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9日,国务院副总理姚依林和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兼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秘书长张劲夫一起在中南海听取了这群青年人的汇报。张透露说,今年的中国改革到了一个关口,出现了通货膨胀、经济过热和抢购风,农业、工业和商业,都面临一系列的困难。中央决定,花三年时间搞治理整顿,怎么改,可以归纳为四个方面的改革,两个是宏观调控方面的,一个是企业制度,到底该怎么看股份制,以及该不该推广股份制,还有一个就是建立资本市场这件事。在这次汇报会上,中央领导首先关心的还不是如何建资本市场,而是该不该建。国家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吕东提出的问题便是,“公有制为基础的企业与私有制为基础的企业,股票上市有何区别?”另一些领导则关心,“公有制企业上市后,它的所有制性质会不会改变?”在当时,“姓‘资’还是姓‘社’”是所有经济改革要回答的第一个是非题。为了回答,或者说“绕开”这个问题,高西庆们想出一个“集体股份制”的新名词。这次汇报会,是中国筹建证券交易所的第一次正式会议,期间中央决策层与专家们得出的结论是,中国搞证券交易所,“一是条件不成熟,二是非搞不可”。
就在北京的高西庆和王波明为资本市场的筹建忙得不可开交的同时,在上海,另外一些人则已经卷起袖子干了起来。年中,上海先后组建了三家证券公司,分别是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后来转给工商银行上海分行)的申银、交通银行的海通和股份制的万国。前两者受体制内管束较多,而股份制的万国则天然地显出它的优势,其总经理名叫管金生,他后来有“证券教父”的名号。管金生出生在江西一个小山村的贫寒之家,1983年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大学获商业管理和法学两个硕士学位。毕业归国后,在很长时间里他无所事事,被派到上海党校的一个“振兴上海研究班”里去“深造”。等到万国证券创办之际,41岁的管金生总算被挖掘了出来,出任这家拥有3 500万元股本金的证券公司总经理。万国创办,管金生第一眼瞄上的是国库券。中国从1981年开始发行国债,按国际惯例称为国库券,在相当一段时期里,由于缺乏流通性,所以很不受欢迎,国务院为此专门组建了国库券推销委员会,由财政部牵头,国务院秘书长出任主任,人民银行、国家计委、中宣部、军委总后勤部、全国总工会、共青团中央和全国妇联等一起参与,阵容空前强大。
即便这样,推销国库券还是每年的头痛事——对那时的基层官员来说,天下有两大“难事”,一是搞计划生育,二是推销国库券。不少地方政府以党性为号召,要求所有党员和公务员必须购买,有的政府和企业索性在工资中强行摊派发放。到后来,很自然地出现了国库券地下交易,一些人以五折六折的低价收购国库券,还有的企业用国库券变相降价,来推销积压产品。由于各地的收购价格不同,便形成了一个有利可图的“黑市”。这些行为虽属违法,但却日渐蔓延,已成无法遏制之势。到1988年3月,财政部被迫作出《开放国库券转让市场试点实施方案》,允许国库券上市流通交易。4月,上海、深圳、武汉等七城市率先试点开放,6月又开放了54个城市。管金生是第一个从国库券流通中嗅出商机的机构券商。当时,全国银行并无联网,所以各地的国库券价格相差很大,万国只有十多个人,管金生率众倾巢而出,跑遍了全国250个大中小城市和偏远乡村,到处收购国库券。
有一次,他亲自到福州去采购,一出手就吃进200万元的国库券,这些从无数散户手中收来的券额都是5元、10元的,足足塞满了几个大麻袋,他租了一辆汽车直送上海,装不下的两个大旅行袋,他一手拎一个坐飞机回去。在机场安检入口,他好说歹说硬是没有让安检人员打开旅行袋检查,到上海的时候,袋子的底部已经撑破了,他连拉带抱地总算出了机场。到1989年,万国的营业额做到了三亿元,成为当时国内最大的证券公司,其中绝大部分的业务来自国库券的倒卖套利。如果说,双硕士出身的管金生是一个商业高手的话,那么,上海城里一个姓杨的仓库管理员则算得上是“天才”了。1988年4月,上海铁合金厂的仓库管理员杨怀定一气之下辞职了。春节前后,厂里仓库丢了一吨多铜材,因为杨怀定的妻子承包的电线厂所用原料是铜材,所以他成了重点怀疑对象。很快案子破了,跟杨怀定没有关系,不过,受了一肚子气的他却决定不干了。
杨怀定订了26份报纸,那时还没有互联网,所有的信息都悄悄地藏在一行行枯燥的官样文字里。他在报纸上看到,从4月开始,中央相继开放了七个城市的国库券转让业务。他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在此前,国库券的黑市交易早就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是,在政策管制上却还是违法的。半年前的1987年10月,上海还出过一个新闻,公安人员在工商银行上海分行静安营业部门口当场抓住了一家棉纺厂的青年工人赵德荣,当时他正以100∶71的价格倒卖国库券,公安人员缴获人民币1 800元和国库券2 000元,还从他家里查出国库券2.6万元。不过如何处罚赵德荣却成了问题,公安部门认定倒卖国库券属于投机倒把行为,而管投机倒把的工商局说,这种黑市交易都是在银行的交易柜台门口进行的,银行不来找我们,我们也不好管,银行则说,我们只管门内,门外的事情我们管不了。赵德荣最后被没收“赃款”,教育了一番就释放出来了。
跟“触霉头”的小赵相比,半年后的杨怀定就要幸运得多了。他在看到报上的新闻后,第二天就凑了10万元直奔安徽合肥。他的算盘是,当时各地的国库券价格都不同,只要有价差就能赚到钱。果然,他在合肥银行的门口吃进10万元国库券,然后倒给上海的银行,前后三天获利2 000元。杨怀定收进的国库券上有合肥银行的标志封条,他怕上海银行看破其中的诀窍,进行银行间互相调剂,便很有心机地撕掉封条,把编号弄乱,让迟钝的银行摸不到他赚钱的法门。在随后的一个月里,杨怀定日夜兼程,把上海之外的其他六个开放城市跑了一个遍,当时上海银行国库券日成交额约70万元,他一人就占去1/7。就这样,一条匆匆出台的中央政策成全了一个仓库管理员的致富梦。杨怀定是中国第一个靠资本市场发财的普通人,他后来以“杨百万”闻名早年的中国股市。
早在1988年的秋天,杨怀定就已经结识了年长三岁的管金生,对国库券异地套利的共同嗅觉让他们成为上海滩上的“亲密知己”。他在2002年写的自述《做个百万富翁》中,讲到过当年的一个细节:1989年元旦刚过,管金生告诉杨怀定,他去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金管处串门,看到处长张宁桌子上压着一份文件,内容是1988年国库券准备在不久后上市。如果谁知道这个消息,黑市价75元买进,一上市可能就是100元,暴利25元,这是个发大财的机会。于是,杨百万成了万国证券的授权代表,拿了一台万国的点钞机,在海宁路1028号自己的办公室内大张旗鼓地收购,短短时间内竟买走了上海市面上一半1988年国库券。管、杨的狂收行动引起了金管处的注意,张宁在某日赶到万国突击检查,管金生想出了个绝招,把所有的国库券从地下室的金库转移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张宁来检查,一无所获而归,万国证券躲过一劫。数月后,1988年国库券上市,价格为104元,作为当时国内最大的两只“国库券鼹鼠”,管金生的万国证券和杨怀定完成了惊险而丰厚的原始积累。
暗潮涌动的资本故事,暂且告一段落。这是一个新的利益游戏的开始,前景并未完全清晰,规则还在混沌之中。在很多年后,当人们回忆起1988年的时候,更多的会谈论当年惊骇一时的“物价闯关”和席卷全国的“抢购风”。1988年的宏观经济再趋紧绷,三年多的高速成长让中国列车再次驶入经济周期的敏感地带。随着轻工产业的发展加快,企业数目剧增,物资供应的紧张更趋激烈,而推行了四年的物价双轨制在此时终于释放出它所有的负面效应。早在上一年的4月,国务院系统各部委组成了一个生产资料价格监督检查组,分为28个小组到各地实地调研,在9月份向国务院的报告中,它论定“生产资料乱涨价乱收费相当严重,部分地方和领域已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