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遍遍掂量这件事的难度,黄老板许诺的那些诱惑很快在我心中就大打折扣,因为我觉得自己根本帮不上黄老板这个忙,所以我在黄老板许下的诱惑面前心如止水,我的心境就像平时听说天上掉馅饼一样无动于衷。现在,我之所以开始将黄老板求助的这件事当作自己的事来对待,完全是为了不伤黄老板的情面,也为了维护我父亲在乡亲父老面前的脸面。所以打电话给别人时,即便是明知不抱希望,我也会异常恳切地请求对方想方设法竭尽所能,像我一样将黄老板托付给我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做。我也着重强调了黄老板所说的“事成之后必有重谢”的这一点,唯恐人家不重视不当回事。我想只要人家能够跟我一样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就算万事大吉,没准儿还真能扯出一条与证监会的人搭得上话的关系来。我甚至心焦地想,只要能维护住我与黄老板的情面和我父亲在乡亲父老面前的脸面,黄老板重谢不重谢对我来说都已无关紧要。然而,无论我心情多么焦急,无论我当晚打了多少次电话找了多少个人,都一无所获。眼看着写字台上的时钟指针已经指向晚上十一点,我不得不鸣锣收兵,一脸沮丧。
第二天一早,黄老板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怎么安排,能不能找到关系?如果找到赶紧请人家出来吃饭,咱们找最高档的酒家!”黄老板边说边拍拍系在肚皮前那个长条形的鼓鼓腰包,意思是那里面有的是钱,足够公关的。
我说:“别急,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昨晚我打的电话都找不到人,今天我抽时间继续打。”由于急着上班,我让黄老板白天自由活动,到故宫天安门王府井什么的随便逛逛,晚上回来再等我消息。由于女秘书是第一次来北京,趁机带她在北京游玩,黄老板自然是求之不得,反正他在北京除了我没有其他任何关系,有劲使不上,他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
到了研究所,我依旧像往日一样先到室主任那里点了个卯,算是报告我照常来上班了。今天,室主任并没有要紧的事安排给我,这让我心中不禁窃喜。到了办公室,我泡了杯茶,就迫不及待地像昨晚那样开始翻名片夹和电话本,守住办公室唯一的一部电话机一遍遍地打电话,男的女的,年轻的年长的,熟悉的或者哪怕是只有一面之交的,我都竭尽全力撒开自己毕生以来这张自觉或不自觉编织起来的关系网,一遍遍打捞着事实上很渺茫的有用关系和有用信息。每打一次电话,我都竭力调动着自己的热情、恳切和焦灼,一遍遍重复着昨晚已经说过无数遍的话。我似乎忘记了自己当天的本职工作,甚至也忘记了周围还有其他同事,肆无忌惮地打,如入无人之境地打,以致周围的同事挤眉弄眼怪腔怪调争先恐后地挤兑我,说我今天是发酒疯吧要么是准备辞职下海投身股市?面对同事的取笑,我只是满脸赔笑说是啊是啊哥们儿姐们儿今天我就对不起大家了,受人之托我必须尽最大努力找到关系帮人家牵线搭桥,你们谁要是能帮我拉到关系也赶快说,否则错过发财机会可别后悔。大家听罢便来了情绪,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平时我与同事们的关系不错,否则我断不敢工作时间背着主任毫无顾忌地打私人电话。
可惜打了一天电话,我依然颗粒无收。许多人一听都知道并深信这事要能帮上忙当然毫无疑问肯定能发一笔小财,但同时此事的难度一如登天,因为谁都想发财谁也都知道眼下干什么事能发财。就像早几年满世界的人都在找钢材和铝锭一样,眼下满世界的人都在托关系找门路弄股票上市指标,当然最好是直截了当弄到原始股。
下午下班回到家,黄老板带着他漂亮的女秘书小赵满面春风地找到了我,刚一见面就一个劲问“怎么样今天找到关系了吗?”黄老板和小赵此刻都脸色红润双眼放亮,看得出今天他们俩在外面玩得很开心很满足,此刻他们对我又有着满怀的期待。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为了你的事,我上班光打电话了,四处托人找关系,可打了一天仍然一无所获。”黄老板一听,眼光和脸色霎时都暗淡下来,那样子一如泄了气的皮球。女秘书小赵在一旁似乎也花容失色,愣愣地发呆。
我只好安慰他们说:“眼下满世界的人都来北京托门路找关系弄股票上市指标,这事要那么容易那股票上市指标恐怕就不值钱了,何况我并不直接认识中国证监会的人,甚至也不知道我的朋友同事同学当中谁有直接的关系在中国证监会,或者有谁能够间接地找到中国证监会的人,所以这事看样子急不得,我得动员我所有的社会关系网,就像撒网捕鱼一样,慢慢地找、一个一个地找。你们俩大老远来北京,干脆先好好玩几天吧。我注意到这时候黄老板的秘书小赵漂亮的脸蛋又生动起来,可黄老板却面有难色地说:“市里正进行税收大检查,公司那边正追我回去呢!”不想女秘书小赵却抬起手臂使劲碰黄老板,嘟起嘴拉长腔调嗔怪他:“哎——呀——就你积极,晚几天回去他们还能怎么着你呀!”黄老板见小赵生气了,嘿嘿笑着哄她说:“那好那好,咱们索性多待两天吧。”
我趁机说:“北京那么多名胜古迹,你们就多玩两天吧。这两天我再抓紧联系,看能否找到门路。实在不行你们再回去等着,反正这事真是急不得,急也没用,得从长计议。”黄老板听罢沉吟片刻,然后点头说:“那好吧。”
女秘书小赵听罢嫣然一笑,对我说了声“我们说好今晚到王府井那边逛逛夜市”。然后不由分说拉起黄老板的手,高高兴兴地挥手同我说“拜拜”。被小赵拉着的黄老板边走边扭过头冲我嘿嘿笑着说“那我们现在走啊……”
“你们走吧你们走吧,好好玩!”我如释重负。正准备做晚饭的妻子适时地凑到了我的跟前,望着他们的身影一脸的鄙夷,她不满地嘟哝道:“哼,哪是什么秘书呀,分明就是他黄老板贴身的小姘!”妻子抬眼望我,那眼神带着探询,希望得到我的肯定。可我却不置可否,只是苦笑、摇头,一脸的无奈。自打黄老板带着女秘书小赵来到北京找我,我就从小赵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出他们俩的关系非同一般,妻子此时只不过说出了我的这种感觉而已。我对妻子说:“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眼下不是有一句名言吗: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
妻子瞪我一眼:“那你最好别有钱!”
我哑然失笑:“那你就心甘情愿跟我过穷日子啊?”
妻子不搭理我,头也不回地进厨房干活去了。
两天之后,我还是没找到什么有效的关系。黄老板也等不及了,说家乡那边税收大检查,一催再催,不回去是不行了。我顺水推舟,说那你就先回去吧,反正股票上市的事是大事,不是一两天就能搞定的,急不得,急也没用,这边找关系的事我会抓紧,全力以赴。
黄老板说:“那好吧,这事就拜托你了,事成我肯定重谢!”黄老板同我握手,抓得很紧,使劲用力,使劲地摇,仿佛我就是他公司股票上市的救星。
女秘书小赵也使劲握我的手:“胡大哥这事就让您费心了,有了消息可得及时告诉我们哦……”小赵漂亮的眼睛深情地望着我,那眼神充满女性特有的温柔,深深的,幽幽的,有些勾人,又不乏恳求,让你难以拒绝。有这样的眼神,难怪黄老板离不开她呢!
我说:“你们放心回去吧,我会抓紧,一有消息立即给你们打电话。”
……
黄老板乘飞机回到家乡的那天晚上,我父亲就给我来了电话,说黄老板从北京回来给带来了许多东西,有吃的,还有穿的,给我父亲和母亲各买了一件毛衣,反正吃的和穿的都放在一起,装了满满的一大袋。我一听内心咯噔一声,心想坏了,黄老板走的那天我自己忙中出乱,竟然忘了托黄老板给我家捎东西孝敬老父老母,这一下倒好,反让黄老板替我尽孝了。我后悔得直骂自己,心想也真是太难为黄老板了,要不是因为有求于我,他怎么可能对我的父母如此周到细心啊!然而,越是如此,我越感觉到内心的沉重,心想黄老板的这个人情债不知到头来该怎样还呢!
有生以来,我真的是第一次被推上“贼船”,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要去完成一件想干也得干、不想干也得干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并没有因为黄老板的离京而感觉到丝毫的轻松,相反,我意识到自己必须竭尽全力调动自己一切的社会关系,想方设法挖掘到哪怕一丁点儿对黄老板公司上市有用的信息。
那些日子,除了正常的上下班,我几乎将原本承担的部分家务活全推给了妻子,余下的时间便发了疯一样,一遍遍地翻我的电话本和多年收藏的名片,一次次地打电话,男的女的,年轻的年长的,熟悉的不熟悉的,甚至是仅仅一面之交的,我都要掘地三尺一个个地打,一遍遍探询、打听对方是否有关系在中国证监会。甚至于在上班的时候,做课题之余,也不忘抓紧时间一遍遍地打,仿佛上辈子我没打过电话,这辈子非要将上辈子没打的电话补回来似的。反正同事都说我疯了,说我想发股票财都想疯了。反正我妻子也说我疯了,说我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做不到的事情就直接跟人家黄老板说办不到得了,干吗非要认死理钻牛角尖一条胡同走到黑?干吗非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不撞南墙不回头?
对于所有的议论和指责,我只能是有苦难言、置之不理。其实,我这样倾尽全力为黄老板找关系,且不说我的同事不理解,就是与我同床共寝多年的妻子也是不理解我的。我妻子是北京人,我岳父岳母上世纪五十年代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在偌大的北京城,他们除了平时联系并不密切的一些同学和同事,人际关系中并没有宗族乡亲这个概念,更没有三姑六姨七大舅八大妗的,社会关系简单,生活方式简朴,说话做事环境宽松,谁也管不着谁,谁也欠不着谁,谁也帮不着谁。我们那里可大不一样,小地方嘛,人口不多,又没有什么外来人员,人际关系是番薯藤嫁接稻秧草,牵来牵去,你与他,他与我,没有关系都能牵出关系。从小处说,不是非亲即故,就是非朋即友;从大处说,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尤其是我们这些远离家乡到首都京城工作的人,家乡人见家乡人,谁能不觉得亲切?何况我还是我们家乡远近闻名的唯一博士生、我的家人和乡亲眼中的骄傲?被父老乡亲寄予如此厚望的我,被黄老板事先用各种礼遇铺垫得密不透风的我,如果对黄老板这个家乡人不远千里不遗余力的求助置之不理,那我不被父老乡亲戳脊梁骨才怪,那我不被我父亲破口大骂才怪。再说了,黄老板不远万里不遗余力求助于我,那是看得起我,他这事要真能办成我不发大财也能发一笔小财,虽然我对以这种方式发财也并不抱多大希望,可我却没有理由不全力以赴。
虽然我全力以赴了,可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我却仍一无所获。我的掘地三尺和撒网式的广泛联络,并没有使黄老板托我办的事生出一丝希望。打了无数的电话,我唯一的收获是知道操作股票上市的事太挣钱了同时也太难了,有的说我早就想捣鼓这事了因为我做梦都想发财;有的说我也真想能够帮助你,这样我他妈的就用不着整天为缺钱的事与老婆吵架,只可惜我他妈的干错行了当初为什么不学金融证券的争取到中国证监会工作啊,要那样我就可以大发横财了。看来英雄所见略同,这时候人们都认定在证监会工作就不愁发不了财,就不愁缺钱花。甚至有的人说他也认识中国证监会的可人家证监会的却并不认识我,他说他单位就在方庄与中国证监会仅仅一墙之隔,他每天只看到证监会门口车水马龙宾客盈门,他说方庄那一带的高档酒楼每天无论是中午还是晚上经常爆满,那都是全国各地前来中国证监会运作股票上市的人给抬起来的……云云,至于情况是否属实我还无从查证。但有一点却是可以承认的:中国证监会炙手可热,在国家证监会工作的人牛。想想也是,谁都想求助于他们,他们能不“热”吗?他们能不牛吗?他们能不发财吗?
一个月的时间到处求人却无功而返,我懊丧极了。我直恨自己无能,甚至也跟有的人一样恨自己当初有眼无珠怎么不去读金融证券专业,要那样没准真能分配到中国证监会去工作,也没准还能在证监会捞个一官半职的,要那样我就他妈的用不着这么漫无边际地求爷爷告奶奶了,要那样我现在没准也开着高级轿车上下班,要那样我也能过上人模狗样人五人六的日子,哪儿用得着像眼下这样骑着辆破旧自行车活脱脱像个落魄博士的样子哟!
自从黄老板离开北京回家乡,他可是忘不了三天两头地给我打电话询问事情的进展,有时候他甚至让他的女秘书小赵给我打电话。小赵打电话可不像黄老板那样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单刀直入,小赵总是嗲声嗲气没话找话地同我寒暄几句,半是调情半是撒娇地跟我套近乎,然后话锋一转说:“胡大哥我们求您办的事您可真得帮忙啊,且不说黄老板对您寄予厚望,就是光看在我的面子上,您也不能不帮忙呀……”,末了,小赵对着话筒“咯咯咯”地笑,虽然相隔千山万水,但透过话筒我却不难想象此时的小赵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她是天生的情种,善于调情,知道怎么与男人周旋。可惜我却无心恋战,因为我内心很清楚她给我打电话的真正目的。所以,每次听到这位漂亮的赵秘书的电话,我就心跳加快神经紧张,那样子就像身无分文却误入高档娱乐场所嫖娼的穷小子,面对风情万种热情无比的小姐内心却忐忑不安毫无底气,欲进不能欲退不甘,最终力不从心节节败退,以至羞愧万分落荒而逃。更让人扫兴的是,每一次赵秘书晚上将电话打到我家,妻子儿子都在身边,每次一听是赵秘书那嗲声嗲气的女音,妻子总会狠狠地剜我一眼,嘴顿时气歪,那张原本生动的脸立马黑得像窗外的天,让我那原本温馨的小家庭突然间阴沉压抑,几乎让人透不过气。就连儿子原本纯真快乐的说笑声也被赶得无影无踪。每每这个时候,我都羞愧难当,想方设法无话找话地去哄妻儿,以期重新调节回原本欢乐的气氛。顺便说一句,自从我身不由己地被黄老板推上“贼船”,我和妻子的关系便陷入冷战,很多时候她对我总是爱理不理的,晚上睡觉她总是拿儿子当挡箭牌,搂着儿子不让我碰她。有时到了周末,她甚至招呼不打就带着儿子回娘家去,害得我无可奈何独守空房。好在那时候我受黄老板之托,心在黄老板那边,对正常的夫妻生活也没有太多兴趣。况且,她们不在家我也落得清静,继续一次次为着黄老板的托付打我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