝出门道,甚至上了瘾。”“真是风情的哥哥啊。”我说。
“啥?”暖暖问。
“不解。”“呀?”“因为有句话叫不解风情,所以风情的哥哥,就叫不解。”“你喝豆汁喝傻了?”暖暖说,“我完全听不懂你说的。”“我的意思是,我很不解。”我说,“想请教您一件事。”“说呗。”“你第一次喝豆汁时,反应跟我差不多?”“嗯。”暖暖点点头,“可以这么说。”“后来你连续喝了半个多月才习惯,而且还上了瘾?”“是呀。”暖暖笑了笑,“那时只要打听到豆汁老店,再远我都去。”“既然你第一次喝豆汁时就觉得根本不能接受,”我歪着头想了半天,“又怎么会再连续喝半个多月呢?”暖暖睁大眼睛,没有答话,陷入一种沉思状态。
“这还真是百思的弟弟。”过了许久,暖暖才开口。
“嗯?”我说。
“也叫不解。”暖暖笑说,“因为百思不解。”“你怎么也这样说话?”“这下你总该知道听你说话的人有多痛苦了。”“辛苦你了。”我说。
“哪儿的话。”暖暖笑了笑。
“喝豆汁的文化,据说已有千年。所以味道再怪,我也要坚持下去。”暖暖似乎找到喝豆汁的理由,“总之,就是一股傻劲。”“你实在太强了。”我啧啧赞叹着。
“凉凉。”暖暖指着我面前的碗,“还试吗?”我伸出手端起碗,却始终没勇气送到嘴边,叹口气,又放下碗。
暖暖笑了笑,端起我的碗。我急忙说:“我喝过了。”“没事。”暖暖说,“做豆汁很辛苦的,别浪费。”徐驰走过来,看到我面前的空碗,惊讶地说:“老蔡,你喝光了?”“嘿嘿。”我说。
“没事吧?”徐驰看看我的眼,摸摸我的手,摇摇我身子。
“嘿嘿嘿。”我又说。
“真想不到。”徐驰说,“来!咱哥儿们再喝一碗!”“驰哥!”我急忙拉住他,“是暖暖帮我喝光的。”徐驰哈哈大笑,暖暖也笑了,我笑得很尴尬。
我观察一下所有学生的反应,台湾学生全都是惊魂未定的神情;北京学生的反应则很多元,有像暖暖、徐驰那样超爱喝豆汁的人,也有像高亮那样勉强可以接受的人,当然更有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李老师担心大家喝不惯豆汁以至于饿了肚子,还叫了些糖火烧、麒麟酥、密三刀、咸油酥之类的点心小吃。
回学校的路上,暖暖感慨地说:“不知道啥原因,豆汁店越来越少了。”“我知道为什么豆汁店越来越少的原因。”我说。
“原因是啥?”暖暖说。
“现在早点的选择那么多,虽然豆汁别具风味,但有哪个年轻人愿意忍受 喝馊水一段时间,直到馊水变琼浆玉液呢?谁能忍受这段过程呢?”“凉凉。”暖暖意味深长地说:“你这话挺有哲理的。”“是吗?”“嗯。”暖暖点点头,笑着说:“真难得唷。”“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我看着远方,说:“到那时豆汁就可以含笑而香了。”“含笑而香?”“如果人人都能纯真,豆汁便不必以酸、馊、腐来伪装自己和试炼别人,直接用它本质的香面对人们就可以了啊。”“你讲的话跟豆汁一样,”暖暖说,“得听久了才会习惯。”“习惯后会上瘾吗?”“不会上瘾。”暖暖笑了笑,“会麻痹。”走进教室上课前,好多同学拼命漱口想冲澹口齿之间豆汁的怪味。
我猜那怪味很难冲淡,因为已深植脑海且遍佈全身。
果然老师一走进教室,便问:“咋有股酸味?你们刚去喝豆汁儿了吗?”老师自顾自地说起豆汁的种种,神情像是想起初恋时的甜蜜。
“豆汁儿既营养滋味又独特,我好阵子没喝了,特怀念。”老师,拜託别再提豆汁了,快上课吧。
“昨天的床前明月光同学呢?”这是老师言归正传后的第一句话。
大伙先愣了几秒,然后学弟才缓缓举起手。
“来。”老师笑了笑,拿出一卷轴,“这给你。”学弟走上台,解掉绑住卷轴的小绳,卷轴一摊开,快有半个人高度。
上面写了两个又黑又浓又大的毛笔字:“才子”,旁边还落款。
学弟一脸白痴样,频频傻笑,大伙起哄要照相。
学弟一会左手比V、右手拿卷轴;一会换左手拿卷轴、右手比V;一会双手各比个V,用剩余的指头扣着卷轴。
闪光灯闪啊闪,学弟只是傻笑,口中嘿嘿笑着。
真是白痴,他大概还不知道所有镜头的焦点都只对准那幅卷轴。
老师先简略提起汉字从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楷书的演变过程,最后提到繁体字与简体字。
说完便给了我们一小本繁简字对照表,方便我们以后使用,并说:“由繁入简易、由简入繁难。北京的同学要多用点心。”老师接着讲汉字简化的历史以及简化的目的,然后是简化的原则和方法。
我算是看得懂简体字的台湾人,因为念研究所时读了几本简体字教科书。
刚开始看时确实不太懂,看久了也就摸出一些门道。
偶尔碰到不懂的字,但只要它跟它的兄弟连在一起,还是可以破解出来。
印象中只有“广”和“叶”,曾经困扰我一阵子。
第一次看到广时,发觉一张桌子一只脚,上头摆了个东西,那还不塌吗?
叶也是,十个人张口,该不会是吵吧?
后来跟同学一起琢磨,还请教别人,终于知道分别是广和叶。
老师提醒我们有两种情形要特别注意:一是简化后跟已有的字重复,如後(后)、麵(面)、裡(里)、醜(丑)、隻(只)、雲(云)等。
二是两个字简化后互相重复,如获、穫简化成获;獲、穫简化成干;鬱、發简化成发;鐘、鍾简化成钟;復、複简化成复等。
“如果有个老爸将他四个女儿分别叫劉雲雲、劉云云、劉雲云、劉云雲,那这四个女孩的名字简化后都叫刘云云。”老师笑了笑,“这也是简化汉字的好处,人变少了,反正中国人口太多。”我看着黑板上写的发和发,简化后都是发,这让我很纳闷。
“暖暖。”我转头说,“我头发白了。”暖暖仔细打量我头发,然后说:“没看见白头发呀。”“我的意思是:头“发白”了。”“头咋会发白?”“头本来是黑色的,理了光头就变白了。”“无聊。”暖暖瞪我一眼。
“而且头发白是惊吓的最高境界,比脸发白还严重。”我说。
暖暖转过头去,不想理我。
“只”简化变“只”,如果有人说:“我养的猪只会吃青菜。”是猪也会吃青菜的意思?还是它是具有佛性的猪,于是只吃青菜?
“幹”、“乾”简化后都是“干”,如果有天我当了书店员工,看到一本小说叫《我干妹妹的故事》,干是动词?还是形容词?
我怎么知道要把它摆进情色文学区?还是青春小说区?
“麵”简化变“面”,如果我不小心英雄救美,美人不好意思开口道谢,于是她用简体字写了纸条:“为了感谢你,我下面给你吃。”我实在分不出来她是亲切还是淫荡?万一我会错意就完了。
虽然看来似乎很恐怖,但对写简体字小说的人反而是好事。
因为充满了很多双关语,必然为小说带来更高的精彩度,这是写繁体字小说者无法享受的特权。
快下课前,老师说他以前跟台湾朋友常用电子邮件通信,那时繁简字电脑编码的转换技术还不成熟,往往只能用英文沟通。
“没想到都用中文的人竟然得靠英文沟通。”老师感慨地说,“结果大家的英文都变好了,中文却变差了。”老师说完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全体学生一眼,然后说:“希望你们以后不会出现这种遗憾。”下了课,李老师急着催我们到食堂吃饭;到了食堂,又催我们吃快点。
“抓紧时间。”李老师说,“去天坛一定要人最少的时候去。”“为什么要挑人最少的时候去天坛?”我问暖暖。
“别问我。”暖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去天坛,人最少?”我又问。
“现在是大热天,又正值中午,谁会出门乱晃?”暖暖回答。
“为什么……”“别再问为什么了。”暖暖打断我,“再问我就收钱了。”我掏出一块人民币放到暖暖面前,问:“为什么你长得特别漂亮?”“这题不用钱。”暖暖笑了,“因为天生丽质。”大伙从南天门进入天坛,果然天气热又逢正午,几乎没别的游客。
进门就看到一座露天的上、中、下三层圆形石坛,李老师说这叫圜丘坛。
圜丘坛被两重矮墙围着,外面是正方形、里面是圆形,象征着天圆地方。
这里是皇帝冬至祭天的地方。
“先继续往北走,待会再折回来。”李老师说。
我们没登上圜丘坛,沿着下层石坛边缘走弧线,走到正北再转直线前进。
一出圜丘坛,便看到一座具蓝色琉璃瓦单簷尖顶的殿宇。
“这是皇穹宇,是供奉皇天上帝和皇帝祖先牌位的地方。”同学们一听,便想往殿内走去。李老师说等等,先往旁走。
“太好了,这时候果然没人。”李老师在圆形围墙旁停下脚步,说:“这里是回音壁。待会两人一组,各站在圆形直径的两端,对着墙说话,声音不必大,也不用紧贴着墙。大家试试能不能听出回音。”回音壁直径61.5公尺、高3.7公尺、厚0.9公尺,是皇穹宇的围墙。
墙身为澹灰色城砖,磨砖对缝、光滑严密,墙顶为蓝色琉璃瓦簷。
奇怪的是,现在气温超过30度,但沿着圆墙走,却是清凉无比。
我走到定位,耳朵靠近墙,隐约听到风声,还有一些破碎的声音。
“凉凉。”我听到了,是暖暖的声音,但声音似乎被冰过,比暖暖的原音更冷更低。
“你是人还是鬼?”我对着墙说。
暖暖笑了,笑声细细碎碎,有点像鸟叫声。
“我听到了。”暖暖的声音。
“我也听到了。”我说。
“你吃饱了吗?”暖暖的声音。
“我吃饱了。”我说。
“凉凉。”“暖暖。”“我不知道该说啥了。”暖暖的声音。
“我也是耶。”我说。
暖暖和我都很兴奋,兴奋过了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前都是看着对方说话,现在对墙壁说话、从墙壁听到回答,真不习惯。
我们随便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反正话不是重点,重点只是发出声音。
我学狗叫,暖暖学猫叫;我再学被车撞到的狗,暖暖便学被狗吓到的猫。
我试着说英文,也许回音壁有灵性,搞不好不屑英文,但暖暖还是听到。
“我是才子啊,佳人在哪?”学弟的声音。
转头看见王克在我五步外,她瞥见我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便走开了些。
“我要去暖暖!”暖暖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决定装死。
“听不清楚啊。”我说。
“别装样了,你明明听到了。”“我没装样啊。”我说完就发现露底了。
果然暖暖笑了,还笑得又细又长,似乎想让我觉得不好意思。
暖暖笑着的同时,我仿佛听见心里的声音,也许那声音一直在心里乱窜,直到此刻遇见回音壁,才清晰涌现。
“暖暖,我……”我说。
“后面听不清楚。”暖暖的声音。
“暖暖。”说完后,我把头往后仰,把声音降到最低最轻最小,说:“我喜欢你。”“后面还是听不清楚呀。”“别装样了。”我说。
“我没装样呀。”暖暖似乎急了。
暖暖,我知道你没听见,但总之我说了。
这是我心里的回音。
这种回音不需要被回应,它只想传递。
李老师让大伙玩了20分钟,才简略说出回音壁的原理。
这道理不难懂,声波在圆形的凹面内,借由连续反射而传播。
墙面坚硬又光滑,让声波的逸散减到最小,才能听到几十公尺外的回音。
道理说来简单,但建筑时的精确计算、建材的选择、施工的细密,才是这几百年前兴建的回音壁不可思议之处。
我这时才知道李老师为什么一定要挑人最少的时候来,因为一旦游客多,所有人七嘴八舌乱喊乱叫:ㄚ头、老爸、妹子唷、哥哥呀、我想放屁、吃屎吧你……
你能听出什么?
别说几十公尺外的回音了,有人在附近高喊救命你也未必听得见。
李老师带领大伙走回皇穹宇的大殿前,当我们又想走进殿内时,“再等等。”李老师笑了。
李老师在皇穹宇前自北向南的甬道上跨了三大步,停在第三块石板上。
“这是三音石。大家轮流在此击掌,试试能不能听到三个回声。”他说。
大伙一个一个轮流站在第三块石板上用力击掌,每个人都击完掌后,便围在一起询问彼此听到的回音状况,然后讨论起原理。
这第三块石板刚好是回音壁的圆心,声音向四周传播,碰到回音壁反射,回到圆心聚集;然后继续前进,碰回音壁,再反射,又回到圆心。
只不过声音终究会损失,所以听到的回声会越来越弱。
在环境极度安静、击掌力道够强、耳朵内没耳屎的条件下,搞不好可以隐约听到第四个回声。
“你们好厉害。”李老师拍拍手。
“老师应该站在第三块石板上拍手,这样我们会觉得更厉害。”学弟说。
李老师笑了笑,站在三音石上用力拍手十几声,我们也都笑了。
这其实不算什么,毕竟我们这群学生当中,不管来自台湾或北京,起码有一半念理工。
走回三层的圜丘坛,我们直接爬到最上层,坛面除中心石是圆形外,外围各圈的石头均为扇形。
“这块叫天心石。”李老师指着中心那块圆石,“据说站在那儿即使小声 说话,回音却很洪亮,而且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回音。原理你们比老师内行,说给我听听?”这个原理跟三音石差不多,天心石正好在圆心,圆周是汉白玉石栏板。
声波向四周传播,碰到坚固圆弧形栏板后,反射回到圆心集中。
与三音石不同的是,圜丘坛面光滑、坛内无任何障碍物,且圆半径较小,因此发出声音后,回音以极快速度传回,让人几乎无法分辨回音与原音。
原音与回音叠加的结果,声音听起来便更加响亮且有共鸣感。
又因为声波由四面八方反射传回,根本搞不清楚回音的方向,便会有回音是从天外飞来的错觉。
“古时候皇帝在这里祭天,只要轻喊一声,四面八方立刻传来洪亮回声,就像上天的神谕一般,加上祭礼时的庄严肃穆,气氛更显得神秘。”李老师又说环绕天心石的扇形石是艾青石,上、中、下层各九环,越外环扇形石越多,但数目都是九的倍数。
层与层间的阶梯各九级,上层石栏板72块、中层108块、下层180块,不仅都是九的倍数,而且加起来共360块,刚好符合360周天度数。
借由反复使用九和九的倍数以呼应“九重天”,并强调天的至高无上。
李老师要我们轮流站上天心石试试,可惜现在已出现一些游客,在人声略微嘈杂的环境中,回音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还有个小女孩拉着她老爸放声大哭,我几乎脱口而出叫所有人都闭嘴,就让她坐在天心石上大哭,看看会不会哭声震天,让老天不爽打起雷来。
轮到我站上天心石时,我仰望着天,说:“谢谢啦。”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声音确实变大了,隐约也听到回声。
“你说啥呀。”暖暖说。
我告诉暖暖,中学时念过一篇叫《谢天》的课文,陈之藩写的。
里头有句:“因为需要感谢的人太多了,就感谢天吧。”那时感动得一塌糊涂,现在终于可以直接向老天表达感谢之意。
“我还听到回声喔。”我说,“而且不只一个。”“真的吗?”暖暖很好奇。
“嗯。”我点点头,“我一共听到九个回声,第一个回声是:不客气。”“…………”“第二个回声是……”“你别说。”暖暖打断我,“因为我没问。”“让我说嘛。”暖暖不理我,加快脚步往前走。
我在后头自言自语,依序说出第二个到第八个回声:你辛苦了、你真是客气的人、现在很少看到像你这样知恩图报的人、北京好玩吗、还习惯吗、累不累、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第九个回声最重要,因为是九。”我说,“第九个回声听起来最清晰,祂说:嗯,暖暖确实是个好女孩。”暖暖停下脚步,说:“为什么第九个回声会提到我?”“当第八个回声说有没有认识新朋友?我便在心里回答:有,她叫暖暖,她是个好女孩。”我说,“于是祂便给了第九个回声。”暖暖转过身面对着我,停了几秒后,说:“瞎说了这么久,渴了吧?”“嗯。”我点点头。
“待会买瓶酸奶喝。”暖暖笑了。
“好啊。”我也笑了。
我和暖暖并肩走着,她说:“想知道刚刚我在天心石上说啥吗?”“你在天心石上说什么?”我问。
“我想去暖暖。”暖暖说,“而且我也听到回音呢。”“你别说。因为我没问。”我说。
“嘿嘿,我也听到九个回声。”暖暖笑了,“前面八个回声是:挺好呀、就去呗、一定要去、非去不可、不可不去、不去不行、不去我就打雷、打雷了你还是得去。”我加快脚步跑走,暖暖立刻跟上来;我东闪西闪,暖暖还是紧跟在旁。
“第九个回声最重要,祂说:这是暖暖和凉凉的约定。”暖暖对着我说。
“还好你只是瞎说。”我说。
“反正你听到了。”暖暖耸耸肩。
又来到了皇穹宇,这次终于可以走进殿内了。
总共三次经过皇穹宇门口却没走进去,我们好像都成了大禹了。
殿内正北有个圆形石座,位于最高处的神龛内供奉着皇天上帝的神位。
殿内东西两厢各排列四个神位,供奉清朝前八位皇帝,分别是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
“我记得清朝共有十二个皇帝。”我问暖暖:“咸丰、同治、光绪、宣统的神位呢?”“兴许他们觉得把中国搞得乌烟瘴气,便不好意思住进来了。”暖暖说。
离开皇穹宇继续朝北走,走在长长的丹陛桥上,两旁都是柏树。
李老师说天坛内有六万多株柏树,密植的柏树让天坛显得更肃穆。
丹陛桥由南向北,逐渐缓慢升高,并明显被纵向划分为左、中、右三条。
中间是神走的神道;右边是皇帝走的皇道;左边是王公大臣走的王道。
李老师话刚说完,所有同学不约而同都走到中间的神道。
“神道根本没必要建造。”我说,“既然是神,难道还会用走的吗?”暖暖睁大眼睛,过一会笑出来,说:“你这问题,还真让人答不上来。”有同学问:这明明是条路,为何要叫桥?
李老师回答:下面有条东西向通道,与丹陛桥成立体交叉,所以叫桥。
“那条通道是给牛羊等牲畜走的,牠们会走到几百米外的宰牲亭被宰杀, 然后制成祭品。所以那条通道被叫做鬼门关,哪位同学想走走看?”大伙很正常,一个想走的人也没。
终于来到天坛的代表建筑祈年殿,这是座有鎏金宝顶的三重簷圆形大殿,殿簷是深蓝色,用蓝色琉璃瓦铺砌成。蓝色和圆,都是代表天。
皇帝在这里举行仪式,祈求风调雨顺、五穀丰登。
殿高九丈九(约32米),全部采用木结构,以28根木柱支撑殿顶重量。
28根木柱分三圈,内圈4柱代表四季;中圈12柱代表十二个月;外圈12柱代表十二个时辰;中外圈相加为24,代表一年二十四节气;三圈相加为28,代表二十八星宿。
祈年殿坐落在三层圆形汉白玉石台基上,每层都有凋花的汉白玉石栏板。
远远望去,深蓝色的殿簷、纯白色的汉白玉、赭色的木门和木柱、和玺彩绘的青、绿、红、金,整体建筑的色彩对比强烈却不失和谐。
我和暖暖在祈年殿大门往南远眺,丹陛桥以极小的坡降笔直向南延伸,两旁古柏翠绿苍劲,偶见几座门廊殿宇,视野似乎没有尽头。
这令人有种正从天上缓慢滑下来的错觉。
暖暖买来了酸奶,我们便享受一面滑行、一面喝酸奶的快感。
大伙从北天门离开天坛,李老师说要让我们去前门大石辣儿逛逛。
大石辣儿离天坛不远,一下子就到了。
“大石辣儿是北京最古老、也曾是最繁华的商业区,是北京老字号最密集的地方。经营中药的同仁堂、经营布匹的瑞蚨祥、经营帽子的马聚源、经营布鞋的内联升、经营茶叶的张一元等,都是响当当的百年老店。”李老师说着说着已走到街口,约两层楼高的铁制镂空栅栏上头,题了三个大金字:大栅栏。
“这……”我有些激动,问暖暖:“难道这就是……”“大石辣儿。”暖暖笑了。
“栅栏可以念成石辣吗?”“我查过字典。”暖暖说,“不行。”“那……”“别问了。”暖暖说,“就跟着叫呗。”据说明孝宗时,为防止京城内日益猖獗的盗贼,便在街巷口设立栅栏,夜间关闭,重要的栅栏夜间还有士兵看守。
由于这里商店集中,栅栏建得又大又好,因此人们就叫这里“大栅栏”。
清初有禁令:“内城逼近宫阙,严禁喧哗”,因为这里刚好在警戒线外,大家便来这里找乐子,现存的庆乐园、广德楼、广和园等戏园子,当时都是夜夜笙歌的场所。
这里也成为老北京人喝茶、看戏、购物的地方,是生活中的一部份。
我和暖暖沿街闲逛,先被一座像是戏园子建筑的大观楼吸引住目光,上头还有“中国电影诞生地”的牌匾。
里头是上下两层环形建筑,有大量历史照片和画册挂在四周墙壁上。
原来这是座电影院,1905年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就在这放映。
看到陈列的旧时电影放映器材,我告诉暖暖我想起小时候看的露天电影。
那时只要有庆典,庙口空地总是拉起长长的白幕,夜间便放映电影。
我总喜欢待在放映师旁,看他慢慢捲动电影胶带。
暖暖说她小时候也特爱看露天电影。
走出大观楼,心里装满旧时回忆,仿佛自己已变回活蹦乱跳的小孩。
大栅栏是步行街,没有车辆进入,商家老字号牌匾更衬托出街景的古老。
暖暖说有些街景她似乎曾在电视的清装剧上看过。
大栅栏里都是商店,但我口袋不满,因此购买欲不高。
服务态度还算不错,有时见顾客买了东西,店员常会说:“这是您——买的东西,这是您——要的发票,我把发票放在这袋子里,您——比较好拿。”说到“您”字总是拉长尾音,挺有趣的。
当看到商品标示的价钱时,我第一反应便是换算成台币,价钱果然便宜。
“人民币和台币咋换算?”暖暖问。
“大约一比四。”我说,“一块人民币可换四块台币。”“嗯。”暖暖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指着一个标着两百块的花瓶,“所以这是五十块台币?”“是八百块台币啦!”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暖暖吐了吐舌头,说:“我算术一向不好。”“这哪叫不好?”我说,“这叫很糟。”我从皮夹掏出一张自从来北京后就没有出来晒太阳的百元台币,说:“跟你换一百块人民币。”“你想得美!”暖暖说。
“还好。”我笑了笑,“你算术还不到无可救药。”暖暖似乎对我手中的红色钞票感到好奇,我便递给她。
“这是孙中山嘛。”暖暖看了看后,说。
“你也认得啊。”我说,“好厉害。”“谁不认得。”暖暖白了我一眼。
我看暖暖对台币的兴致很高,便又从皮夹掏出一张蓝色千元钞票递给她。
“咋是小孩?”暖暖的表情显得疑惑,“我以为会看到蒋介石呢。”“以前确实是,前些年刚换。”“我果然没猜错,你们应该会印上蒋介石……”暖暖突然停住不说。
“怎么了?”我问。
“我直接叫蒋介石,你不介意吗?”暖暖问。
“为什么要介意?”我很好奇。
“蒋——介——石。”暖暖一字一字说,“当真不介意?”“当然不会啊。”我说,“你叫他介石哥我才会介意。”“你有毛病。”暖暖又瞪了我一眼。
我突然醒悟,这些天愉快而自然的相处,让我们言语投机无话不谈,却忘了彼此之间还存在着某些差异,甚至是禁忌。
“如果十年前你直接叫蒋介石,也许我真会介意。但现在已经不会了。”“为什么?”“在台湾,蒋介石从神到寇最后到魔,也不过花了十多年时间。”暖暖欲言又止,似乎也突然想起我们之间的禁忌,于是简单笑了笑。
暖暖应该不知道我说这些话时的心情。
对我们这一代的台湾学生而言,我们曾经天真但那是因为热情。
在某段期间坚信的真理与信仰,往往不到几年就被轻易粉碎;而重新建立起的价值观,也不知道何时又会粉碎?
我们不是不相信历史,只是不知道该相信谁?
所以我们不再相信,也不再热情。
如果我说给暖暖听,她大概无法理解吧?
我试着转移话题,从口袋掏出一张红色百元人民币,上头是毛泽东肖像。
这是我在台湾先以台币换成美金,到北京后再用美金换成的人民币。
我不想告诉暖暖这复杂的过程,指着手中三张钞票说:“你照样把千元台币当成蒋介石,把百元人民币当成毛泽东、把百元台币 当成孙中山。所以一个蒋介石可以换两个半毛泽东;一个毛泽东可以换 四个孙中山。明白了吗?”暖暖觉得好玩,便笑了笑、点点头。
“对了。”我说,“我刚刚直接叫毛泽东,你不介意吗?”“毛泽东一向跟群众站在一起,直接叫名字有啥不对?”“毛——泽——东。”我一字一字说,“当真不介意?”“你挺无聊的。”暖暖话才说完,随即想起自己刚刚也有这种反应,便笑了起来。
“从台湾飞到香港再飞到北京,我大约花了10个蒋介石。”我问暖暖,“请问这等于多少个孙中山?”“这简单。”暖暖说,“100个孙中山。”“那等于多少个毛泽东?”我又问。
“25个呀。”暖暖笑着说。
“接下来是深奥的问题。”我说,“如果我花了2个蒋介石、3个毛泽东、4个孙中山,请问这等于多少个毛泽东?”“呀?”暖暖愣住了。
我们走进瑞蚨祥,里面陈列各式各样绸缎布匹,令人眼花缭乱。
还有个制衣柜台,客人挑选好布料,裁缝师傅便可以为他量身定做衣服。
旗袍也可订制,量完身选好布料,快一点的话隔天就可以交货;如果是外地的观光客,店家还会帮你把作好的旗袍送到饭店。
“9个毛泽东!”暖暖突然说。
我吓了一跳,店内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纷纷投射过来异样的眼光。
“这是刚刚问题的答案。”暖暖有些不好意思,降低了音量。
离开瑞蚨祥,走进内联升,看见“中国布鞋第一家”的匾额。
“暖暖,你的脚借我试试。”我说。
“想给爱人买鞋?”“我没爱人。”我说。
暖暖笑了笑,弯下身解鞋带。
“不过女朋友倒有好几个,得买好几双。”我又说。
暖暖手一停,然后把鞋带系上,站起身。
“开玩笑的。”我赶紧笑了笑,“我想买鞋给我妈。”暖暖瞪我一眼,又弯身解鞋带。
“你知道你妈脚的尺寸吗?”暖暖问。
“大概知道。”“当真?”“小时候常挨打,我总是跪在地上抱着我妈小腿哭喊:妈,我错了!”我笑着说:“看得久了,她脚的尺寸便深印在脑海。”“净瞎说。”暖暖也笑了。
暖暖帮我挑了双手工纳底的布鞋,黑色鞋面上绣着几朵红色小花。
这是特价品,卖88块人民币,我拿了张红色百元人民币,把暖暖叫来。
“来,我们一起跟毛主席说声再见。”我说。
暖暖不想理我,便走开。
店员找给我一张十元人民币和两个一元硬币。
“你看。”我走到暖暖身边,指着十元人民币上的毛泽东肖像,说:“毛主席捨不得我们,换件衣服后又回来了。”“北七。”暖暖说。
“骂得好。”我说,“这句就是这样用。”走出内联升,暖暖说她要去买个东西,十分钟后回来碰头,说完就跑掉。
等不到五分钟,我便觉得无聊,买了根棒棒糖,蹲在墙角画圈圈。
“买好了。”暖暖又跑回来,问:“你在作啥?”“我在扮演被妈妈遗弃的小孩。”我站起身。
“真丢人。”暖暖说。
“你买了什么?”我问。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暖暖卖了个关子。
大栅栏步行街从东到西不到三百公尺,但我和暖暖还是逛到两腿发酸。
刚好同仁堂前有可供坐着的地方,我们便坐下歇歇腿。
“这里真好,可以让人坐着。”我说,“如果天气热逛到中暑,就直接进里头看医生抓药。”“是呀。”暖暖擦擦汗,递了瓶酸奶给我。
我发觉夏天的北京好像缺少不了冰凉的酸奶。
“常在报上看见大栅栏的新闻,今天倒是第一次来逛。”暖暖说。
“都是些什么样的新闻?”我问。
“大概都是关于百年老店的介绍,偶尔会有拆除改建的消息。”“真会拆吗?”“应该会改建。但改建后京味儿还在不在,就不得而知了。”暖暖说,“这年头,纯粹的东西总是死得太快。”暖暖看了看夕阳,过一会又说:“夕阳下女孩在大栅栏里喝酸奶的背影,兴许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但你的精神却永远长存。”我说。
“说啥呀。”暖暖笑出声。
时间差不多了,大伙慢慢往东边前门大街口聚集。
我看见对面“全聚德”的招牌,兴奋地对暖暖说:“是全聚德耶!”“想吃烤鸭吗?”暖暖说。
“嗯。”我点点头,“今天好像有免费招待。”“是吗?”暖暖吓了一跳,“咋可能呢?”“我刚看到店门口摆了些板凳,应该是免费招待看人吃烤鸭。”“你……”暖暖接不下话,索性转过身不理我。
我双眼还是紧盯着对面的全聚德烤鸭店。
“凉凉。”暖暖说,“想吃的话,下次你来北京我请你吃。”“这是风中的承诺吗?”“嗯?”“风起时不能下承诺,这样承诺会随风而逝的。”“我才不像你呢。”暖暖说,“我说要去暖暖,你连像样的承诺也没。”“车来了。”我说。
“又耍赖。”暖暖轻轻哼了一声。
回到学校吃完饭,大伙又聚在教室里展示今天的战利品。
今天的战利品特别丰富,看来很多同学的荷包都在大栅栏里大失血。
徐驰让我看他在大栅栏拍的照片,有一张是我和暖暖并肩喝酸奶的背影。
想起暖暖那时说的话:“这年头,纯粹的东西总是死得太快。”不知道下次来北京时(如果还有下次的话),哪些纯粹会先死去?
又有哪些纯粹依然很纯粹呢?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隐约听到一些声音。
大概是受天坛回音壁的影响,暖暖的笑声一直在心里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