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那次在全校师生面前被揪出去罚站丢了人,打那起,地蛋就恨死了杨老师,他干脆破罐子破摔,跟杨老师对着干上了。
一天下了课,地蛋居然跑到课桌后边的教室后墙根撒尿。有了一个小坏蛋带头,就有第二个二狗、第三个小勇。他们撒了尿,还得意得了不得,就像几个小土匪占了个小山头。到了下午,那尿就积成了一道尿沟,明晃晃的。谁也不去制止,谁也不敢去制止。
开始,杨老师还没发现地蛋他们在教室后边尿尿,虽闻着气味不大对,但也没太在意。
下午,下了第一节语文课,杨老师拿着课本、备课本出门去了。地蛋第一个跑到教室后边去尿尿,另外两个也跟了过去。地蛋解下布腰带,挂在脖子上,刚冲着墙根儿尿了一点儿,脖子上的腰带就被一只大手抓住了。
“都给我过来!”
二狗得意扬扬地刚撒了一半,见状吓得忙提上裤子。他跟了过来,站到地蛋的身边。小勇一看这阵势,顿时就吓得哭起来了。
“老师,我改!我再也不敢了!”
“不准哭!”杨老师一只手仍揪着地蛋脖子上的腰带,一只手砰地把桌子一拍,震得粉笔盒、板擦全都跳了起来。
“都给我过来!站好了!”
地蛋也吓坏了,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流到了小腿上,又流到了鞋里,地上很快湿了一片。
“你,你朽木不可雕也!”
地蛋的光脑袋像个地瓜,歪在一边。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汪的一声,一条大黑狗窜了进来,猛地扑到了杨老师身上。杨老师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扑倒在讲台上。地蛋也被杨老师撞到了讲台下边,裤子“吐噜”一下子落了地。那条大黑狗呜呜地狂叫着,张开大嘴,一口就咬住了杨老师的左胳膊。
女同学吓坏了,尖叫着往门外跑;有的男孩子也吓得往桌子底下钻。教室里顿时乱了套。
两年多没见,没想到小黑狗长这么大了,简直就是一条大黑狼。那一声声狂吠,把孩子们吓得心惊胆战。
有个男孩跑到门口时,让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啃泥”,紧接着又有几个孩子跌在了他的身上。下边的这一个被压得哇哇直哭。小桂忙跑去叫孙校长。倒是大虎比较镇静,叫道:“地蛋!地蛋!快喊住黑子!”地蛋这才反应过来,顾不上提裤子,就叫道:“黑子!松口!”但大黑狗仍咬住杨老师的胳膊不松口。气得地蛋狠狠地踹了它几脚,大黑狗才松了口,夹着尾巴,躲到了地蛋身后,但仍冲着杨老师狂吠。
这时,惊慌失措的孙校长、刘老师、王老师赶来了。刘老师手里拎了根木棍,急步上前,冲那条黑狗的脊背砰地就是一棍。黑狗吱地尖叫一声,跳到一边,冲刘老师大叫,还龇牙咧嘴,想往上扑。刘老师毫无惧色,骂了声:“你这个畜生,还想咬我!”冲上去,又是一棍子。黑狗一躲,棍子打在了狗腚上。黑狗又是一声怪叫。这回,它知道对方的厉害了,往旁边一躲,就钻到了桌子底下,跟刘老师玩起了“藏猫猫”。同学们则吓得全都躲到了讲台旁边的屋角,有两个女孩子吓得嘤嘤地哭起来了。
孙校长、王老师把孩子们挡在身后,防止狗再咬着他们。刘老师围、追、堵、截,想将黑狗彻底制服,却不防黑狗瞅见敞开的窗口,噌地一下跳了出去,逃了。
事情闹大了。
这事不知怎的就那么巧。本来,学校有严格的规定,任何人不准带动物来上学,但地蛋星期六下午、星期天常带黑狗来玩,黑狗就认得路了。黑子这天大概想小主人了,就悄悄地溜进了学校,想等地蛋放学,一块儿回家。没想到,它在门外转悠时,正瞅见了杨老师揪着地蛋到讲台上,它以为杨老师要打小主人,就毫不犹豫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
杨老师被刘老师、王老师送到了公社卫生院。医生护士忙着为他清创、消毒,幸好,左胳膊上的伤不太重。杨老师让这个大狼似的家伙给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有些浮肿的脸蜡黄蜡黄的。
护士包扎好伤口之后,医生说:“老师,你得上县防疫站去打狂犬疫苗。咱这里没有。”
杨老师这阵子有点儿缓过劲儿来了,说:“不用打,没事!”
医生说:“还是打打为好!要是感染上狂犬病,可就麻烦了!”
杨老师惦记着自己那几十个学生,毅然说:“不打了!过几天再打!”
医生说:“越早打越好。要是真感染上狂犬病,可没法治。”
杨老师听了,有点儿犹豫。
刘老师说:“我抓紧去找个毛驴车,送你去县城。你班里校长已经安排人去照顾了。”
杨老师还是不放心,说:“那我先去看看我那些孩子。”
杨老师用白绷带吊着左胳膊来到了四年级一班的门口,一时,他怔住了:教室里,几十个孩子坐得端端正正,正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可能是在做他布置的作业。教室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杨老师的鼻子一阵阵发酸,眼睛也湿润了。
小桂抬起头,看见了门口站着的杨老师,喊了一声:“起立!”声音比平时大多了。
走进了教室,杨老师没有马上说请坐,而是一个一个仔细看他的学生,他就像一个负了伤的将军,在视察他的部队。
学生们也都站得直直的,昂着头,挺着胸,望着头发花白的老师。
地蛋没在座位上。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叫了一声:“杨老师啊!”
杨老师刚转过身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便一头撞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前:“杨老师,我这个混蛋孙子伤着你了!惹你生气了!我老婆子给你赔罪了!”
地蛋跟在奶奶身后,也跪下了。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看上去很憔悴的女人,也跪在老奶奶身旁。这个女人,是地蛋的妈。
地蛋妈身后站了个五六岁的女孩。女孩瘦得像根草似的,双手端了个葫芦瓢。看样子,女孩是地蛋的妹妹。
杨老师大吃一惊,忙弯下腰,伸出右手去扶老太太,可怎么搀也搀不起她来。老奶奶一个劲儿地磕头,额头把地撞得咚咚响。
这时,孙校长和马主任、吴老师也赶来了。
几个老师好不容易才把老奶奶搀起来,又把地蛋的妈和地蛋拉起来。老奶奶又哭着说:“造孽呀!回去,我再好好地打地蛋一顿,罚他一天不吃饭,罚跪!那只死狗,我让儿媳妇关起来了,回去就杀了它!”
杨老师说:“大娘,我没事了,狗咬得不厉害。孩子小,不懂事,你们不要再打他骂他了。这事,我也有错,我不该那么激动。教不严,师之惰。己不正,焉能正人!另外,那条狗,你们不要杀它,它也是条生命啊!而且,它看到自己的小主人受到威胁,能冲上去保护小主人,这说明它是条好狗,一条忠诚的狗!你们平时看好它就行了。”
杨老师见地蛋的妈一直不说话,只怔怔地瞅着他,好像没听懂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觉有点儿诧异。这时,大虎悄悄地扯了扯杨老师的褂子,说:“老师,地蛋他妈是个哑巴。”
“啊?”
“又聋又哑,什么也听不见。”
“那,地蛋的爹呢?”
“在河上出工呢!去了半年了。”
这时,地蛋妈推着那个小女孩走到了杨老师面前。小女孩手上的瓢里有四个白生生的鸡蛋,估计这就是地蛋家仅有的最值钱、最高级的食品了。
杨老师一看泪就下来了。他蹲下身子,搂住小女孩,说:“妮儿,老师不要……不吃……这鸡蛋,你带回去,给奶奶吃一个,给妈吃一个,哥哥吃一个,你吃一个。好不好?”杨老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一场不小的风波,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当天晚上,孙校长召开全校教师会时,有的老师提出要严肃处理地蛋。杨老师坚决不同意,并说:“要处理,先处理我!我班里出了问题,首先我应负责任。这些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还都不懂事呢!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给这个孩子一个机会吧!”
第二天上午八点整,上课的钟声又响了。杨老师来到了教室门口。他没再使白绷带吊着受伤的胳膊,而是穿了一件长袖褂子,他不想让学生特别是地蛋看见他那只受伤的胳膊。
“起立!”班长小桂大声喊道。
“同学们好!”
“老——师——好!”
这一节课,杨老师讲得格外仔细,同学们也听得格外认真,山子觉得,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敞亮。
时光匆匆,四年级很快也结束了。山子和同学们又长大一岁,他们仍然调皮,不过似乎更能体察大人们的苦心,更加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