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当亚细亚的连锁商店开遍全中国的时候,俨然以“连锁零售大王”自居的王遂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一再地阐述过这样的观点:“我所考虑的策略是先把窝盖起来,然后想办法逐渐地、相对快速地把这个框架搞好,因为这个时代、市场不允许我们什么都学会、什么都懂了,已经取得了连锁商业的实力,然后再发展,已经不可能了。什么是时机呢?今天?明天?说不清。能够基本把握住,就可以了。我认为连锁发展的时机抓得还比较及时。”
这样的观点,很难用对和错来分辨。在某种意义上,时刻保持发展的冲动和激情,不肯让任何稍纵即逝的机遇从身边滑过,这是一位优秀企业家最可贵的素质。可同时,在没有相对成熟的把握下贸然挺进又往往成为一些天才型企业家遭遇滑铁卢的根本原因。
在亚细亚兵败崩盘之后,王遂舟还曾经仔细地描述过当年决定投资连锁店的决策过程:
“1993年9月份之前,连锁店这个词在中国还没有,9月份以后才在报纸上见过,当时对连锁店的概念还不清楚。我和几位董事长在一起策划,提出3个理论:(1)看准了就上马;(2)生一个孩子是养,5年后再生一个还要作难,干脆放在一起作难算了;(3)当时看过一个电视剧,一个老板在讲述他怎么那么有钱时说,我先办了一个纺织厂,然后用这个纺织厂作抵押,办起了两个纺织厂,又用这两个纺织厂作抵押,办起了4个纺织厂。基于这种情况,我们确立了宏伟的目标,几位老板为亚细亚集团制订的3年规划是在全国搞30—50个商场,年销售额500亿元,我改为100亿元。”
这就是1993年中国最优秀、最具有超前意识的青年企业家的认知和决策能力。他所具有的经营知识基本上是靠他自己的天赋感悟出来的。而那些决定他及企业命运的重大决策,竟全部依据于报纸零星的新闻、无聊电视剧的对话以及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比喻和经验。
在今天,对他们进行种种的指责和苛求都是不公平的。就如同当年中国股民对股市的所有认识都来自于数十年前左翼作家茅盾的一本《子夜》一样,当时中国的经济发展水平实在与发达国家相去甚远,信息的闭塞、辨识能力的相对低下以及国情的特殊性,使我们根本无法寻找到自己发展的坐标系和可参照物。好在今天我们已经永远地超越了这一阶段,我们需要警惕的是,在客观条件已经大大改良的今天,在中国即将加入世贸组织与国际经济真正接轨的今天,如果经营者在作出重大决策的时候,依然顽固地坚信于自己的天赋和感悟力而不相信科学的分析,那么,就太对不起王遂舟们当年所付出的惨重的代价了。
熊彼特在论及“企业家的工作”时曾生动地将之描述为“创造性的破坏”。也就是企业家通过富有创造力的行动对旧体制、旧模式给予彻底摧毁,并以此开辟出新的世界。他是第一个将创新视为企业家生命的经济大师。
然而,创新并不意味着破釜沉舟般的冒险,相反,创新需要一种健康、理性的精神,需要系统化的论证,需要有效管理,需要建立在有目的、有规划的认知基础上。
在王遂舟的身上,我们目睹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创新。
在他创办亚细亚商场的时候,他所提出并实施的各种服务,都是建立在“商业文化”这个大体系之上的,它有明确的假想敌——传统的、僵化的商业零售模式,它有清晰的服务理念——“顾客是上帝”——的支撑,它由各种几乎没有实施风险的子项目有机地构成。因此,他的创新是有效的,是成功的。
而在他实施百货连锁商店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对连锁概念一知半解的决策者,看到的是缺乏起码的可行性论证的大规划,看到的是全面出击、缺少协调和控制的无度扩张。这样的创新,从一开始就散发出了悲剧的气息。
“恐怕我的耻辱柱大些”
慷慨激昂,义无反顾。亚细亚的“连锁经营”之梦就这样张开了狂热而躁动的翅膀。
在不长的4年时间里,亚细亚先后开出了15家大型连锁百货分店,其中,省内6家,均以“亚细亚”命名,省外9家均以“仟村百货”命名。这家自有资本总额不过4000万元的企业却进行着一场投资将近20亿元的超级大扩张。随着北京店、上海店、广州店的相继开张,从表面上看亚细亚帝国版图的疆域似乎在一天一天地延伸着。而且,一些连锁店开张所造成的新闻轰动也的确让王遂舟以及所有的局外人都呼吸到了迎面扑来的炙热和兴奋。其中,投资10亿元的北京仟村百货,在开张之日曾经创下日销售额400万元的奇迹,让京城传媒大大爆炒了一番。
志存高远的王遂舟的确是想打造一艘日不落的“亚细亚帝国”。对每家分店的建筑、装修风格,他都以自己心目中的“头号洋对手”赛特为标准,务求豪华、超前。在建造郑州亚细亚五彩广场时,为了把它建成“国内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大型零售商场”,王遂舟在资金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仍然大笔一挥耗资8000万元买下广场前一块1.2万平方米的空地。广州仟村开张后,王遂舟对当地营业员的服务十分不满,于是下令从郑州空运1000名营业员来,让她们长期包住3家宾馆、充当模范,而其成本之高则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由于追求豪华高档,亚细亚连锁商店的建造方案都一改再改,几乎每一个连锁店最后的建造费用都大大超出预算,仅五彩广场一家,其最终结算的费用就高达5亿元,超出预算1.5亿元,超支严重使当初的预算形同虚设。
对投资浩大、负债深重的现状,王遂舟其实也并非没有感觉。可是,他拿到手的每一张经营预测书又都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在未来的一到两年内将迅速地收回投资成本,这一切又让他顿感信心百倍。他知道自己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可是他相信只要游戏还在进行,他就必定会有取胜的一天。他所有的信心都建立在“亚细亚的经营模式将战无不胜”这一虚拟的定理之上。
可是,没有一个人会料想到,王遂舟正在奔跑着的这条通往“中国零售连锁帝国”的康庄大道竟是一条不归路。一个十分令人震惊的事实是,亚细亚所有的连锁分店,开业之日即亏损之时,竟无一例外。
1994年5月,南阳亚细亚商厦最早开业,其投资、装修、营业面积都远在郑州亚细亚商场之上,王遂舟对它的预期是日均销售超过100万元,与郑州亚细亚商场相当。而实际上开业第一个月,它只卖了40万元,且呈日渐下滑趋势。
王遂舟岂能让这个亚细亚连锁霸业中的“头胎儿子”出师即遇不利,他马上派出工作组,力求以整顿的方式提高销售,并竭尽集团资源给南阳分店以支持。可是,再多的远水毕竟灌不满无底的大坑。这一年,南阳分店亏损114万元,第二年,亏损额便剧增至623万元;同年开业的濮阳分店,亏损593万元;漯河分店,亏损990万元;开封分店12月19日开业,10个月便亏损1234万元。
这些无情的数字使王遂舟的自信心受到了沉重打击。他认为自己过高估计了这些地级市的消费潜力,加上分店经营者的不够卖力,共同导致了省内分店普遍亏损的局面。于是,他把更大的希望寄托在广州、上海、北京等分店开业后的前景上。如果这些立足特大城市的重量级大店生意兴旺、日进斗金,则省内分店的亏损便不值一提。
为了这些大店的开业,王遂舟和他的部下们算得上是呕心沥血。当时,各城市的筹办人员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天天晚上开会到次日凌晨,王遂舟轮番到各地亲自坐镇,对几十个部门负责人一一耳提面命,纠正他们的偏差、疏漏并布置新的任务。干部、员工们都熬得眼窝塌陷,脸色发黑,高烧、呕吐、晕倒的现象时有发生。
1996年2月9日,广州仟村百货开业,虽然有许多节目表演,但围观的顾客只有数百人,未出现省内分店开业时的轰动场面。一两个月后,上海店、北京店和成都店相继营业,其开张场面尽管好过广州店不少,可是在经历了一段运营期后,营业额也迅速地滑到了警戒线。
随着战线的拉长,亚细亚连锁店的成员遍布全国,王遂舟已不可能对各分店经营局势有真正切实的了解和紧密控制。王遂舟日后曾感叹:“当初只有一家亚细亚商场时可以轻而易举做到的事,现在一下子变得那么可望而不可即,只能听任混乱局面发展到不可收拾。”
在这种常年的转战中,40岁未到的王遂舟已有力不从心之感。从前他的身体犹如钢浇铁铸,似乎从来不生病,从来不知疲倦,甚至从来不打瞌睡,使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惊叹不已。但这时,他承认自己“感觉身体没有年轻时那么有劲了”。长期操劳带来的颈椎病、脑血栓时常发作,无法强撑的时候只好住院治疗。
同时,他还由原来的极度自信而逐渐变得迷信——从来没有聘请过法律顾问的亚细亚却在1995年正儿八经地请了一位“风水大师”当高级顾问。每一家仟村百货分店开业,都要请这位“大师”看风水、择吉日。1996年初,上海仟村百货本已定下了开业日期,请帖已发至政府官员、银行领导、新闻记者及当地名流手中。但“大师”说这个日子不吉利,要往后推,于是筹备人员赶忙收回请帖,托词解释。北京仟村百货开业前,“大师”说广场上旗杆的位置不对,要移,王遂舟马上下令把水泥旗墩扒掉,按“大师”指点方位挪移。
但是神灵显然没能给亚细亚额外的佑护。1996年6月14日,郑州亚细亚集团召开了有史以来最沉闷的一次董事会。王遂舟逐一介绍各地连锁店经营情况:北京一天只卖七八十万元,上海只有三四十万元;省内几个店每月亏损400万元,北京、上海、广州每月的亏损达2000万元。他检讨说,我们当时年轻,没有考虑到那么多困难。“但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我的意见是还要继续发展——现在气势有了,经验有了,过了眼前这一段困难时期,说不定就能迎来一片光明。”
当时,各个分店的货款其实都已极度缺乏,根本无法达到使供货商满意的程度。以上海仟村百货总经理的话说,“商厦总经理学会了骗钱,配货总经理学会了骗货”。上海分店开业半年,拖欠货款3800万元。“当时怎么想的——先把货弄来再说!这些货的销售款大部分被我们自己花了,付款连45%都不能达到。”
这种不算高明的骗术一旦被供货商识破,其后果肯定不会太好。1年后,上海仟村百货关门,总经理被厂家软禁数日,脱身后久未露面;一位留守的郑州籍干部,被愤怒的供货商围殴,打至吐血、昏迷不醒,上海的同事将他送到医院。正当输液时,另一拨供货商闻讯赶来,到病床前拔掉针头,将他架到黄浦江边,再打至半死,方才弃下,骂骂咧咧而去。
1996年末,暴风雨终于倾盆而至。这年11月,天津亚细亚商厦倒闭,商品被哄抢一空。商厦负责人在向新闻界的谈话中,透露出“本地投资环境不够完善”之类牢骚。部分天津市政协委员十分不满,要求政府有关部门调查事实真相,以正视听。
到1997年初,西安亚细亚工贸中心已经筹备了将近4年,而开业的希望却日益渺茫。4年来贷款1亿多元,在西安市已经贷不到钱了。
1996年7月以后,王遂舟由对各连锁分店的插手过多,一转而为不管不顾了。集团的绝大多数干部,都不清楚他的行踪——他重新挑选了自己6年前的司机当贴身秘书,所有通信工具均由秘书掌管,任何人向他请示或汇报工作,都要通过这位秘书的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