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木已经好几天没来学校了，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丹哥和小游给他打过电话，可始终是关机的。老头也是一头雾水，生怕他出了什么事，家长要是找到学校来那就麻烦了。由于郁木留在学校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他的手机，所以老头也没辙了。
自从那天中午吃过饭之后，夏漫就再没看见过郁木。课间的时候旁边没有人睡觉，她一时间还真有点不适应了。今天下了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课间的时候，战士们都兴奋地出去打雪仗了。夏漫没有出去，一个人趴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盛大的场面。她似乎并不喜欢雪，也并不喜欢灰白色的冬天。
不远处是他们那伙人。一个雪球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向雯脑门上，她用胳膊擦了一把，愤愤地团起一个雪球朝外外反击过去。外外机敏地闪开，小游趁他不备把一个大雪球从后面灌进了他的脖梗里，他显然是来帮向雯忙的。三个人打得不亦乐乎。丹哥在一旁和几个别的班的女生打得火热，他愉快地躲闪着几个女生同时扔来的炮弹。不幸被击中时，也保持着高度的爽歪歪。脸上低俗的笑容像是在说“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这不禁让旁观的夏漫也忍不住地发笑。其实这才是冬天的乐趣。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上课铃打响的时候战士们都雾气蒙蒙地回来了，教室里顿时成了湿乎乎的一片，从地面上到桌子上，到处可见雪与水的交融。
老头刚强调完打雪仗要注意安全后，黑板上便迅速贴上了大半个雪球。丹哥尴尬地吐了吐舌头，趴到了桌子上。那是他用来扔外外的。外外冲他做了个鄙视的手势，惹来全班哄堂大笑。
老头倒没有生气，也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语文课的气氛永远是安静又轻松，没人不给老头面子，也没人不会得到老头给的面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1班的教室里似乎出现了些混乱，几声争吵后，二八铁驴气冲冲地走出了教室。脚步飞快地闪出了夏漫的视线。夏漫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在她的眼里二八铁驴永远都应该是受到老师庇护的好学生。难道在1班他还没有这个资格？或许现在的他需要的是神的庇护。
老头认真地分析着每一个现代的词在古代的用法。底下的战士们也在分析着这个词高考出现的几率。有谁会关心它的实质意义呢？很快，一天的课程便在这样的分析中结束了。
放学时，雪已经停了。阴暗的路面上被铺盖了一层白雪，一眼望去显得格外明亮。路灯闪烁着昏黄的光，和这层洁白的光亮比起来似乎有些微乎其微了。这更像是条通往天国的路，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既是幸福的又是艰辛的，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才是终点。能做的只是满怀虔诚地走下去。
和向雯是在那个路口分手的，她们每天都会在那里分手，然后各自回家。拐过弯，没多远就是夏漫家的小区了。上楼的时候她滑了一跤，一条裤腿被弄脏了。带着郁闷小心翼翼地掏出钥匙。刚一进门爸爸便迎了上来。“回来啦。”“嗯。”答应了一声她便钻进了自己的卧室。最近暖气给的很足，温暖的气息缓缓地解冻着她冻僵的脸。脱掉弄脏的裤子，她去洗澡了。
“裤子上是怎么弄的？”哗哗的水流声中混杂着爸爸的声音。
“地太滑，摔了一跤。”她闭着眼睛用水冲着头发。
“下次小心点，爸爸给你洗了。”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身体上涂满了泡沫，这是种柔软的感觉。泡沫成千上万聚集在一起是白色的，但当它们以个体身份出现时，却变成了透明。此刻就有一个吹了起来。夏漫面对这个漂浮在空中的透明球体，呆呆地看着。它很薄，表面浮挂着七彩的颜色，圆圆的身体显得饱满幸福，随着热气的升腾飘得更高。“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夏漫是这样想的，单纯地羡慕起了眼前的这个圆圆的家伙。它飘得很随意，似乎没有任何路线图和使命感，表情呈现出无限的轻松，身上的色彩还在斑斓地不停变幻着。她对它产生了好感，有了亲近它的欲望。当她用手指轻轻触碰它的时候，它却意外的爆炸了。这使她顿时产生了些微的内疚，认为是自己毁灭了它。但自己又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量呢！这也许只是个巧合罢了。在它饱满幸福、色彩斑斓的表面里面，也许隐藏着更大的脆弱和压力。这是其他人和事物所不能觉察的，或许离毁灭也仅仅只差这一点点似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力量。轻轻一触，羽化登仙。
温暖的热气依然弥漫在夏漫周围，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对那个泡泡的负罪感，因为她觉得那些都只是空无的幻想罢了。冲干净了身上的那层洁白，她关闭了水流。
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那条裤子已经被晾在了衣架上。餐桌上放着热腾腾的饭，爸爸坐在旁边。
“快吃饭吧。”爸爸边抽烟边说。
“哦。”她擦了擦头发，坐了下来。
爸爸今天的态度似乎有些异样，关爱中又夹杂着其他的思绪。其实她一直都认为爸爸是爱她的，只不过她总是习惯回避罢了。
“最近复习得怎么样？”爸爸的微笑好像比平时多了些刻意。
“还行。”她边吃边说。
“哦，那就好。”爸爸点了点头，看了看她，又抽了口烟。“爸爸现在工作比较忙，不能天天陪着你。所以你要自己安排好时间，饭一定要按时吃，要不大脑跟不上。”
“嗯，知道了。”
“晚上也别学的太晚了，差不多就睡觉，要不然第二天没精神。”
“嗯，知道了。”
“钱还有吗？”
“有。”
爸爸停止说话的时候她自然也没话说，低着头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冬天，北方的室内通常是燥热的，这有助于她头发的快速烘干。这样的环境内似乎任何的潮湿都无法停留，包括那些潮湿的心情和潮湿的表情。屋子里陷入了沉静，只有一个吃饭的人和一个抽烟的人。两人没有什么交流，用彼此默契的方式交换着思绪。
电话响了，是爸爸的手机。看了一眼电话，爸爸拿到阳台上去了。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上看，一定又是那个女人。
她的心里感到了一阵刺痛，不知该如何从容地面对这种感觉。直到爸爸挂掉电话时还是如此。爸爸又坐回到了原位，她能感觉到他在不时地抬头看她，似乎要对她说些什么。她努力地不将心里的感受体现在面部表情和肢体行动上。吃完了饭，便起身朝自己的卧室去了。
“漫漫。”爸爸叫住了她。
“怎么了？”她知道会有点什么事的。
“和爸爸聊聊天吧。”爸爸掐灭了手里的烟，认真而又故作闲暇。
“聊什么？”他像根木头一样立在那里。
“随便聊聊，你先坐下。”
她又坐了回去，以一种接受自我揭发的心态等待着爸爸的话。她不知道他会和她聊点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聊与不聊都将是一场惨烈的抉择。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爸爸在迟疑了片刻后终于开口了。“假如，爸爸要和别人结婚了，你会有什么想法？”爸爸看着她的眼睛，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等待的迫切。
她看了爸爸一眼，很快将头甩到了别的方向，沉默了片刻：“没什么想法，这是你的事。”
“我是你爸！”爸爸的声音不大，但却是如此的有力量。仿佛刹那间穿破了她的耳膜，直至五脏六腑。
“不是说假如吗，用不着那么认真。”她安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爸爸。笑了笑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是在问你吗？”爸爸的语气渐渐地找到了些感觉。
“我也不知道。”她说。
“那你会心情不好吗？”爸爸紧接着问。
“你说呢？”她始终没有看爸爸，默默地看着房顶或墙角的某个地方。
那种惯有的沉寂又出现了，坐在饭桌两边的两个人，又开始了彼此的默契，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根烟的时间。
爸爸喝了口水，冲她笑了笑。“别瞎琢磨了，不都说是瞎聊天嘛！好好复习吧，别胡思乱想了。”一杯水推到了她面前。
浅浅地抿了一口，她起身进屋了。
那个女人似乎逼得越来越紧了，夏漫仿佛能够清楚地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在逐渐逼近。爸爸听到了些什么呢？她不想继续猜下去了。
爸爸妈妈已经睡觉了，小游独自坐在灯下奋战着。一张被涂得乌七八糟的英语卷子摊在桌子上，此时的他有种脑浆迸裂的感觉。英语，又是英语。Why？也许真的是因为自己上课时没有每一秒钟都要跟着老鹰的思路走吧。但他确实已经努力了，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好像并不能对缓解疲劳起到多么大的帮助，他还需另寻出路。
随手拿起一本最新一期的娱乐周刊，兴致勃勃地翻了起来。这是他今天上午买的，他最近有了买这种垃圾书的习惯，连他自己也感觉是那种潜移默化地。原本只熟悉那些革命英雄的他，现在对那些大小明星也都如数家珍了。
小艾斯是向雯最喜欢的台湾主持人，小游对她的关注自然必不可少。“我靠！不是吧。”小游发自肺腑地感叹着。周刊的显著位置刊登着大幅标题“小艾斯第7胎，还是女孩！”她娘的，就算家里有钱养，也没有这么糟践自己肚子的啊！大跃进也没有这么整的。真拿肚子当车间了？
莫名其妙地感慨，让小游顿时有点迷失方向。这种迷失似乎激发了其他线路的通畅。那个刚才苦思冥想的语法现在似乎豁然开朗了。扔下娱乐周刊，他把油印卷子拽了过来。
历史老师把内容推进到了民国，战士们也好像摆脱了封建的枷锁似的，一个个执行着民主。
小游在书上草草地作了些笔记后把头扭向了向雯。“小艾斯又生了个女孩，你知道吗？”
向雯的反应挺大，放下了手里的活，噌地一下转过了头，瞪着大眼睛关切地问：“真的？”
“真的。骗你干嘛！”小游一副知晓天地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什么不知道？
“我还以为你不爱看娱乐新闻呢！”
“不爱看娱乐新闻那还叫年轻人吗！”小游的那种表情好像是上一代人对领袖语录的膜拜一般。
“这是第7个了吧？”向雯似乎仍意犹未尽。
“嗯。”他像领导似的给予了肯定。
“行啊你！消息挺快啊。”
“一般一般，谁让她是我最喜欢的主持人呢！”小游笑得比原本设计的更加有内涵了。
“和我一样！她主持了那么多节目，你最爱看哪个啊？”向雯没想到原来他的同桌还是如此志同道合，马上更加深入到他们似乎都喜欢的话题上。
小游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在出汗，缓缓地从内而外渗出他的脑门。“喜欢的挺多的，不太好选。”
“最喜欢。”
“最喜欢……”小游表面从容的背后，脑子里彻底疯了。我靠！一个天天生孩子的人，还主持个屁节目啊！妈的。他在为自己之前的大意而悔恨着，分明丝毫没有看过她主持的什么节目，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曾经看过的其他什么。
“快说嘛，哪个啊？”向雯似乎更加期待他的答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