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让我着迷又困惑。她的历史没有一条主线可循，想画出一个年代表来，那肯定让人眼花缭乱。每个时期都有一大堆王朝并立，各种思想交融，从头至尾理不出个头绪。你不断质问，到底什么是印度？在这样多元的社会里，到底是什么把10亿人联系在一起？这些由混乱而发出的问题，却恰恰令我无法自拔地投入到寻求答案的旅程。这旅程充满艰险更充满快乐，因为她丰厚的内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艰难的宿舍申请
来到印度已经第四天了，一切进程都相当缓慢。在这里，第一要务是耐心。
昨天尼赫鲁大学针对外国留学新生的注册开始。官方说开始时间是9：30，我9：30到达注册办公室，工作人员让我10：00再来。我等到10：00，那里已经堵了一堆来报到的留学生，注册还没有开始。一直到10：30，第一个学生才被受理。受理的速度相当缓慢，而且方式令人诧异。每个学生要填写大概20张内容雷同的注册表格，分别交给注册办公室、图书馆、院系、宿舍管委会等诸多庞杂的机构。所有表格必须是英文原文手写，连日期都要用英文完整写出来，不可以用阿拉伯数字。比如我的出生年月日1987年5月23日就要全用英文写。只见受理大厅里到处都是留学生在奋笔疾书，那情景令人想到电子传输系统出现前的战地记者站。
等到终于把繁杂的表格填写好并盖好校章之后，就要开始漫长的呈送表格的过程。我们首先跑到宿舍管委会申请新宿舍，当时离中午休息时间还有一刻钟，人家已经关门休息了，只好下午再来。等下午来了，管委会又说必须先有院系签字盖章才可以，我们就去找院系。院系负责人又说院系的新生注册要第二天才开始，搞得我们一群留学生都相当崩溃。到头来，没有一个人当天住进自己的宿舍。在我前面注册的一个阿富汗小伙子经历了种种挫折之后，宣布他不要和印度人一起住，如果没有留学生和他同住的话他就住到外面去。他的同乡，已经在尼大上了一年研究硕士（MPhil）的Khalil，一想起自己还要帮他这位小兄弟在外面租房子当即无语。Pramod告诉我，尼大作为印度最好的大学，其办事效率在印度已经非常高了。
晚上我们几个好朋友，Pramod,Amit（来自印度德里的印度教素食主义者），还有Khalil（来自阿富汗的穆斯林）在一起聊天，讨论为什么办事效率如此低下的印度却是一个崛起中的大国。Pramod说因为印度人多力量大；我不同意，人多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情，反而可能成为发展的累赘，尤其像印度文盲率如此之高。Khalil说印度人有些非常聪明，他们可以做出先进的发明，创造伟大的思想。Amit自己作为一个印度人，没有发言。但他对自己国家的办事方式也很不满，他说是官僚体制害了印度。我作为一个新近加入的外来者，对这些谜团充满了好奇。但我知道，寻找答案不能急于求成。之前看英国《金融时报》驻印记者写的《不顾诸神--现代印度的奇怪崛起》这本书，他也提出了相同的疑问。他用10年印度生活经历和写作一本书的努力都没有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我想，也许对这个问题本身的体验和描述就已经给我们很多启示与思考。
今天依然没能住进新宿舍。当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人开始学会不抱希望，学会承受失望和无奈。从无比崩溃到一笑而过，这是成熟的开端。
早上10：30，我如期到院系去选课并呈送表格。我以为院系办公室里会像昨天在大学报到一样挤满前来报到的学生，没想到只有我一个人。仔细一问，我差点当场失声痛哭：院系课程要等到8月17日注册完全结束后才开始。也就是说，我早到了整整一个月！可是录取通知上明明说7月20日开学啊！后来人家告诉我，整个学校是7月20日开学，但是每个院系开课时间是不一样的，这个没有定数。我当时那个心情真可以用义愤填膺来形容，一团心火嗖嗖往头顶上冒，眼看就要烧成热泪奔流而出，当即转念一想：这就哭，哪儿有那么多眼泪够用！为这个哭一把也不能把上课时间提前，多么不值！就这么着，我表面平静内心汹涌继续微笑着办好了一系列手续。
当我终于可以去宿舍委员会申请宿舍的时候，那些基本不会讲英语的工作人员又开始指着我的表格这不行那不对。等我跑了一圈把那些都搞定之后，宿舍委员会的负责人却说，我们还没有拿到今年外国留学生的名单，所以不能为你们办理入住，请你们明天再来吧。只见门口站了一排忍住要发火的留学生，被晾在那里，无所适从。他们中大部分打着来了就有宿舍住的如意算盘，都没有安排临时住所，这下估计都要露宿街头了啊。
2009年7月21日Lohit Hostel Room 004,Lohit宿舍004号房间
在长达18个小时的睡眠之后，我在德里的清晨中醒来。我看见了印度火红的日出从窗帘的缝隙中挤出来，整个房间被染上了一抹橘色，我就像躺在鲜柚子里。
昨天是艰难的一天。我被告知了许多不好的消息，还有酷热的天气，难以下咽的食物。有一阵子，我强烈感到极大的后悔，后悔来到这个陌生而奇怪的地方，开始一连串可怕的遭遇。那是正午时分，我热得差不多要晕过去，那些含着赭石色的纱丽色调在视线中晃来晃去，还有食堂里浓郁的咖喱味道，几乎让人窒息。有一瞬间，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绝望的情绪弥漫在鲜艳的热带植物末梢，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在往下陷，陷进潮湿的泥土里，陷进飞扬的灰尘中。
第一次，我不是以一个想象者存在其中，而是一个体验者，一个没有后路的参与者。现实的残酷揭开一切浪漫的想象。在无比真切的现实当中，一个理想主义者感到无助和困惑，甚至是一种虚无。因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让他无所适从。他会从疯狂的想象向疯狂的抱怨转变，最终以疯狂的毁灭收尾。但是，一位诗人，永远不会因失落而疯狂，她可以在一切恐惧当中，寻找安宁的所在；在所有困难面前，诗意地面对。周遭的所有，都可以成为她灵感的源泉。她永远生活在她用诗意创造的美丽诗篇之中，并把这份美丽奉献给苦难世界。
所以痛苦并非因为痛苦真实存在，而是因为缺少创造快乐的能力。所以，这个陌生而奇特的地方将是考验诗人的乐园。在熟识的环境中，诗人存在的基础是薄弱的，因为有太多人帮她扫清了痛苦的障碍。而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在一个没有依靠的地方，诗人被孤零零地抛进了巨大的虚无当中，她将用创造力来挣脱虚无，来构建美的更加坚实的基础。她将写出更加真实的诗歌，因为她比以往更加真实地存在。
2009年7月23日Lohit Hostel Room 004,Lohit宿舍004号房间
尼赫鲁大学留学生会主席尼泊尔人Pramod这些天一直在帮助我们这些新到的留学生申请宿舍。今天下午他回尼泊尔两三周的时间，他的室友Amit是德里本地人，家在学校附近，每天回家，宿舍没有人住，可以让给我们几个女孩子住一段时间。
Pramod走之前和Amit交代了很多事情，告诉他怎么帮助我们申请到宿舍，怎么保护我们不受各种事情干扰。这几天全印度的新生都来报到，尼大里的几大政治派别都组织人马帮助新生进行繁琐的注册手续。这些组织主要分为两大派，势力最大的是有共产主义倾向的政治组织，其中著名的有AISA、FSI,他们以马克思、列宁和毛泽东思想作为其纲领，致力于实现共产主义，反对印度现行的亲美倾向的资本主义政策。势力其次的是反共产主义阵营，比如ABVP，他们以民主和资本主义作为自己的旗帜。每个组织都在办理注册的主楼门口搭起了宣传窗口，名为帮助新生办理注册，实则通过这个方式扩大影响，拉拢新生入会。为了抢夺会员，来自不同阵营的志愿者会抢着为新生提供帮助，甚至当场争吵起来。
Pramod希望我们不要被这些组织干扰，稀里糊涂地就被拉进某个自己还不了解的组织。无论如何，在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握这个国家的逻辑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至于我们的宿舍，那就只能主观努力加听天由命了。听说，今天有四个韩国新生因为受不了这里令人愤慨的办事风格而回国了，放弃了尼赫鲁大学的学习机会。我为他们感到惋惜。尼大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印度是一个值得探索的国家，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学习，受点委屈也在所难免。想当年，玄奘西天取经，经历的苦难不比这个多吗？不过，既然他们不能忍受这些，他们也势必不能从这里取得真经。因为，要认识一个国家，首先要融入其中，而融入其中就必须先接受它。人不可能认识他所完全排斥的事物。
在陈述了在尼赫鲁大学的种种遭遇之后，我还必须讲讲在这里令人感动的一面。这几天注册的时候，总会看到一些残疾学生在同伴的帮助下来办理手续，有的是盲人，有的是腿残疾，有的是手残疾，还有很多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尼赫鲁大学专门为残疾学生预留一部分名额，帮助残疾学生像其他正常学生一样到尼赫鲁大学学习。他们也是通过公平而竞争激烈的全国统一考试，因为成绩优秀而被录取。这里的老生告诉我，尼赫鲁大学专门有一座盲人图书馆，里面收藏着丰富的盲文书，专供盲人学生使用。
这在国内大学里是很少见的，在尼大却很普遍。更重要的是，他们被平等地对待，学校里从老师到同学再到工作人员，谁都不会对他们投以异样的目光。有一次，我看见一位下肢残疾的男同学竟然两手撑地爬着进来，大吃一惊。但周围的印度人就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和他交谈，办理事情。那位男同学看起来很有教养、很自信。本来被那里官僚而无知的工作人员气得要发火的我，看到这一幕，顿时平静下来。一个人有千般万般不是，只要他有一点让你无可动摇地感动，有一点让你觉得可贵，你就会原谅他，宽容他，敬佩他，甚至爱他。
人在很多时候是感性动物。
2009年7月25日Lohit Hostel Room 115，Lohit宿舍115号房间
办理延签的遭遇
纯粹的无私是不可能的，认清背后的利益驱使才能把握住对待帮助的态度。
昨天我们辗转于印度门附近的各个部委及其不同分支，终于找到了印度内政部（Ministry of Home Affairs）外国人分支（foreign division）的签证申请中心（visa application center）。所有需要改变签证性质的外国人（包括延长签证时间、增加往返次数和改变签证属性等）都要到这里来递交申请表格，等待这里发出结果，再交送到FRRO（Foreigner Regional Registration Offices）去改签。这两个机构，一个是决定者，一个是执行者，却在新德里一东一西车程一两个小时的两个地方，让我们这些本身就对德里这座混乱而庞大的城市晕头转向的外国人颇费周折。
我们中国留学生在印度驻华大使馆只能拿到3个月的单次往返学生签证，但通常硕士项目要两年，博士和本科还要更长的时间，所以中国留学生到达印度之后，必须尽快去申请延签。印度政府对不同国家留学生的政策不同，比如阿富汗的学生在国内就可以申请到两年多次往返的签证，伊朗学生可以申请到半年单次往返。据我所知，中国留学生的待遇是最差的，只有三个月单次往返，而且把单次改为多次的几率几乎为零。也就是说，每年只能回国一次。
上午终于在FRRO办完了延签手续。竟然只有六个月两次往返，这意味着六个月以后我们还得把这趟程序走一遍，以便再次延签。无论如何，这六个月的签证问题是解决了。解决一步算一步吧，做好长期打算。
FRRO是印度内政部专门为外国人办理改签手续和抵印登记报到的地方。我们拿留学签证的人要在到达印度14天内来这里报到，才能获得合法居留的证明。来这里报到需要带齐学校开具的在读证明原件（bonafide student letter）、宿舍开具的居住证明原件（residential certificate）、签证和护照复印件，以及最重要的，由印度内政部批准的延签申请。如果材料齐备，在这里花一上午的时间，就可以办理好签证手续。
办理签证的这几天，可以很明显感觉到印度政府对于不同国家公民的倾向性政策，这些政策的根源与当今的国际局势以及印度政府对应国际局势的态度紧密相连。最受照顾的要数阿富汗学生。在印留学的阿富汗学生数量庞大，以至于FRRO需要给阿富汗人专门开启一个窗口来办理各种手续。这些阿富汗人有只身前来的，也有拖家带口来的。他们中很大部分希望移民到印度。阿富汗的留学生在本国就可以直接拿到多年多次往返的签证，到印后只需要报到，不需要申请延签，省去了很多麻烦。受到差不多优待的还有印尼、越南留学生，他们中很多人得到了印度政府奖学金，这对中国学生来讲几乎就是不可能。但他们在数量上远远低于阿富汗学生。
待遇其次的要数伊朗、缅甸。连伊朗学生都比中国学生受到优待，在国内就可以获得半年或一年多次往返签证。如果说对中国学生的限制性政策源于意识形态差异，那伊朗的意识形态不是更有别于印度吗？
待遇一般的国家就不在此一一列举了，总之一句话，就目前所了解的情况，中国学生是待遇最不好的群体，在签证、奖学金等许多方面都受到限制。几乎所有印度人都会说到1962年那场战争伤害了印度人民的感情。关于那一段历史，我们读到的是不同版本的描述与解读，没有辩论的基础。而历史的真相为何，我目前真是无暇关心。写给未来人类的历史，还在等待我今天去创造。
两个非常有用的地址，是我们花了血汗才打听来的：
印度内政部外国人签证申请中心
Ministry of Home Affairs,Foreign Division
JAISALMER HOUSE,26,Man Sinsh Road
FRRO
P.K Poram,Sector One,near Hayat Hotel
2009年7月31日清晨Koyna Hostel Room 2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