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曾哲:1956年生。著有长篇小说《呼吸明天》,小说集《藏北草原,我的羊皮袄》等20余部。曾获老舍文学奖,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等20余种奖励。北京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第8章 评论 行者无疆 ——曾哲和他的漂泊小说《老叔的尼泊尔故事》 (杜卫东)
徐坤说,曾哲是一匹独狼,可谓一语中的。
我知道,一头银发、面色古铜的曾哲曾只身穿越罗布泊,而另一位叫余纯顺的上海人就因为同样的穿越而命丧大漠深处,留下了一曲震惊世人的千古绝唱;我还知道,在千里漂泊中,身处旷野、人迹罕至,曾哲的身上曾经爬满了二百多只蚂蝗,随行的三只狗有两只被蚂蝗将血吸干死在路上,而另一只到了目的地也头一栽倒地而亡,以致他回到北京后,同在一起工作的哥们儿抱着他号啕大哭。因为辗转十几个省的漂泊,已使虎背熊腰的曾哲憔悴得有如一片秋风中的落叶。试想,独自一人面对寒夜、旷野、饥饿和难以预知的危险与灾难,没有狼的耐力、坚韧与勇猛怎么可能活着回到北京?
不过,如同狼一样坚韧的曾哲内心也有似水的柔情:在独龙江最上游的雄当村,面对瘦骨嶙峋的山里孩子,曾哲曾泪流满面。为了让他们长大后有可能走出贫困,他倾其所有在当地修建了一所希望小学。在太阳最后落山的地方——木吉的玛玛西,在中国与不丹交界的边地洛扎,曾哲出于同样的心愿又自筹资金建起了一座座希望小学。就在昨天,孝存兄还向我说过这样一件事:曾哲和儿子驾车外出,为避让一辆残疾车撞上了一位骑车人。小伙子起身拍拍屁股,说没事,跨上自行车要走。曾哲一把拽住自行车的后架,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说,你回去后身体如果出现任何不适,可以立即电话我,我们负责带你检查看病。
曾哲这样做是想告诉儿子,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心中向善、勇于担当。这种向善与担当的精神,也体现在他的创作中。
在时下的文学语境中,曾哲被称为“漂泊文学第一人”。漂泊,是曾哲有别于其他作家的特有生存方式。佛陀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曾这样问弟子:我手中的土多,还是地上的土多呢?弟子的回答当然不言而喻。于是佛陀感慨地说:放眼尘世,人山人海,而获得人身的概率却微乎其微,如同我的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土。而在异域边地,一个陌生人和另一个陌生人相遇相识,这更是怎样的机缘巧合!从这个意义上说,漂泊真是一次无拘无束的心灵放飞,一种玄妙奇幻的生命体验。智者会把这种放飞当作精神的涅槃,会把这种体验化作心灵的吟唱。
曾哲的中篇小说《老叔的尼泊尔故事》(以下简称《老叔》)就让我们获得了这样的阅读感受。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老叔遗世独立,洒脱不羁,游走在严酷而美丽的青藏高原上。身陷绝境时他被称作玉儿的一位尼泊尔喇嘛尼相救,并产生了爱情。十年后,因为破译了库尔喀弯刀刀鞘上一句“今朝一别等十年,十年不见成路人”的约定,老叔从北京重新又踏上了寻找玉儿的漂泊之旅。在加德满都,他与玉儿的侄女丹玛雅不期而遇,由此连缀起了两段相距十年的时空。而当老叔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真情相爱的玉儿时,她已背过了一千零一具尸体,终因身体不支,将不久于人世,要虹化升天了。
小说通过老叔与玉儿的对话,有不少关于宗教、生死、男女的论说,探讨了许多人生的终极命题,目及八方,思接千载,具有很强的宗教与哲学意味。值得肯定的是,作家在谈论这些陌生而又深奥的话题时,用了鲜活而生动的散文化语言,把宗教文化与汉文化进行了比较,使我们的阅读并不枯燥。曾哲因此把《老叔》归结为一部谈信仰的小说。他说,信仰并不缺失,缺失的是我们内心对信仰的渴望。
这固然不错。不过,我更愿意把《老叔》作为一部具有异域色彩和宗教情怀的爱情小说来读。老叔和玉儿的爱情摆脱了世俗红尘中的名缰利锁,她像一串划过秋日天空的鸽哨,清纯而高远;像一首吟自心底的恋曲,深情并肃穆。作家的情感真诚、纯净,在他的笔下,玉儿心性高洁,真心向佛;因爱和老叔有了肌肤相亲后,为了心灵的自我救赎,潜心修行,女扮男装去做背尸人;而老叔则听从心灵的召唤,为了寻找玉儿不惧艰险历经坎坷,从加德满都徒步只身行走到西藏,途中要翻越喜马拉雅山,还要面对饥饿的狼群。如果没有对纯真爱情的执著与向往,没有一个男人的责任与担当,这一切几乎无法想象,一名尼泊尔喇嘛尼与一位中国漂泊者的爱情传奇令人动容。
不仅如此。在寻找玉儿的艰辛旅途中,作家向我们传递了多少温馨而感人的生活场景呀:随着卡车司机的粗话扔在路上的羊肉丁包子;转场牧民留下来的一堆御寒驱狼的牛羊粪;荒野邂逅的香港商人热情的款待,以及真诚抚慰老叔悲痛心情的印度苦行僧……在欲望丛生的世俗社会,人与人的心可以远到遥不可及,而在与世无争的边地旷野,人与人的心却可以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这样一种人生状态,不正是我们每一个滚滚红尘中的都市人所倾心向往的吗?其实,漂泊不仅仅是一种生存状态,也是一种心灵的归皈。曾哲的漂泊,绝不止于他为自己的文字尝试一种独特的表达,更是在为自己躁动的心灵寻找一处祥和美好的精神家园。行者无疆,真诚与爱亦无疆界,生命不息,他的漂泊就不会停下。曾哲以这样一种方式,为尘世中的我们标示出精神的纯洁与高贵。
从类型上划分,《老叔》是一篇极具漂泊文学特色的小说。有人把漂泊文学等同于行走文学,我以为两者是有差别的。行走一直在路上,而漂泊则既有空间上的移动,也有时间上的停顿。老叔的漂泊有明显的节奏,这在文本中不难看出,而每一次停顿,都为故事的生发提供了原动力。
作为漂泊文学,《老叔》具有三个明显的特点。
一是偶然性。小说中的事件大都是偶然发生的。因为“老叔”是整部作品的视点,故事随着他的漂泊推进并变化,所以这些偶然发生的事件并不令我们感到突兀。比如丹玛雅的出现以及死亡,作家并没有给我们详述前因后果,我们却不会像阅读传统小说那样追根溯源,而是由此打开了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
二是传奇性。因为小说以宗教为背景,这种传奇性的描写就时常笼罩着神秘的色彩,这在有关玉儿与老叔前世今生的书写中显而易见。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被玉儿看出前世是“藏族催眠大师”的老叔,的确在未经任何专业训练的前提下,成功地对丹玛雅进行了两次催眠。我想,这自然与佛教的教义契合,但又何尝不是对生命形态的另一种解读呢?
三是纪实性。小说结尾,玉儿虹化升天的情节令我震憾。原以为这是作家为玉儿设计的一个功德圆满的结局而展开的想象,这也暗合了读者的阅读期待:这样一个至真、至纯、至善、至韧的女人,本该修成正果。不想我和曾哲谈论起这个情节,他却直言辩白,说这个情节完全来自于生活,《西藏日报》曾以整版的篇幅报导过僧尼虹化升天的过程。这让我惊诧:生命原可以如此璀璨,现实原可以如此玄妙,生活的本身原可以如此超越作家的想象!不过,小说中关于玉儿虹化升天的解释并不令我信服,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佛教教义所说的一次生死轮回。也许十几年、二十年后,一个被我们称做秀儿,云儿,或者叶儿的女子又会在滚滚红尘中播撒爱与善的甘露。我愿意把她看作是玉儿的转世,因为执著、善良与美,就像春天里的花儿一样生生不息。
曾经听到过一则佛教故事,一位弟子问佛陀:您所说的极乐世界,我看不见,怎么能够相信呢?佛陀把弟子带进一间漆黑的屋子,告诉他墙角有一把锤子。弟子不管是瞪大眼睛,还是眯起眼睛,仍然伸手不见五指,只好说我看不见。佛陀点燃了一支蜡烛,墙角果然有一把锤子。佛陀说,你看不见的,就不存在吗?
——这个世界并不缺少善良与美好,只是被丑恶的阴影遮蔽了。文学便是驱散丑恶的蜡烛,而曾哲则是点燃蜡烛的人之一,用他的漂泊以及在漂泊中所付出的心智与真情。
[ 作者系本刊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