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崔健:《一无所有》,1986年
3月26日,曾经担任过国务院副总理的山西大寨人陈永贵在酣睡中去世。30多年前,陈永贵带领一群穷棒子披星戴月,将一条700米长的黄土山沟,凿成一片能长庄稼的梯田,毛泽东向全国号召“农业学大寨”,陈永贵成为中国农民的偶像。他进京担任国务院副总理后,依然扎着白羊肚手巾,不改农民本色。重病期间,他每日将医生开的药吃一半留一半,积少成多,存了小半个抽屉,嘱儿子奉还国家。陈的去世,没有引起很大的关注。人们似乎已经开始淡忘这位战天斗地、全国最著名的“永贵大叔”了。因为,在这一年,所有人心目中的“农民英雄”已经是另外一种形象。
乡镇企业厂长、农民企业家——他们的名称中总带着点泥土的味道,事实上,他们看上去也是土巴拉几的,整个儿好像刚刚从耕地里插完秧出来。他们无论穿什么牌子的西装总是不合身,很少有人会正确地打领带,他们最喜欢的服饰品牌是法国的皮尔·卡丹和香港的金利来,它们的标识都做得很大,老远就能清晰地看出来。他们的普通话都糟糕透了,还特喜欢把自己的照片登在企业介绍册和广告上,而形象都是一律的可笑:坐在偌大的办公桌前,右手在打电话,左手还按在另一台电话上,眼睛呆板地望着前方。德国《明镜周刊》在这一年的报道中说,“在中国,农民胆大而鲁莽……从而给企业带来活力。”《亚洲华尔街日报》的评论则说,“很多农民企业家几乎没有任何商业方面的经验”,在7月9日的一篇新闻中,记者说他们“不知道如何管理一家工厂,不知道如何做财务报表,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生产出质量合格的产品”。
但是,这家报纸惊诧的是,他们的事业正欣欣向荣地成长起来,就好像作家余华在很多年后的一部小说《兄弟》中写到的,“他们像野草一样被脚步踩了又踩,被车轮辗了又辗,可是仍然生机勃勃地成长起来了。”1986年前后,乡镇企业的崛起已经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在两年前的3月2日,国务院正式发出通知,将社队企业改称为“乡镇企业”。作为一个新的、独立的企业形态,乡镇企业第一次浮出了水面,据有关资料显示,当年中国的乡镇企业实际已发展到165万家,拥有劳动力3 848万人。而到两年后的1986年底,乡镇企业的总数已经发展到1 515万家,劳动力近8 000万,向国家缴纳税金170亿元,实现总产值3 300亿元,占全国总值的20%,“五分天下有其一”的格局悄然出现。这一年的《人民日报》在3月和4月连续刊登两篇长篇报道,《史来贺风赋》和《乡土奇葩》。史来贺是共产党一直倡导的那种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圣徒式的乡村干部。
1985年,史来贺和村党支部其他成员经过反复考察,决定引进一项高科技生物工程,建设一座全国最大的生产肌苷的制药厂——华星药厂。“这高、精、尖项目,咱‘泥腿子’能搞成?”有人担心“打不到狐狸惹一身骚”。史来贺的回答是:“事在人为,路在人走,业在人创。人家能干成的东西,咱们为啥干不成?”1986年5月20日,刘庄人自己设计、安装的华星药厂正式投产。自此后,刘庄的经济迅速成长,很快成为“中原首富村”。根据报道,几十年来,刘庄没有发生过刑事案件,没有出现过党员违纪。从计划生育、婚丧嫁娶到养老抚幼,刘庄的干部、群众自觉遵守社会主义道德风尚。村里14个姓氏、300多户、1 600多口人,没有宗族矛盾及派别之争,没有封建迷信、赌博、打架斗殴、婚丧事大操大办等不良现象。2004年春天,史来贺在平静中去世。国内媒体的标准报道用词是:“共产党员的楷模。
”刘庄和史来贺的存在,证明在中国的某些乡村,如果有一个无私而威权的领导者,他同时具备两种能力:其一是极其善于利用一些优势和概念,为自己营造一个宽松而受扶持的执政氛围;其二,他有相当的市场敏感性,往往就能办起一家乃至若干家非常赚钱的工厂。这位强人是以一种建立在人格魅力基础上的威权风格,在统治或者说管理着他的这个村庄。所有的村民在他的统治下,获得了生活上的根本改善(有意思的是,这些村庄在过去往往是一个非常穷困的讨饭村),而在人格上彻底地依附于这位强人。
这个村庄,你很难说它是一个什么组织,在行政概念上它是国家最基础的行政单位,而在经济概念上它则是一个严密的营利组织,有些乡村甚至拥有一家上市公司,那些强人通常既是乡村的行政长官,同时又是公司的董事长,这种两权合一的模式似乎没有遭到任何人的质疑,而且看上去是唯一可行的方式。更耐人寻味的是,强人的家族在这个乡村往往是最有权势的一族,他们的子女在强人在世的时候便已经是乡村管理的核心人物,而当这些强人老去或死去的时候,他们往往把自己的权柄传给了自己的子女。在过去的30年中,这种著名的中国村庄有河南的刘庄和南街村,天津的大邱庄,江苏的华西村,浙江的横店。它们作为一种很独特的人文标本和社区企业形态,很多年来一直散发出一种神秘而难解的魅力。
鲁冠球是一个看上去跟史来贺很相似,但本质上却完全不同的农民企业家——这个称呼始自鲁冠球,后来成为媒体上的通称。早在几年前,善于经营的鲁冠球就是浙江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厂长,他很早就让自己的工厂走上了专业化的道路,专心于汽车万向节的制造,在1984年他还花8 000元向浙江大学“买”进了一位大学生,在当时,大学生进乡镇企业工作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乡土奇葩》的发表,让他真正成为了一名全国性的新闻人物。鲁冠球被视为“共同富裕的典型”。在这篇报道中,记者除了对鲁冠球的经营能力大加褒扬之外,更津津乐道的是,鲁冠球是一个无私的共产党员,是共同致富的带头人。记者借用鲁冠球的嘴巴说,“这把火(指通过创办企业摆脱贫困)要烧到围墙外面去,让全乡人民逐步富裕起来”。
记者还列举了很多事例,如鲁冠球把自己应得的25万元承包收入全部“捐”给了企业——事实上这后来成为万向集团产权改革的最大伏笔,当时,鲁冠球在接受法新社记者的采访时说:“如果我的收入与工人的收入悬殊太大,就会出现紧张关系,而我希望工人努力工作,如果他们看到我比他们拿的多得多,他们就会失去自己是工厂主人翁的感情,而这对于事业是不利的。”他还参与建设了乡里的中学教学大楼、农贸市场和饲料加工厂,他把乡里尚未安排的108名复员军人都招进厂里,全乡每十个人就有一个在他的工厂里工作。因为万向节厂的发达,所在乡还修起了四条贯穿全乡的大马路,有一半的家庭住上了“小洋楼”。很显然,这样的描述是极其蛊惑人的,它传达出的信息和展示的景象是,政府鼓励有能力的人创办企业,同时希望他们除了自己富裕之外,还应当承担起让周围的人都富裕起来的责任与义务。
在某种意义上,政府甚至天真地认为,当年他们交付给国营企业的那些社会责任这次可以由乡镇企业来承担了,乡镇企业兴起之后,他们理应承担起相关乡村的所有社会功能,包括就业、社会设施配套、社会公共服务等等。这篇报道所体现的这种想法,是当时政府和社会的一个主流思想。自1978年后,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成功,把数以亿计的农民从耕田中解放了出来,剩余劳力的出路成为一个“危险的资源”。对此,海内外学者的看法有很大差异,哈佛大学国际发展研究所所长帕金斯在《中国的农村发展》一书中建议说,“唯一现实的解决办法是允许农民,尤其是最贫困地区的农民进入城市,他们也许不一定非要到上海或北京去,但他们必须到某个地方的城市里去”。而在国内的研究者看来,大量的农民进城显然会造成不可控制的后果,况且,在城市里,国营企业的衰落和改革还“挤”出大量的下岗失业人口。
于是,如何让农村剩余劳动力“离土不离乡”,成为一个十分迫切而现实的课题,在这个意义上,乡镇企业的意外兴起无疑让政府找到了最好的解决方案。鲁冠球被选为“共同富裕的典型”进行热烈的报道和称颂,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发生的。事实正是,在今后的很多年里,地方政府都坚定地持有这样的观点,而同时,几乎所有的乡镇企业经营者为了获得政府的支持和资源,也全部信誓旦旦地承诺他们将承担起这些职责和功能,因而,地方政府把大量的资源都低成本甚至无偿地输送给了那些乡镇企业。这种趋势在1992年之后变得加速起来,那些善于利用和占有政府资源的乡镇企业迅速壮大,并以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式完成了产权的清晰化,十多年后,鲁冠球和他的万向集团便成为中国最大的私人公司之一。
这是那些靠创办乡镇企业暴富起来的企业家们的“致富潜规则”——他们充分利用了各级政府的急切和天真心理,以创造公共财富和承担社会职能为理由和承诺,获得了低成本的政策扶持,与城市里的国营企业相比,他们有着体制上的宽松性,同时土地成本和劳动力成本的低廉让他们具备更强的竞争力——客观地说,这些乡镇企业确实活跃了一方经济,提供了大量的就业机会,带动当地民众走上了工业化的道路。
在三十年的中国企业史上,这看上去是一种很矛盾的状态:在金融和产业政策上,体制外蓬勃成长起来的民营公司一直遇到极大的困难,它一直试图将所有的改革成果装进国营资本这个大箩筐里,而与此同时,它却又“侥幸”地希望那些民营企业——特别是发起于农村的乡镇企业能够承担起改造农村、共同富裕的公共责任,为此,那些开明的地方政府在很多方面对之进行了扶持。从结果上来说,这是一种利益交错、此消彼长的过程:国营公司尽管被投注了大量的公共资源和政策;却因其体制的天然缺陷而进一步萎缩;乡镇企业一边遭遇政策压迫,另一边却在地方政府那里获得了支持,而当这些企业已经足够强大的时候,它们却又纷纷转型成了私营化的公司,政府原先所期望的“共同富裕”和“由乡镇企业承担农村社会服务体系”的目标却不可避免地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