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雨连绵的夏季,河套地带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方圆几百公里的南山北山和西山每天接受雨量虽然不多,但它们汇集起来的雨水数量却都成了滔滔不绝的大水。这些洪水都要汇集到河套地带,一年里的绝大多数日子,河套都是晒太阳的干燥地区,唯独到了夏天雨季来临时,河套才呈现出可怕的洪水。钢厂花费了极其廉价的土地费,买下这片河套地带作为工厂新址,能不能在此安营扎寨开始生产,必须得经过雨季的考验。野狼沟村里一向把河套地带看成是片废墟,不但没有任何经济意义,而且还是狼群出没的危险地区。如今被钢厂买去,万一不能开工生产,还会向村里退货另找新址。从而使野狼沟出卖河套地区这笔额外收入,成了画饼充饥。
毛先武一手担两家,钢厂用他是来保卫安全,防止狼群偷袭,至于他创办的京剧团何时能演出给职工文化生活带来新的娱乐,只是一个遥远的战略目标,所以钢厂每月给他开的这份工资完全是临时性的雇佣费。野狼沟村里每月给毛先武也开一份工资,这是为了奖励他的桥梁作用,把村里这片无用的河套地带卖给了钢厂,不禁变废为宝,还会使偏僻寂静的山区逐渐变成热闹的城市。因此,毛先武就成一个身负重任的特殊人物,半拉身子在钢厂,半拉身子在野狼沟,是钢厂职工,又是野狼沟村民。毛先武很满意自己的双重身份和每月的双份工资,这也形成了他不让妻子到夜总会唱歌的经济基础。
自从阴雨连绵的那天晚上在夜总会出丑以后,毛先武就再也不敢去夜总会寻找妻子了。每天都得带着京剧团小客班人马去大坝上观察洪水的泛滥情况。起初,大坝上的景色还是十分美丽的,两座大坝分别形成两个人工湖,连接两座大坝之间的人工河床,是一条很长的河道,形成典型的工字型结构。随着雨季的延续,河床在不断加宽,河水已漫过两岸的河套,只剩河套东岸的一片红色塑料小房才是陆地。洪水险情逐渐得加剧,形成了西山一带的汪洋,工字型结构中间这一竖在不断加粗,西山好像成了大海中的一个孤岛,幸好水势尚未漫过东岸的厂区和居住区,就逐渐退了下去,雨季宣告结束。
毛先武心中在盘算着,等秋天到了,再想法去夜总会寻找妻子。可是黄厂长又向他布置了新的任务。
“先武啊!你带他们到狼洞外边的小镇去驻扎,各个车间的设置搬来了一些,别叫那些拾破烂的人给当废铁卖了。”
毛先武只好又带着身边的五员小将东征,来到狼洞口外空地上一看,果然有几辆十轮载重卡车,装着裁成零件的化铁炉和耐火砖,见到毛先武领人来接迎就开始卸车。这里正是狼洞入口,来往游人很多,毛先武就打电话让大舅哥尤建公用直升机吊几个红色塑料小屋来做临时营房,以便日夜守护,尤建公在电话中说:“你想要多少间塑料小房?”
毛先武顺口说道:“六七间足够了,是作为临时性营房。”
尤建公在电话中笑道:“你又错了,不应该是临时性营房,应该有长远打算,从搬迁钢厂来看临时性需求,钢厂长期生产中总会有许多大批设备和原材料,以及产品需要个运输中转站设在狼洞口外,其中小件可用索道运输进行长流水运输,大件要等到夜间通过狼洞运输。因此,这个运输中转站是个重要交通枢纽,至少得用二百间塑料小屋来代替院墙一举两得,还可兼任贵重物品的中转仓库。”
毛先武说:“这都好说,让黄厂长通知财务给你拨款就行了。”
尤建公在电话中又煞有介事地说道:“你同建美的关系应该画上句号了,她向我正式声明过,如果你再不同意她离婚,就让我停止对你的工作支持。”
毛先武一听离婚二字就火了:“大哥!我现在是代表钢厂来和你谈生意,干吗总把个人生活扯进来搅和,你们塑料建材厂的产品不卖给钢厂,还会找到第二个买主吗?”
尤建公在电话中笑道:“没有我这批塑料房,你们就得住在露天地里,在雨季想建库房,那是没门啊,很多建筑施工单位来向我们订货,销路有的是,不愁卖……”
二人在电话中争执不休互不相让,最后还是黄厂长出面从中调解,这才空运过来二百来间红色塑料小房。在狼洞外边荒地上围建成个巨大的运输中转站,只花费了不到两周的时间。黄厂长来视察了一番后很满意,笑着冲毛先武表扬道:“这个中转站建得很好,等我打个报告给赵厂长,将来任命你当站长!好好干,以后别总上夜总会去找你老婆,你看我多潇洒,我来野狼沟工作一两年了,从不回家去找老婆,这一点你还得向我学!”
到了晚上,毛先武唯恐京剧团的小将们又去玩,就组织大家拍戏,说:“咱们剧团排个京剧,等将来到夜总会歌舞厅上唱唱也好有点创收。”
黄花花说:“好啊,师傅演过十八罗汉斗悟空,就排这场戏吧!”
蒋月结结巴巴地说:“十八罗……罗汉,那得十八个……人才行,咱……咱才六个人,怎……怎么也凑……凑不上数啊。”
小个子吕雪说:“这好办,咱们先出场三个或者四个,然后来个循环作业,退下去的人从左边下,再绕过幕后从右边出场,每个人都循环出场三四次,不就十八个罗汉了么……”
宋山发现毛先武有点神不守舍,就嬉皮笑脸地打趣道:“师傅想什么呢,是不是又想起了师娘。”
大个子贾风拍了一下宋山的脑袋批评道:“拿师傅开心,该打,目无师长。”
毛先武红着脸解释道:“我在考虑你们几个的角色,谁演孙悟空合适,我看吕雪很会开动脑筋,这办法好,切实可行。”
宋山又嬉皮笑脸地说:“我演猪八戒,花大姐演小媳妇,我背着她……”
黄花花说:“你净瞎说,十八罗汉斗孙悟空里根本没有猪八戒……”
宋山装出失望的样子开玩笑道:“那我背谁呢?”
大个子贾风说:“等咱们帮师傅找到师娘以后,你给师傅背回家。”
说得众人哈哈大笑,这时毛先武心中忽然又想起了老婆尤建美,而黄厂长不让他去夜总会找,这明明是白云给告的状。
倒不如趁这个机会让宋山等人替他到夜总会去找找尤建美,于是便向宋山开了个玩笑:“那么我就把背老婆这事委托给你了,将来你可得把我老婆找着背回家去。”
宋山又嬉皮笑脸地说:“师傅,你不怕我把师娘背到我炕上啊!”
毛先武笑着回道:“不怕!我老婆扔到马路上都没人拣,你真把她背到你们石屋土坑上,那还是抬举她了!”
班副贾风说道:“我看猪八戒背媳妇这个戏,咱们演正合适。花花大姐就是沉了点,宋山背不动,我来背也行。”
宋山说:“你别来抢戏啊,早都说好了,是我演猪八戒。”
小个子吕雪说:“别看我个儿小,也能背动,不信现在就试试。”
蒋月也结结巴巴地说:“我其实也……也背动了。”
贾风一看众人都要来背花花就一本正经地说道:“师傅,咱们多招几个女生就好了……”
黄花花拍着手笑道:“我让你们大伙轮番背,千万别再招女生了,女生多了准打架。”
毛先武说:“咱们剧团就排演这两个戏,贾风、吕雪和蒋月负责十八罗汉斗孙悟空,黄花花和宋山负责猪八戒背媳妇,好不好?”
众人都对这个分工齐声喊好。
经过两个月来的夜间运输,钢厂里的一些重要设备都陆续穿过狼洞运到了河套地带的新厂址,进行安装调试。这两三个月的昼夜奔波使毛先武十分疲惫,回到家以后,感到空空荡荡的新屋过分冷清,又不敢到夜总会去寻找妻子,正在屋里愁眉不展,心烦意乱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黄花花和吕雪“师傅!好消息,猪八戒背媳妇来了。”二人异口同声地喊着,说完就笑着闪身让路。只见宋山背着尤建美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保驾护航的贾风和蒋月。
黄花花将尤建美搀扶到沙发上,然后同其余四人一同站到尤建美面前,行了一个九十度大礼,鞠躬后,一齐说道:“请师娘赎罪,请师娘息怒。”然后鱼贯而出。
坐在沙发上的尤建美一直在沉默着,丈夫毛先武却喜出望外,口中不住地念道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是绑架,你也太不像话了。”尤建美悄声嘟囔着。
丈夫毛先武不以为然地笑道:“叫你回家这是什么绑架啊?快别再去唱了,想唱就在家唱,我愿意听,我洗耳恭听你就放开嗓门唱,这还不行?何必为了几块钱去唱给些不三不四的人听呢!”边说边打开冰箱去拿饮料给妻子开瓶。
“你总把钱字挂在嘴边上,我跟你说过八百遍了,我不是为了钱,我就是爱唱,你就是不能理解,好像咱俩怎么谈也没有共同语言似的。”
“瞧你,总说得那么严重,咱俩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没有共同语言了?我看你是让那些叫好声、赞扬声把你宠糊涂了吧!”
“我一点也不糊涂,是你自己执迷不悟。”妻子尤建美说。“成天跟那些不三不四的鬼魂,我看是你执迷不悟!”
“别总说人家是不三不四的人,观众理解我,他们懂音乐,要不怎么会叫我是德德玛第二呢!只有你不理解我。”
“说你是什么德德玛第二?你自己应该最了解自己的底细,当个德德玛第二百五还差不多。”毛先武发现妻子又撅起了嘴在生气,又转过脸来笑嘻嘻地说:“我不是打击你的情绪,这叫忠言逆耳利于行,是跟你讲实话,快喝点水润润嗓子。”把开了盖的雪碧捧到妻子的嘴边上。
尤建美还是余怒未消,扭到一边不理丈夫,悄声嘟囔道:“你就是看不起我,嫌我出身低微,不是名牌科班……”
毛先武认真地微笑道:“你刚才说的,也是实事呀!不能回避事实啊!你没受过那些高等艺术训练,自己当然就不知天高地厚,听到了掌声就误以为自己达到了巅峰,其实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我当然知道,歌唱家,我还谈不上,能成个业余歌手也就心满意足了。”
“想当歌手,出出名,也是可以理解地,问题是在哪儿当,你要在个正经八百的乐团里当个歌手也可以么!可是你是在夜总会里唱。”
“人家名牌乐队能要我吗?我不是科班出身,没受过名人指点,能在夜总会歌舞厅唱唱,能站住脚也就可以了。”
没受过名人指点,这句话毛先武觉得有点刺耳,就一本正经地说:“怎么没受过名人指点?我就纠正了你很多毛病,唱歌要字正腔圆,你可到好,夸腔夸调,叫行家一听总有股土腥味。”毛先武边说边撅鼻子撇嘴,做出鄙夷的样子。妻子知道自己有伤丈夫的自尊,就连忙堆出笑脸说道:“你是省里京剧团的大演员大明星,是你给了我音乐启蒙,我感激你这位老师,可你也总得像个老师样啊!”
“我怎么不像个师傅了?你说说!”
“老师应该理解学生,师傅应该理解徒弟。”
“这话没错,你还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离开省京剧团,那里不是个正经八百的剧团吗?”妻子颇有心计地提出这个话题,端详着丈夫的反应。
“这些你都知道,我明明能唱主角,他们总认为我还是个病号,不让我发挥专长,那就走人呗,到野狼沟来重打锣鼓另开张,不也挺好么,还拿双份工资。”毛先武悠然自得地笑着说。
“那你要能唱主角,剧团又请你去, 只是家里不让你去,那你怎么办?”尤建美故意兜圈子想把丈夫引进自相矛盾的荒谬境地。
“这好办,离开家到剧团上班啊!”毛先武下意识地回答道。
“你再想想我的事,我能唱歌,又有市场,就是丈夫不让去,那么,我是不是也应该离开丈夫呢?”尤建美理直气壮地向毛先武摊牌了。
“你是另外一回事,夜总会怎么能去落脚呢!那是个不三不四的是非之地,正经人没愿意去的。”毛先武虽然已经意识到自己是理穷词绝,却不肯认输,又进行强词夺理的巧辩。
“我不是科班出身,没有名气怎么能登上大雅之堂啊!在夜总会唱唱就行了呗!车轱辘话又说回来了,真气人!”
尤建美站起来直跺脚,气得大哭起来。
毛先武像哄孩子似的,抱起了妻子,就要进卧室上床边笑边说:“好了,好了,别哭,别哭。咱们躺到床上再谈!”
妻子拼命挣扎哭着抗议:“谁跟你上床,我要跟你离婚,别碰我……”
“离什么婚啊!就为了唱歌,让人家多笑话,快别闹了。”
“谁跟你闹了,这不是开玩笑,是真离婚,我再这么过下去就得气死了,给我松手。”
毛先武就像抱了个婴儿一样,在怀里颤悠了几下兴高采烈地安慰道:“好乖乖,咱上床睡个好觉,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仇。你跟我怎么吵吵我也不生气。”
他将妻子抱到卧室床上以后,就开始扒衣服。尤建美一手捂住裤腰带一手去推丈夫,挣扎着要下床,“我跟你离婚是离定了,你就别抱幻想了。”
毛先武又哄着她温情脉脉地说:“唱首德德玛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吧!”
“我不会唱,我唱不出来。”尤建美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哟,德德玛第二,现在开始演唱!”毛先武装作剧场报幕的口气悄声说着,见妻子仍不开口,就自己给开了个头“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来,一块唱,咱俩来个男女声二重唱。”
尤建美听到丈夫的歌声里充满了京剧调,就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是二百五,你是二百几?”
毛先武见妻子不再挣扎了,自己也感到有点累了,就又像哄小孩似的说:“咱不要后边的两位数,他们是大坏蛋,咱光要前边这个数,你是德德玛第二,好了吧!”
尤建美郑重其事地冲丈夫说道:“别总拿我当小孩子,咱说点正经事,你要想跟我过,那就谁也别干涉谁的自由,就像你和花花之间的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是一心想唱歌,除了唱歌以外,什么事都不管,你也应该恩赐给我一点自由,不然咱俩真没法在一块过了。”
毛先武白皙的瘦脸总呈现出一种顽皮的笑容,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成年人,而是个不成熟的小孩,听了妻子这番语重心长的陈述之后,不但没有被打动,反而嬉皮笑脸地说:“你唱歌就唱到德德玛第二这个份上,适可而止吧,下个节目就应该生孩子了,把你的粗嗓门基因遗传给下一代,那该多开心呐!从襁褓里就教他唱歌,长到大了,那还了得,准是歌唱家了。”
尤建美一听到生孩子,立刻在眼前就浮现出腆着大肚皮的怀孕妇女,手持麦克风站在大庭广众面前唱歌伴舞,不禁感到脸红耳热,就埋怨道:“我唱歌才开了个头,等我唱够了以后再说生孩子的事吧!真叫人扫兴。”
毛先武煞有介事地望着妻子,疑惑不解地说:“我看你是不是有病了,天下妇女有几个会像你这样,对生孩子还讨厌,真是匪夷所思啊!”
“等到老了,不能上台唱歌了再生还不行吗?”
“笑话!等你老了,想生也生不出来了,太耽误事了,我爸和妈早就想抱孙子了,都急红了眼,我“养精蓄锐”都好几个月了,我今晚一定把你送到极端的高峰,我就不信你会生不出孩子来,快,上床,极乐世界在向你招手了,亲爱的今晚就怀孕,明天就生出来……”边说边又抱起妻子往床上送。
“我不许你强奸我,我要喊了,快救命啊!”尤建美声嘶力竭地挣扎着大声呼喊起来。
毛先武哈哈大笑道:“我应该喊救命才对,是要救救我们孩子的命,过去我们天天避孕,把咱们成千上万的小孩都给杀死了,今天开始要改变政策,不兴避孕,要对小生命大赦,放他们一条生路,救他们一命!哈哈。”
小小的房间里响起了救命的交响曲,妻子在哭着喊救命,丈夫却在笑着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