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记得,那年我寒冬病重,他亲自守夜,为我熬药,寸步不离,当真叫人感动至极。如今十二了,也是男子汉了。
他是楚国太子,将来注定要承袭帝位的。
那日我越国正在苑里舞剑,我坐在一旁喝茶观赏。西烽说寻了一个良才今日要带过来,说是武功好,才识也好,越国没有兄弟,平常也没有人陪着玩耍,如今也好有个伴,我便应允了。
西烽来时,越国舞剑正欢。
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步子沉稳,配着剑。
得了西烽许可,便抽剑与越国比试。
越国反应极快,举剑一挡,二人开始比试。
西烽走到我身旁行了礼,默默道:“女帝。”
我仔细瞧着那少年的动作,很是机灵,甚至比越国的武艺还要好些,双眸炯炯,样子看起来也是沉稳的主儿,不由得点头。
“这便是你说的人?他叫什么名儿?”
“项楚。”
“哦…”我淡淡应了一声,又将视线定格在项楚身上。有一种感觉,这孩子会跟越国相处的很好。
这两年京中事务繁忙,赫连墨极为大政着想,忙前忙后的,总也寻不着机会再聚一聚了。那年越国十岁礼,他来观礼,匆匆一眼,便又离去了。
我心里反倒是一阵一阵的失落着。
这一回越国的十五礼,倒又是个能见着他的机会。
也是因为极为盛大的缘故,太子满十五,再有几年,我若疲了,倒是能够传位了。
越国和项楚正在殿里头下棋,距离宴会还有两个时辰,他们横竖闲着也无事做。我亲手沏茶,这茶从前没有给他们喝过,也算尝个新鲜,教个道理。
我将‘故人’摆在他们面前,盈盈笑道:“越国,阿楚,来品一品这茶,品出什么来,便藏在心里。”
越国和项楚彼此瞧了一眼,良久才端起茶喝。
越国苦涩道:“娘,这茶…”
他顿住,转了转眼眸,又将茶饮下,回味道,“娘,孩儿明白了。”
项楚却望着茶良久,一句话不曾说。这几年我待项楚,和待越国是一样好的,他无父无母,我便将他待做亲生的一般。
我拍了拍项楚的肩,淡淡道:“阿楚,往后你定要尽心辅佐越国。”
项楚没有瞧我,只盯着茶盏默默点头。
外头阿染传话,说是赫连墨为越国送生辰礼来,我便叫快快请进来。
赫连墨进来时手里捧着一个匣子,恭敬守礼的向我行了礼,将贺礼递给越国,随后默默站在一旁。
项楚倒是走了过去,行了礼道:“王爷。”
赫连墨的嘴角竟微微上扬。
他们许是投缘吧,赫连墨教过项楚武艺,二人的感情也算不错。
若我们的儿子还在,也该有这般大了吧…我默默了一会儿,眼角竟有些湿润。
越国觑着我的神色,拉了拉项楚道:“项楚,咱们去外头比试比试。”
说着,不由分说的拉走的项楚。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赫连墨二人。
我小心的瞥了赫连墨一眼,然后默默寻了椅子坐下,缓缓道:“你…也坐吧。”
“谢女帝。”他拱手道,然后寻了我对面的椅子坐下。
“一晃眼,这么多年了啊….”我一笑感慨,竟不知是何种心情。
赫连墨的目光也幽邃起来,似乎在怀念过去的时光,他低低道:“二十年了。”
二十年,岁月不饶人。
我自嘲一笑:“老了,老了。”
“你一如当初美丽。”
我微怔,对上他的眼。
他笑了,那笑容十分温柔,二十年了,这么多年我都在期盼这样的笑容,来自他的笑容。
“二十年前,薄江初遇,如今的你,同当时一样美丽。”他慢慢道,眼波温润。
自我登上女帝之位,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有多久了?我眼角湿润,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些年在帝位上,我一直果断决绝。
可不知为何,此刻竟是要决堤的模样。
若命运不是若此,若不是一时赌气,何以落得今天这般田地。
“你的江山…我会拼力为你守好。”
我又是一怔。
我的江山,我的江山,只是我的江山罢了。我只好一笑,撇开话题:“你送了越国什么礼?”
“剑穗。”
“剑穗?”我惊疑,倒也是,越国爱舞剑。
“那不如一起看看两个孩子的武艺进展如何了吧。”我匆匆道,已不想和他独处一室。
快步走出屋子,站在檐下,看两个孩子舞剑。
他随后出来,立在我身旁,不出声,默默看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飘起了雪花,一时间洋洋洒洒的好看极了。
我忽然念起当年花中一舞。
我走到苑中,越国和项楚也停下来瞧我,我舞起衣摆,翩翩起舞。
后来雪渐渐下大了。
十分的大。
我在宫中小憩着,躺在榻上听项楚为我诵读诗词,我没有料到,今夜会有一个噩耗,突如其来,令人没有招架之力。
项楚念诗,恰好念道那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句诗,曾是赫连墨的最爱,我一时感慨,竟又落了几滴泪。
阿楚见我哭了,便默默垂了手,不再念诗。我抹了抹眼泪,正要叫他读下去,阿染便匆匆忙忙赶了进来,面带慌忙神色,急急道:“女帝女帝!”
我皱了眉望着她,心里隐隐有不好的感觉。
“赫连王爷,殁了!”
六个字,如雷轰顶。
顿时,我胸口堵塞,一口气,竟吐出鲜血来。
“女帝!”
殁了,殁了,我垂了双眸,没了半点力气,也听不清他们在我周围呼喊什么。这么多年,他居然还是先我一步走了。
我的心,就放佛是被掏空了一般,再没有力气了。阿墨,阿墨….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阿染小憩在我身旁守着,而我塌边,多了一方匣子。
微微动了动,虽然动了气,大失体力,但拿一个匣子的力气,倒还是有的。我缓缓将匣子捧到胸前,打开来。
双眸立刻顿住。
那匣子里不是别的,正是一方帕子,一角绣有傲梅。
我泪如雨下。
这方帕子,最初时他赠我的,后来我赌气还了他,以为这一生都不能厮守了。可这帕子此刻却出现在这里。
我将帕子取出展开,上头赫然绣着几个小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我捧着帕子,痛哭起来。
阿染被我惊醒,见我的样子,也明白了几分,她轻轻拍着我的肩,低低道:“听下人说,王爷过世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手里一直捏着这东西,万分不舍。临死的时候,一直念着一个名儿…阿兮。”
我哭的不能自己,听了她的话,更甚。
原来这情意,自始至终,从来都没有变过。我们年少轻狂,自负自傲,终是错了,错了!阿墨,阿墨,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啊…
那夜,我哭了良久不肯停下。
后来才得知阿楚担忧我的身子,一直守在屋外,听着我哭了一夜,便也守了一夜。
而我吐血后,终于身子渐渐不济,半年后,便卧榻不起,大限将至。
我安稳的躺在榻上,安心的接受死亡的来临。
越国和阿楚守在床榻边上,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我虚弱的笑话他们,没有男子汉的样子。并叮嘱他们,前往不要做了使一生后悔的事情。
我已经错了一辈子了。
如今,终于能负黄泉,去陪伴阿墨了。
西烽默默的站在一旁,站了许久,他知道我此刻一心想去找阿墨,他的情,终也是一段错付。他拍了拍越国和阿楚的肩道:“你们让阿兮安静一会儿,我有些话想跟你们的娘亲单独讲。”
越国点了点头,阿楚却是一怔。
我颤颤伸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发,慢慢道:“孩子啊,我一直把你当做亲生的,临走前喊我一声娘亲吧,往后好好照顾越国。”
阿楚双眼微红,握住我的手,激动的喊了一声:“娘!”
“好孩子…”
随后便和项楚不舍的退出了屋子。
此刻的屋子里,便只剩下我和西烽二人了。
他蹲在床榻边上,握住我的后,微笑的望着我:“你安心去吧,我会好好辅佐越国,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叫他走了我们的弯路。”
我点头,微笑,“这一生,我也对不住你,你不要恨我…”
他摇头,面带苦涩,他忽然凑近了我的脸,在我耳畔轻声道:“阿兮,阿楚…是你和赫连墨的儿子…”
我一惊。
却立刻恢复神色。
默默念着:“阿楚…阿楚…”
我忽然想起,我夺西烽帝位那日,他正好说有个好消息告诉我,原来原来…原来一切,真的都是命中注定的。
此刻,我没有遗憾了。
阿墨,原来,我们有一个儿子。
原来,我们的儿子活着,你也认识他,你也亲手教了他武艺,我们都不悔了是不是?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的爱与恨,终要划上句点。
下辈子,千万不要这样相遇了,下辈子,我们要好好在一起。不要再为了一个帝位,你死我活,彼此辜负。
阿墨,若许来生,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