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开始时一个很远的传说,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传说,也没什么值得立传、非得与大众区分独立说明的,可是说书的硬把我说成是传说。
而当时人人都想听传说,结果我真的成了传说。
当时是腊月天,师父说天空飘着大雪,风刮的特别大,我跟着那阵风寻找我的存在,翻山越岭扫描,只可惜天下之大,我的存在竟如蚂蚁般卑微,寻之不得乃止。
我还活着,这是一个没有争议的事实。
如果我死了,第一人称还是我。
我时常站在威风凛凛的刀山之巅,看那背负夕阳光霞的落叶笔直地掉下去。刀山如刀,如刀的峰顶,比比皆是。从远处看去,就如一条带刺的长龙盘踞。我起身环顾四周,渺茫沧海,孰人为邻。向下张望万卷雾气向上腾起一道杀气。仿佛一根天柱刺破苍穹,成为众山脉之中最璀璨的一颗明珠。
师父常教导:做人就要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它的光芒福泽万物,你要像它一样,发光发烫。
我知道,师父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我成为一流的剑客。
但奇怪的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碰过剑,对于它的传说,可谓知之甚少,书中记载也不过寥寥数语罢了。
师父说:你不必太在意它的存在,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的时机未到,剑隐。
我对师父的话从未起疑,我觉得无论什么东西,只有使用过,才知道是最合适、最顺心的。这就好比女人,有的喜欢漂亮的,有的喜欢高一点的,有的喜欢瘦一点的,还有的喜欢不瘦不高的。总之,万物的存在都有其必然的理由,就像我现在还弄不清楚剑究竟是何物,可是师父已经把所有剑诀传给了我。
既然师父称之为师父,则其必然有过人之处。
除了练习上乘的武功心法外,我和师父经常讨论一些看似简单、幼稚的问题。
师父说:你别看他们简单,越是简单的事情,很多人就越是糊涂。所以把简单的问题弄清楚了,人生才有了意义,成就感和责任感。所以无论任何时候,你都要淡定,心静了下来,你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复杂无非就是几个简单的问题组成,一一化解,复杂将不再复杂,只是寻常事情罢了。
我听了连忙点头,合上《飞天十二诀》说:这本书原来也只是故弄玄虚啊,哈哈。
师父问:你笑什么。
我又笑了几声,原本以为师父会被感染,和我一同发笑。忽然师父的脸色不太好,我立刻又止住了笑声,只让它回五脏六腑里去折腾。
我说:师父,您听我说。这本书,列举那么多章法和口诀,其实说的就是一个字。所谓万变不离其宗,万练不离其源。
师父问:什么字。
我说:一个快字。所以只要练好了速度,这本书几乎就是一团废纸。
师父翻书,继而诧异地盯着我。
他一边翻书,一边盯着我。
终于他把书翻完了。我的表情一直定格在翻书之前。
他突然大叫了一声,我正准备下跪请罪的时候,师父说:好,很好,孺子可教啊。
我心里头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说好,这一年我五岁。
五岁的时候,我兢兢业业总是对师父恭恭敬敬,生怕他一脚把我踢下山。因为我是一个孤儿,当时的法律并没有明文规定,没有血缘关系的师父对我必须履行抚养教育的义务。他随时可以把我赶下山去,我随时可能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乞丐或者小偷。
但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山下面有一片很大的林子,林子里有许多可怕的怪兽。这些怪兽钻专门攻击人类,一到晚上就喜欢四处活动,偶偶发出几声怪叫,都能让人平白无故起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它们特别喜欢掏别人的心吃别人的肉。所以我能感觉,自身的处境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好。
当然我并不知道山下那个传说,传说是师父告诉我的。
做为交换,我也告诉了他一件事情。
蜀山是偌大一座山,离我们很近,就在我们旁边,隔着一条小河。我站在刀山上,就能看见蜀山的师兄们舞剑练习。
我把我这一重大发现告诉了师父。
师父说:不可能,蜀山与我们相隔几百里,就是骑马也要半天的时间,这么远的距离,你怎么能看见。就算你能看见,你怎么能看清他们在干些什么?
所以我时常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总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看是个漫长的过程,我为了看得更清楚,总是要花费大量的脑力和眼力。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见了,这便足够了。
师父说他看不见,而我却能看个明明白白,为此我安慰自己:天生我才必有用,师父应该不舍得赶我走了,因为我有才。
高兴了几天,又扫了几天的走廊。突然闲了下来,不用练木剑,不用背口诀。这种突如其来的悠闲让我无地适从。无聊之迹,我在山顶晒了一个时辰的太阳,又跑到大院门前,围着柱子转了几个圈。对比之后,我忽然发现自己的个子又长高了不少。我走后,大门前的梁柱上,又添了一笔新的刻痕。
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半天,我用了几乎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练习马步。
到了晚上,我便成了蜘蛛的同类。
师父叫我倒挂金钩。其实就是为了我能倒立行走。
我有些不愿意,师父不止一次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输给任何一个人,结果在倒立行走方面居然败给了那个人。
师父只是说那个人,并没有指名道姓,所以我觉得师父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可是,他从来不跟我讲他的故事。偏偏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听故事,而书上的故事只有寥寥数语,刚把我的欲望给彻底激发出来后,那些名人传记便已草草收尾。为此,我总是恨罢不能,消极对待晚上的练习。
第一天我能走五步,到了第二天我还是只能走五步。
师父有些绝望,把我关了起来,饿了两天。
第三天,太阳刚出来,后院的石阶水迹未干。我便很从容地从黑屋子里走了出来。
师父说:知道错了吗?
我嚎嚎大哭地说:知道了。
师父把我拉近跟前,替我擦干眼泪说:吃饭吧。
我识相地把碗递过去说:师父您先吃。
师父说:我看你很饿了,你多吃一点。
我立刻从师父手里夺下碗筷,一边吃一边说:谢谢师父。
师父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吃慢点,还有,还有。
我总是这样向师父屈服。因为我最怕饥饿,肚子一饿,我的思想就开始混混沌沌,没有理性啦。
直到我有理性的时候,师父又恢复了正常,和我一起讨论问题。他总觉得我不是一个小孩那么简单。其实我就是一个小孩,饿了会哭,累了就想睡觉。
我想,师父不过是想找个人聊天而已,山上除了豺狼野豹之外,也只有我能和他说上话了。我为什么不能满足他这点私心呢?
于是我很从容地接过话题:阴山与蜀山孰险?
第二天,我得出答案:阴山险。
我的分析是:阴山名字属阴,暗含凶险,是一个不详之地。而蜀山一目了然,虽然山路有些崎岖,但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山道上都修好了小路,就算是个老头,要爬山去,只要有足够的肺活量,应该没什么风险。
师父摇摇头,微笑说:你只看到这两座大山的表面,其实——你看。师父用手在小沙丘摩挲着,片刻写下:阴、蜀。
现在你再看看,看到了什么?我说看到了阴蜀两个大字。
师父说:很好,你离答案很近了,再仔细看看。
我擦了擦眼角,继续看。像这么近距离的观察,对我来说着实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原本一清二楚的事情,此刻却越看越模糊。看了半天,终于看得心慌,眼睛被风吹痛,咬咬牙关说:再看,就只有沙粒了。
师父说答案就在这里。你看,阴与蜀分叉笔画孰多。
答案就是,师父接着又写了一个字:蜀。
在我记忆里,我所看过的那些书籍里,蜀山盛产游侠,这一点要比阴山强十倍。虽然我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是有些东西并不需要过目不忘才能记住,而是要求自身完全投入进去做主角。我曾经代表阴山的游侠闯荡天下,劫富济贫,除恶惩奸。这样的代入效果,时常帮助我记住很多事情,如某条官道,又如某家客栈。但往往投入太深,最后连现实和虚幻都分不清了,我只能迷失在意淫的世界里。
师父说:糊涂!
我难得地顶了一句:人这一生难得糊涂。
师父说:你这样想就完了。人生如同棋盘,任何一个步子走错,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结果。你不可能同时走两条路。
我说:时间和空间的绝对特性,这个容易懂!
师父理顺胡须说:你不懂!
蜀剑只是一个称呼,或者是一个人的名字,因为他在蜀山而出名。或者只是狭义代表蜀山盛产利剑。但无论如何,蜀山的险主要胜在笔画多这方面。
对于这样大跌眼镜的结果,我总是淡然处之。因为师父总是这样出人意料,让人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