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到来,是造物主有心让人有时间思索的设计,可惜这天太冷,学谦除了蜷着身子,赖在床上看书,再无其他事可做。大一的课多是一些平台课,期中过后开的三门专业课,两门安排在上午。早操还在进行,学生们怨声载道,班上常有人对学谦埋怨说早操无用,大早上做操出汗了又不能洗澡,出了汗还容易感冒。学谦把这事反映给毕导,毕导笑着打发走了学谦,让学谦看着办。学谦只好安慰大家:“这是学校的安排,要检查了,毕导也管不上,大家就当是学校催促自己起床,免得大家赖床不起。”这个理由显然不能安抚众人,加上一天冷似一天,来早操的人越来越少,毕导偶尔有一次来检查出勤情况,大怒道:“这没法办了。”当即把没上操的学生从被窝里拉出来一顿训,大家从此认为是学谦告的状,这当然是马天威宣传的结果。在这寒冷的冬天,学谦多了一个“温暖”的绰号——“舔屁股男”。
学谦可不知道这些,日子仍然浑浑噩噩。张浩然神秘地对学谦道:“但凡失恋的人,总有抗拒大自然的神奇力量,等这失恋的阴影过去,身上的神秘力量也就消失,这时候,人又弱点重重了。”学谦当然斥他“瞎说”。张浩然仍然一脸正经地说:“只有两种人喜欢寒冷,一种是热恋中的人,一种是刚失恋的人,热恋中的人,到了寒冷的冬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抱取暖,刚失恋的人,急于向大自然证明自己的坚不可摧,勇敢无比。”学谦被他逗笑了,连连承认:“好吧,我就是那刚失恋的人。”
范健的事,理所当然地黄了,他把这礼物送给了那女生,那女生不仅不收,还骂他下作,那女生不仅有男朋友,而且属于“连战”级别,刚分手后立马又交了新的男朋友,直接从原男友的屋子收拾行李,抱着被子就挪进新窝了。这让范健颇为郁闷,于是对爱情失去了信心。大家都劝他,张浩然又发表意见了:“大家别劝他,初恋的伤痛,是劝不了的,人的感情总要经历‘讲究——将就——无所谓’的过程,他还在第一阶段,也是最难熬的阶段。”大家都说他妙语。范健自此再不提那女生,开始学气功,每天都要光着身子站桩,一次就是两个小时,大家都穿着棉袄,替他感觉冷。范健不以为然,说自己已经天人合一,身体的温度顺应自然的变化。徐耀讽刺道:“那现在外面是7度,那你的体温也是7度咯?”范健气得叽里咕噜和徐耀一番大战,谁也没占到便宜,好几天互相不睬。
至于钱思瑶,学谦倒淡漠了许多,开始那几天,学谦还急于要知道这事的究竟,日子久了,自己就失去了质问的冲动,先前的伤痛也就不成伤痛,质问失去了动力。好比遇到坑骗的商家,急得要去消协投诉,等回到家,这投诉的冲动就没了,投诉后的事情或许更烦人。就像自己问了徐耀真相,假如是假的,那固然好,假如是真的,那自己该怎么办呢?这或许真是个棘手的事,是按照欧洲古代的规矩决斗么?这样想觉得可笑,为生在文明社会自己仍有这样的想法而惭愧,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的是自己或许并没有为了钱思瑶和徐耀决斗的欲望,自己心里一千遍地喊自己爱着钱思瑶,每次这样想,都会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像是犯了错撒谎的小孩子。张浩然说学谦是“为艺术而艺术”,学谦不甚明白他的意思,难道自己对钱思瑶的爱情,只是何文萱别后,心里泛出的余波?或许是刚刚演完一场拙劣的戏,急于用一场完美的表演,来弥补上一场戏的错误?或许自己已经厌倦了表演,却拼命用更完美的表演,来证明自己的表演天分?
柳晓芹倒是个麻烦事,自从她上次告诉张浩然自己心仪学谦的事之后,她自信这话已经传到学谦耳朵里。她不是个柔弱的人,更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于是大大方方地在班上跟学谦说话,班上女生多与柳晓芹不和,加上谢柃暗中的挑拨渲染,柳晓芹刚和学谦搭话,班上就是一阵嗡嗡声。学谦听得到,恨不能把这对话拦腰“咔嚓”,但柳晓芹偏一副刀枪不入的架势,学谦也没了章法。
第一次被别人追求,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是学谦一样觉得压力重重,按道理说,这该是柳晓芹的单方行为,不关学谦的事,但是别人的追求像是一次霸道的侵略,搅乱自己的领地。
学谦害怕自己爱上柳晓芹,他不能否决掉这种可能的存在,天下的事,没有证对的,只有证错的可能,这让学谦觉得害怕。可偏偏柳晓芹的炽热毫不加掩饰,她不仅动作热烈,对外宣传也毫不避讳,直说自己喜欢学谦,没有人不爱听闲话的,不到一个星期,全班都知道了柳晓芹和学谦的暧昧,最开始这话是“柳晓芹喜欢学谦”,过了几天就变成了“柳晓芹喜欢学谦,已经确立关系了”,“柳晓芹说要给学谦生儿子,两人已经私定终生了”,到了最后,这谣言渐变成了一个要素齐全的小说:人物,时间,地点,事件,无不具备。“学谦在学校慕阳亭湖边和柳晓芹依偎在一起,学谦说要生儿子,柳晓芹非要生女儿,然后两人吵起来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两人又重新搂在一起,学谦拉起柳晓芹的手,两人一起走向堕落街小旅馆,大干三百回合。”
这当然是马天威的作品,马天威说这话时手舞足蹈,一脸真诚,对于具体情况,他能还原到每个细微的表情,尤其是他说到“柳晓芹要生儿子,学谦要生女儿时”,他的表情与声音,喜剧演员一样地滑稽,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权随流着眼泪笑道:
“哈哈,这话像是柳晓芹的作风,她就是这么直接,上次我问她你以后生儿子还是女儿,她说要生女儿,这绝对错不了,没想到她还跟学谦主动提这事,不知道学谦那小身躯受不受得了,柳晓芹可是久经沙场了。”
有人否定道:“这不见得,柳晓芹是有经验的,两人这么长时间了,学谦想必已经大有长进,化被动为主动了。”
权随大不以为然,讨好地把仲裁权丢给了马天威:“天威,你说,学谦能受得了么?”
大家都把脑袋转对着马天威,马天威抚髯一笑道:“我想学谦未必行,你们想,柳晓芹经历过的男人,没有二十,至少也有十几,她眼角上挑,一看就有一股子淫气!”大家都一致点头,表情凝重,像刚刚听到了一个严肃的学术新见解。“咱们学谦呢,还是个雏。停留在张浩然所谓的第一阶段,你们可以想想最后是什么样子。”
这样的谈话,每天总有一会儿,学谦偶然无意闯入房间,打断大家的对话,看到大家对自己不作声,眼中口中却透着意味深长的笑,知道他们在说自己,恨自己没有证据,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况且陷入论战,自己并没有任何优势,只能带着微笑推门出去,故意把脚步弄得震天响,然后悄悄回身附耳于门上偷听,只听见里面说:“该死,你们也不注意点,他怎么进来了?”
这是马天威的声音;“没事的,他应该没听到,你看他那么急匆匆地走进来。我们继续说。”这细嗓子,该是权随;“不好不好,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班长,这学期的助学金补助都还捏在他手里呢,况且说多了也没意思,以后还是少谈些吧。”这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学谦心里感激无比。接下来里面就谈别的事了,学谦也悄然离去。
令人意料之外的是,钱思瑶突然间跟学谦联系紧密,总是钱思瑶发短信给学谦,学谦一开始还能自持,后来完全沦陷了,也许张浩然所见的并不是实情,那件事好像已经远去了,证据也模糊,是不是真存在她和徐耀的事呢?逝去的日子,我们只能记个大概,至于是哪一天,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无从索引了。学谦又把这事跟张浩然说,张浩然听说钱思瑶跟学谦紧密了,语气也松了好多,不再肯定那天看到的一定是钱思瑶。学谦骂他道:“好你个家伙,你看个大概就敢跟我说,差点我听信了你的话,错怪了一个好姑娘。”张浩然辩解道:“不是我看了个大概,当时可能看得是清楚的,经过这么长时间,具体什么情况,都忘得差不多了,细节忘记了,又出现好多疑点,不过也许是真看错了,徐耀这些天很少出门,那天还看到他晚上在走廊打电话,应该是打给原来的女朋友,还正在进行时。”学谦一推他道:“你还敢狡辩,以后再不信你的话了。”张浩然理亏道:“人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好,什么都不可以全信,也不能不信。”学谦懒得理他。
柳晓芹还真是个难办的女人,她颠覆了女人的羞涩本性,既然学谦知道自己的意思,那么何不更大方点,用强大的炮火逼迫他就范,她约学谦去校电影院看电影,大家听说是老谋子的新片,都说要看,权随也叫嚣着要去,“听说里面是乳山乳海,别的不看,冲这个,买张票也值得。”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要去了,女生们听说里面有周杰伦,一声声的“我们家杰伦”好像把周杰伦分尸,还因此吵了架,因为有两个女生都说杰伦是自己家的,不肯分别人。
电影公映那天,人山人海,人们听说只用花五块钱就能看到老谋子的新片,都抱着买打折货的心态,岂有不来的道理?
学谦对电影本无兴趣,本想不去,晓芹却威胁他不能推脱,他只好早早到场,柳晓芹提前占了正对银幕中间的位置,抱着一只大塑料袋,全是吃的:瓜子、开心果,应有尽有,学谦没话说,只夸她办事周到,晓芹听了大喜,又拉又拽,嘴里不消停地说采购的琐事,比如前面一个男的偷偷看她啦,超市打折,咖啡奶茶买一赠一啦。学谦顶不爱听这些。
班上好多人也到了,几千人的露天剧场,他们不遗余力地找到了学谦和晓芹,上次吃饭时的胖女生也来了,坐在晓芹的身后,一个劲地调侃:“瞧你们两人,真会找位置,学谦,你真享福,找了个好老婆。”学谦不敢抗议,只礼节性地笑笑,便不搭话。张浩然也来了,好远就听得到他的声音:“听说里面女人的部都至少是D罩。不知道剧组每天的饮料是不是木瓜奶茶。”
他肆无忌惮,女生都笑了,权随捂着嘴厌恶道:“小点声,大哥,你可别说是我们中文系的,传出去丢人。”大家都为张浩然辩解:“张浩然本就是个淫棍,你不叫他说,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然后开始打趣张浩然,一人一句,如同在玩相声接力。张浩然不悦,在学谦身后坐了,悄悄说:“一群伪君子,天天在寝室里说得凶,在女生面前就会装纯。”学谦说:“正是,正是。”
电影开场了,柳晓芹越坐越近,座位间没有扶手,柳晓芹简直要把学谦当座位了,后面的人只顾着欣赏,场面一时极为安静,尤其是巩俐冲着镜头走近的时候。偏偏张浩然肆无忌惮地发表意见,打碎这稀奇的宁静:“假的,明显是假的,这都是把胳膊下面的副乳挤过来的缘故,假的,什么D罩都是骗人的。”引得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笑,不由自主地朝张浩然看,那胖女生也不可忍道:“张浩然,你含蓄点好不?”张浩然连连说不好意思,悄悄跟学谦说:“要是她去演,就不用挤了。”学谦不敢公开同意,只含蓄地点头,表示赞同,正要看看柳晓芹的反应,刚把脑袋转过来,嘴唇就结结实实地粘在柳晓芹的脸颊上,柳晓芹吓得“呀”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娇嗔地望着学谦,表示不能原谅但是又很愿意原谅学谦。那胖女生看得真切,热心地说:“学谦,注意点影响,这可不是在小树林。”后面好多男生也看到了,都说学谦是英雄盖世。学谦悔恨莫及,这该是一个失误,无心的过失,可是却产生了巨大的意义,只怪柳晓芹的脑袋,贴自己太近了!让自己犯下了这不可饶恕的错误。
电影散了,大家都说不打扰学谦和晓芹,先走一步。学谦不得不送晓芹回寝室,学谦走得快,晓芹努嘴不开心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学谦骗她:“学工组毕导还约我开会,九点半之前要赶到。”晓芹一看表,已经九点二十四了,不舍道:“那你快去吧,我一个人回去,别误了正事。”学谦惶恐地回答:
“哎,我先走了,晚些联系。”刚跑了两步,晓芹后面喊:“回来,还有件事。”学谦停下,一脸迷惑。晓芹用手指着刚才学谦吻过的脸,不好意思道:“再把刚才你做的事,再做一遍。”这真把学谦吓倒了,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以此时的情境,绝不能告诉她,自己刚才是因为失误,才吻到她,更不能因为她要自己吻她,自己就吻,少男失贞,从来不是堕落的理由。柳晓芹等不及学谦的踌躇,不耐烦说:“好了好了,我给你好了。”说罢扑上来就是狠狠的一口。学谦木在原地没反应,柳晓芹捂着嘴,害怕地说:“糟了糟了,我用力太大了,都紫了,不过晚上看不出来。”学谦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我先走了,真走了,来不及了。”不等柳晓芹回答就飞奔,在电影散场的人群中穿梭,好像自己从没跑这么快过,就连和孟周决裂那一天在内。
学谦亲晓芹的事,不到一天,就传遍了,张浩然还安慰学谦说自己不吃醋,爱情本就是一个完全竞争的市场,又意识到这样说不妥,赶紧补充说自己不会夺人所爱,他就此罢手,学谦急道:“浩然兄,你知道我喜欢钱思瑶的,昨天只是一个失误,一个失误!”张浩然不信他,说:“学谦兄,你多虑了,兄弟我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况且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没了可以再买,兄弟没了,那就是残疾人了。你放心,兄弟我一定不插手你们的事,你喜欢钱思瑶,可一样可以喜欢柳晓芹嘛,这不冲突,你放心,我不会跟柳晓芹说钱思瑶的事。”学谦听他这么说,知道辩解无用,只好感恩戴德地谢他。和柳晓芹熟悉久了,学谦也习惯了,渐渐不讨厌她,更不怕她了,好像和任何不良物质呆久了,总能从惶恐变成习惯,渐渐发现美好的一面,也许,任何一件否定的东西,本身就含有肯定的一面,话语本身只是在争夺一种强权,而这强权不断变动,否定的一面渐占上风。学谦发现晓芹的确是个可爱的人,她可爱,并不做作,她也许并不是发自本能的异类,也许只是有蝙蝠的心理,在兽中充鸟,在鸟中充兽。
学谦发现柳晓芹的热情,偏在人多的时候,男生越多的场合,她越有意去表现和学谦的恩爱。总之,她从不按照常理出牌,不按人们的预料行事。学谦说她叛逆,她却说自己不要脸。一个女生夸起自己来,常有说自己笨的,说自己傻的,却没有说自己不要脸的。说傻,实际上让人想到可爱;说不要脸,好像就没什么可以联想的了;除了不要脸,还是不要脸。
柳晓芹也许并不是一个荡妇,学谦渐渐感受到她对于恋爱的手足无措,她除了在人多的时候表达热烈,其余时候,她好像全无章法,她拉学谦的手,常常是牵着,学谦告诉她,牵手是男人的专利,她这才知道,这不像一个久经风尘的女子该有的无知。学谦被她牵久了,也就习惯了,有时候还主动去牵她。偶有自省的时候,不禁感叹,自己这是在做什么,生活不知不觉就让自己屈从了,这一切并不是自己所期待的,和自己脑子里勾画的蓝图,完全不吻合,不知不觉中,这种新的出现,新的人,已经内化进了自己的躯体和思维,而这一切的开始,似乎并没有一个庄严的仪式,更没有征得自己的同意,生活自作主张地同意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