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老三”说,“文革”时,县城里来造反的学生,曾经让他爷爷背着这杆“秤王”去游街。那几十斤重的大秤砣就挂在他爷爷的脖子上,学生们要当众砸了这杆大秤,说是“黑心秤”……后来被全村人围住,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饭碗”,拦下来了。
我问:“这样的杆秤,现在还做么?”
老三说:“早些年,还有一两户做些小秤。现在不做了……没人要了。”
我说:“那你们……”
这时,刘乡长狡黠地一笑,说:“老三,走,领市长再看看你们的新产品。”
这一天,我真是开了眼了。就在这样一个小村子里,我像是经历了三个世纪……在枪杆刘的产品陈列室里,我看到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各种样式的弹簧秤、电子秤、台秤、手秤,还有血压计之类的东西。
产品陈列室里静静的,只有时间在走。我却有一种地动山摇的感觉。这是一个衡器的世界,可它“称”的又是什么呢?
我问:“这技术……”
老三说:“不瞒你说,李市长,最早是仿的。一个亲戚从香港那边带过来一手秤……现在我们也有自己的‘牌儿’了。”
我看着老三。老三两眼就像秤星一样,一眨一眨地,闪着狡黠的光芒。由此,我以为,这秤后是有人的。在枪杆刘,也许,一代一代都站着像老三这样的智者。
离开枪杆刘的时候,刘乡长让老三送我两件衡器。一个是可以戴在手脖上的微型血压计,一个是称体重的、桃型的、有机玻璃面的电子秤。我本来是拒绝的,可老三说:“看不起人嘛。乡长都说了,带回去给宣传宣传。”
我知道,就销路而言,这是当今中老年最喜欢的产品——愧领了。
临别时,老三突然贴近我,耳语道:“咋看,你都不像个官儿。不会是假的吧?”见我笑了。老三又说,“你不会‘啊’,当官得‘啊’着点,多派。你还得会‘日骂’人……不然,在这地界上,你占不住步。”
这时,只听刘乡长厉声说:“狗日的老三,胡日白啥呢!”
老三脸一变,笑嘻嘻地说:“木有。木有。我是问李市长啥时再来。”这个“木有”原是本地土话,现在却成了网络上的时髦用语了。
回到乡政府,我又看见了老郭。老郭在乡政府门口蹲着,旁边扎着一辆破自行车。看见乡长的吉普车开过来,他大远就喊:“二套,二套!”
老郭叉着两条腿,半弯着腰,一边追一边喊,很像是一只大螃蟹。近了,我才发现,原来他裤腿上夹着两只木夹子。那是他常年骑自行车在路上奔波,怕裤脚绞进车链里。这除了当过教师的细致,恐怕还有生活的窘迫。
刘乡长从车上跳下来,气呼呼地说:“郭老师,你别老喊我的小名。我都当乡长了,说起来也是一方‘土地’。”
老郭说:“球,你一个乡长,在老师面前还端个啥?我都等你半天了。”
刘乡长不耐烦地说:“又找人集资呢?”
老郭说:“可不。一趟一趟的,我腿都跑折了。枪杆刘这边富,你再给说说呗,我给股份。还有,你那当大官的同学……”
后来我才清楚,刘乡长确实当过他的学生。上小学时,老郭教过他四年。刘乡长上大学时,老郭还资助过他。
就见俩人蹲在乡政府的门外,在背人、背风的去处,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老郭腔口大,在风里,我听见他说:“……不是‘5’。可不是‘5’。我真没说过‘5’,我说的是‘1’。不就让他帮着盖几个章么?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要的。你是我学生,我能不知道你么?你是够意思,可你那大学同学虽说是省里处长,人真不咋的。我不光是送他苹果,苹果一点不烂。你听我说,我知道他不稀罕……我说的是‘1’呀,真的。要不,我给你赌个咒?我从没说过‘5’,我说的是‘1’……”
俩人就像是说暗语,反复说着“5”和“1”,我始终不明白“5”和“1”到底指的是些什么。
当然,也是多年以后,我才发现,老郭说的“5”或“1”,居然是可以要人命的东西。
7
我跟老郭的缘分是后来才续上的。
知道我没有分工,有一段时间,老郭就不再找我了。据我所知,他仍然经常到市府大院里去,缠他的“亲戚”薛副市长。
记得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老郭又被薛常务轰出来了。薛常务对老郭吼道:“出去!我没你这门亲戚。你说说你都干的啥事?成天不照号,还敢搞女人!外边到处传你的臭风,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草帽张姓汤的女人,叫个啥子?你家都不顾了,跟人家胡混……吹,吹吧,西山的牛都让你给吹死了!见天打着我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说说,你跟我啥亲戚!”
老郭傻了。老郭就像是让人踢了一脚的狗,一条夹着尾巴的狗,仓皇地从门里退出来。他一边走,嘴里一边嘟哝道:“姓薛的,断亲了。从今往后,咱一刀两断……”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来到了前院,忽然想起了他的破自行车,像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个圈,又回过头去推自行车。这时候,他又找不到车钥匙了,半蹲在车前,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又一遍,那情形恍如一个即将被捉的偷车贼。
这些都是我在后窗看见的。那天晚上,我看老郭着实可怜,就在他转来转去找钥匙时招呼他说:“老郭,来屋里喝口水吧。”
谁也想不到,老郭掉泪了,老郭含着两眼泪,对我说:“啥鳖孙亲戚?那脸黑得跟欠他二斗黑豆钱样。从今往后,我再找他,我就不是人!”
安慰了他几句,我随口问道:“说说你的项目,到底是个啥项目?”
“你看,这就是专利成果。”只见老郭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用红布裹着的小瓶子,瓶子里装的是几粒晶莹剔透的、小石子样的东西。老郭赌咒发誓般说:“李市长,我要说半句假话,让雷劈了我!”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看了老郭的全部材料和盖有国务院大印的专利证书。看过之后,我大吃一惊。这是一个非常专业的项目,是一项生产“人造金刚石”的专利技术。说实话,技术方面的数据和文字材料,我没看懂,太专业了。
可是,翻着厚厚的文字材料,我也觉得,老郭如果不是骗子,那他就是个十足的疯子!老郭是乡村民办教师,没上过大学,不可能有这样专业的创意。他手里的这些材料和证明,要么是假的;要么……
坦白地说,我一向自视甚高,我认为我的眼睛就是一部测谎仪。我看着老郭,直视着老郭的眼睛,我以为我可以看到欺诈……然而,我错了。
老郭的脸上没有一丝虚饰。老郭勾着头,一声声地连连叹气。当他抬起头的时候,那深陷的眼窝里写满了两个字——绝望。
我问:“老郭,你说实话,这专利是你的么?”
老郭说:“是。是我的。”
老郭说这话时有一点点迟疑……我死盯着他的眼睛,再一次逼视着他问:“真是你的?”
老郭说:“是。买的,我买的……”
我望着老郭,老郭的两只眼就像是两口深井,密密麻麻地挂满了红色藤蔓的深井,那里面伸出的是一只凄绝的、求救的手……
可是,我仍然不相信。说破大天来,我也不信。一个农民,虽然当过民办教师,可是怎么会有这样的胆识?会去掏钱买一项他根本不懂的专利成果?
第二天,凭着记忆,我给一位久不联系的、也仅是早年见过几次面的省专利局的马副局长打了个电话,我告诉他老郭的专利号,让他查一下真假。马副局长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你说的是天仓县的大个子老郭吧?不用查,真的。你不知道他跑了多少趟,给你说个他的笑话。有一次,他在局门口等了一上午,想尿,又怕错过了要找的人,硬是憋着尿在了裤子里!我们局里的人都认识他……
后来,我才知道,这项专利,最初,老郭只有一半。另一半,的确是他掏钱买下来的。
这里边是有原因的。
老郭有一个当过知青的朋友。此人当年从城里下放到了画匠王村,在画匠王待了七年。在这七年时间里,他一直跟老郭“通腿”。现在的年轻人大约不会知道什么是“通腿”了。“通腿”也是本地方言,就是俩人一人一头睡在一个被窝里,相互以体温取暖。
这人跟老郭同吃同住同劳动,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此人日后考上了大学,又读了研究生,主攻方向是材料力学。当这人从国外的资料上看到了这项创意之后,萌生了深入研究的想法,可他没有条件……所以,他最初的研究成果,是在老郭的资助下完成的。这项专利技术由“通腿好友”命名为“tthy工艺法”。
当年,老郭当过一段时间包工头,手里有些钱。这位朋友就跟老郭签了一份协议,如果研究成果获得专利,有老郭一半。不幸的是,此人的研究成果取得了进展,却患了很严重的肾病。为了给朋友治病、也为了让朋友继续搞研究,老郭花光了积蓄,不得已把新盖的楼房也卖了。那位朋友临咽气前,为了报答老郭,把另一半专利也签给了老郭。不过,据老郭说,最后,他要求老郭给他一个承诺。
老郭答应了。
什么样的承诺呢?老郭没有说。
老郭只说:你知道陈景润么?他就是个“陈景润”。书呆子,除了研究,啥心不操……只是没有宣传出去。
我猜想,最初,老郭不仅仅是为了友情。老郭也想获利。不能说老郭没有获利之心。可随着他后来的投入越来越大,这件事就成了他的命。他魔怔般陷入其中多年,他把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楼房卖了,他已倾家荡产。
其实,老郭所做的事情,想分辨真假并不难。只要静下心来听他说一说,就清楚了。问题在于,他只是一个农民,没有人愿意静下心来听他说。人人都很忙,谁愿意听一个农民讲他的“专利”,讲他的困苦……所以,老郭到处碰壁。
那天晚上,老郭告诉我说,他已“跑”下来不少“章”了。还差九个……盖满所有的章,他就可以正始启动了。
老郭恳求说:李市长,你在上边肯定有熟人,帮帮我。
老郭看我迟疑,又说:到时候,如果九个章全跑下来,我给你百分之五的股权。
我笑了。后来我才知道,老郭到处许愿,是个“秃噜嘴”。
8
我曾经给老郭“跑”过几个“章”。
刚开始“跑”的时候,我很有信心,先后陪着老郭跑过省城的一些部门;也给省城那边较熟的朋友们打了多次电话。可是,到了要盖第五个“章”的时候,原本我以为很快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老郭整整跑了一年零四个月,却仍然没有办下来。
就这么陪老郭“跑”了几次后,连我也灰心了。说实话,没人相信老郭,大凡一说到专利项目,就没人愿意往下听了。所有人都不相信,一个农民,怎么会拥有这样的发明专利。这就要老郭反反复复地给人解释。有两次,我站在一旁,也几乎被人当成骗子了。甚至,有一次,一位相熟的领导干部把我拉到一旁,说:老兄,你是个作家,我很尊重你。这人不靠谱,你受了他多大贿呀?由于太失尊严,后来我就不再跟他跑了。可老郭仍然坚持着。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碰上他,见老郭头肿得像斗一样,吓了我一跳!问了才知道,他捅了一棵老树上的马蜂窝。说是又要用蜂巢给银行的行长配药……可还是没人信他。
坦白地说,老郭也是做过假的。老郭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回到乡下四处游说,到处许愿。再见老郭时,他喉咙哑了,话都哈不出来了。他居然把所有的亲戚、朋友全都动员起来了……老郭先是以人格、后来又以专利项目作担保,零打碎敲,先后在画匠王及附近的一些村子里“借”出了几百份银行存款单,有一千两千的、也有几万的(这些存单是做验资用的),他跟乡亲们说好,只是借用三五天。可是,到了,老郭仍然没有把“证”办下来。
那些年,老郭就这么一直在路上奔波着。他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据说,这年冬天,临近年关的一天,老郭还在路上,他像是彻底绝望了。五年了,没有人知道他心里藏有多少委屈。也没有人知道年关将近,他又该如何面对住在烟炕房里的一家老小。
这是一个悲伤的日子。走投无路的老郭,趴在省城火车站一处公共厕所的墙边放声大哭!
老郭的遭遇是有传奇色彩的,甚至可以说是梦魇一般的。接下去的事情,是常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民间传说版本一,“街头说”——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元月二十一日,又是阴历年的腊月二十七,眼看就要过春节了。这一天下雪了,天上飘着雪花,省城火车站上人海茫茫。老郭独自一人,两手按着他的人造革黑挎包,头顶着标有WC字样的山墙放声大哭!此时此刻,车站上赶车的人们只看见一个高个汉子趴在那里呜呜地哭……天仓人后来形容说,老郭的哭声很像是牛的长叫,闷闷的、嗷嗷的,悲伤无限!
年关将至,漫天飞雪,一个大个子男人趴在火车站的厕所墙边放声大哭,泪流满面,招来许多人围观。人们不禁要问,这个男人怎么了?他哭什么呢?是钱包被人偷了?人越围越多了。整个车站广场上的人都涌到这边来了……这时,一个白发老者从厕所里走出来,他穿过围观的人群走到了老郭跟前——此人竟然是个日本人,他的名字叫池田龟一。
民间传说版本二,“老郭说”——那一天,他坐在从北京返回的179次列车上。那晚,他正在餐车上吃饭,吃的是十元钱一碗的康师傅牛肉面。正吃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白发老者来到了他面前,彬彬有礼地说:我可以坐下么?老郭说:坐,你坐。这位老者要的是一份西红柿炒鸡蛋,一份榨菜肉丝汤,一份米饭。这人不用火车上的筷子,从包里拿出一个很精致的铁盒子,盒子里装着小勺、小叉子,银光闪闪的。吃前,他还很礼貌地点了点头。老郭也点头。吃着说着,老郭才知道这是个从东京来的日本人,汉语很好。往下,吃着吃着,他又从提包里拿出一瓶日本清酒,两只水晶小杯子,很礼貌地问:先生,喝一杯么?于是两人一边喝一边聊起来了……两人聊了一路,成了朋友了。这时候,老郭才明白,他是日本一家公司的董事,名字叫池田龟一。
老郭给人说,净瞎掰。我什么事没经过?怎么会趴在厕所墙上哭呢?
民间传说版本三,“官员说”——据常务副市长老薛说:胡日白。满嘴跑舌头。这是政府定下的招商引资项目!是通过省招商局正式引进的大项目……问问老崔、崔斤半(老崔是当时的市招商局长,酒量大,能喝一斤半,绰号“崔斤半”),我陪的客人我能不知道?别听老郭说,他知道什么?满嘴跑舌头。我回头得说说他,这要统一口径,必须统一口径。你知道‘要细、要细’是什么意思么?那说的可不是女人的‘腰细’,说的是:好吃。好吃。我要是没陪过他,我能知道么?你知道那一桌花了多少钱么?八千。上的是龙虾,喝的是茅台。你想想,要不是池田先生来,我,一个常务副市长,能亲自作陪么?别听他们瞎说。
民间传说版本四,“通信说”——这个消息是从本市重点高中的一位化学老师嘴里传出来的。“人造金刚石”新工艺的专利发明人,也就是老郭当年的“通腿好友”,曾经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过一篇有关“tthy工艺”的论文。正是这篇论文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日本人先后与“通腿先生”通过十几封信函……后来,日本人对这个专利项目越来越看重,就专程赶来了。这个日本人就是池田龟一先生。
民间传说版本五,“台湾说”——老郭的爷爷有一兄弟,早年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兵,解放后杳无音信,据说是逃到台湾去了(还有一种更不靠谱的说法,说此人当过国民党的高官,甚至说就是曾当过省保安司令的×××)。可此人后来改名换姓去了日本,在日本逐渐把生意做大,当了一家公司的董事长。此人很想念家乡的亲人,可又不便公开露面,就派他公司里的一个日本董事先回来探探路,这个董事就是日本人池田龟一。不然,日本人凭什么给老郭投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