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霜降抿嘴笑了,抿嘴喘了口长气,身子往上一提,再往下一放。似乎从此什么都好了,心都轻了。大江在渐暗下去的光线里看她,动也不动地看。他不知庆幸她走还是不舍她走。不是你大江曾经那样和我闹:“你怎么会是个小保姆?你不该是个小保姆!……”好了,我将不再是那座被你叫做“酱缸”,被六嫂骂做:“比《红楼梦》中贾府还脏”的院落中的女婢了。可我还是我,我和你这多情公子之间仍是那个距离。
“我们不是说好,我来替你安排住处吗?……”大江又出来一点儿脾气。
她说她养得活自己,自食其力不好吗?他不出声了,却又不服贴地瞪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头拧向背后的窗子:“真他妈不想躺在这儿,想出去走走。外面特别舒服,秋高气爽,对吧?”
“啊。”秋风一起,你父亲开始披大衣了,没人看见时,他双手扒住桌沿站起或坐下,她没对大江讲这些。
大江头转回:“你去过香山没有?”
“没有。”东旗有天回来,说她提议全家去趟香山。没人吱声,全像瞅精神病一样瞅她,仿佛说:正常人哪有这样不识时务的兴致勃勃的?霜降当然也不会对大江说这些。
大江眼神虚掉了:“等我腿好了,我带你去香山!那儿到处是枫树,天一冷就红得呀……!你现在就扶我起来,我们到院子里坐一会儿。你去值班护士那儿要把轮椅来!……”他眼马上不虚了。
霜降连说不行:他昨天才做的手术。
“一会儿开晚饭人多,你趁乱到护士值班室,那儿要没轮椅,拐杖也行!”大江说。
霜降仍不答应,说他离架拐散步还差得远呢。“再说,我不能待晚,我不是闲人呢。”她伸手去捺已骚动起来的大江的肩。他的肩梆梆硬,鼓着块巨大的肌腱。“等你好些,我还来看你。”
大江看着她:“我好些还要你来看我干吗?”
她歪头抿嘴,也看他。她知道她这样子十分撩人,虽然人明白这样子个个女孩都会做,是种天然的造作。“那就不来呀。”
“不来去哪儿?”
“去个地方,重新投胎,投了胎不走这趟,不做小阿姨。”她撒娇地牢骚着,手指捻着胸前纽扣。
“不走这一道,就在乡下窝一辈子?”
“啊。”
“在乡下窝一辈子,从来不知道有个人叫大江,他喜欢你?”
“啊。”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包。
“要走了?”
“啊。”
他不言语了。她不去看他,知道他心有点儿痛,和她一样。
“霜降!……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什么?”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折磨人?”
她向他扭过脸:“我?……”折磨你?!我的那点儿心思,你抓抓放放,拿拿捏捏,就像你对我的手一样,全凭你高兴。你什么不清楚?你太知道你不仅可以将我的手拿起放下,对我的全身心,你都可以。你都做得到的。
大江忽然喊:“护士!”喊到第五遍,护士来了。
“喊什么?不会捺铃吗?”
“没那么文明!……”
“跟你讲过,手术后都会疼几天,止痛片不能随便吃,会上瘾。”白脸白衣,雪人似的护士嗓音冰冷。
“我要撒尿!”大江喊时头一仰眼一闭,完全像闹事。
“便盆在你床垫下,不是伸手就够着吗?”
“冲着它我尿不出!给我一双拐仗,我要上茅房!”
护士站那儿看他好一会儿,说:“我们这儿只有厕所,上茅房回你们村去!”生怕他反应,她飞快转身走了。不久,她递来两根拐杖。
霜降当然明白他要双拐不是为了上厕所。电梯就紧挨着厕所,他站在里面,让霜降捺电钮。他生来头次拄拐,动作协调不起来,在楼下小径上起步不久,就精疲力竭。霜降说:让我来扶你走。他不理会,眼睛瞪着前方,身体一耸一耸向前,起伏大得吓人。路灯开始亮了,光从梧桐树枝里渗出,大江的额头和鼻尖金属一样反光,他竟出了那么多汗。如此不得法地架拐,要不了多久他腋下就会磨破。霜降不再表示要搀扶他,那样等于提醒他失去的矫健。他的矫健也曾是他优越于人的一点。
他俩嘴上谈的和心里想的全不相干,他俩都明白这点。当他第三次说到“外面真好,空气真新鲜”时,他自己也乏味地笑了。
前面的石台阶引着小径上了一丘缓坡。他犹豫着,吃不准自己是否上得去,霜降说别上了,要累坏的。他眼瞪得更狠些,身体深处发出一个“哼”,开始登上第一阶,第二,然后第三。每登一阶,那一声“哼”便更深。他眼瞪着什么呢?是在瞪他自己?他的那个意志在不疏忽、不依不饶地监视他自己。
“就是这儿——这儿漂亮吧?”登上最后一阶,他说,将额歪到臂上抹了一把汗。
“这儿”是他与兆兆常来的地方,因此他背熟了路途。兆兆就坐在她现在的位置上,身上那股淡淡的手术室气味让人想到“尊重”这词儿。兆兆也像她这样,捡起落在板凳上的银杏叶,一片片围成一个整圆?大江也这样看她,带些夸张了宽容的笑,男人总这样夸张对女人的宽容,女人总对那夸张假装浑然,越发行为得没道理,越发需要男人来宽容她。女人会过分索取这宽容,也许兆兆就几番索尽了大江。
兆兆不会的。她不像那种不懂得在极致与过分之间把握分寸的女人。她会在大江刚感到冷落时,将手里的叶叶儿散去。就像霜降现在这样一散。
霜降感到自己无论怎样动静,都在重复兆兆,甚至模仿兆兆,却又不能取代兆兆。她知道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尊重是难得的,或这样的尊重或那样,或多或少。没有尊重什么都白搭,手拉手,拉得再急迫热情也白搭。不然你大江为什么总是一拉我的手就缄口?你从来不能够从这手拉手中发展出任何东西,因此你一拉我的手就是这副若无其事的样。
他将头仰在靠背上,手上却有许许多多的表情。霜降感到那握着她手的手的激动、叹息、欲望、伤感、爱、嫌弃。
“真好——你要去读书了。然后你去做个护士,哎,可能是护理师、护士长。”大江对着天空说:“那时你二十四岁?二十五?”
“那时你还来住院,我给你止痛片。”霜降将手反握一下。
“去你的,我才不来住院!”大江的手笑了,一颤一颤。
“那你老了会来住院的。”
“为什么?”
“人老了,往医院跑得就勤了。”
“那你也老了。”
“嗯。”老了多好,老了那些梦想妄想痴想都死了。那时,大江,我或许会对你说,我爱过你。既然老得什么也来不及了,我会敢说的,我会说得心平气和的。我还会对你说:但愿人有来世。
“那你一定得用功学习,要做大医院的护理师啊。”他手那么一往情深。
“嗯。”她手迎合着,感到他的手的力远不止是手自身的。
“你那时一定是最好看的一个护士。”他手不可思议地烫起来,并满是湿漉漉的汗。
“穿上白袍子,大家都差不多。”
“你一定不一样,我肯定认得出你!”
“还有大口罩!”
“你不愿我认出你?”
霜降不语了,认出就意味着被遗忘过呀,大江。当然,遗忘掉一个曾使你动过心的女婢是顺理成章的事。遗忘很快就会发生了。遗忘是愉快的——等我一走,你会发现它多么愉快。首先让我们遗忘这手拉手,你从来没有命名过它。似乎他的手明白了她的心事,感到遗忘的逼近,便死扭住她的。
“这里好清静。”他说:“没人会到这里来。”为什么说这个?这样手拉手不必背人呀。
她突然明白了他手的激情。明白的同时她的手也热起来。这是她的第一次,把自己全部地给予了,她感到满足后的无力。
她悄悄转脸去看大江。他的脸和全身在他的呼吸中起伏。你占有过我了。她眼睛一眨,落出两颗泪。
一个月后她再次来看大江时,他已经换到三人病房去了。她记着前次缓坡上的约定,这天傍晚,她来了。就在那丘缓坡上,大江说他正在作新的决定:是否和兆兆分。她被一个暧昧的希望鼓舞着,穿了件白色风衣,里面是那件黑衬衫,她知道正是这件黑衬衫从一开始在大江眼里就把她和一般小保姆区分开来。
她越来越明白自己的美。站在镜子前,虽然那个“就你吗?”的问句仍不断缠她,她还是没法否认她的完美。美或许真的能征服大江这样一个男性。
她不再是个小女佣。
她走过走廊时所有的男病员女护士都瞪着眼盯她。她问清了程大江的新病室,听自己的鞋跟在人造大理石上敲得雅致矜持,一路响到大江门口。
门虚掩,里面有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的背影。霜降止了步子,诊断时间是不该进去的。
女医生隔着大口罩的话音有点像兆兆。
等门开大些,女医生转身摘下帽子口罩,霜降发现:她正是兆兆。啊,这正是十月啊!
霜降觉得眼黑了一下。她当然没进去。她当然心痛地沿走廊走回,心痛地承认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从医院出来,霜降没有回她与六个女工友合租的那间宿舍,而回到了程家院。
警卫与她调侃几句,就放她进去了。她真的是急需那几件行李吗?天黑了,有人叫她,回头,见是四星。
她一下子觉得她回这院里不是来找剩下的无关紧要的那点行李,而是四星。只有四星对她是真心需要和喜爱的。四星曾说到的那点“真”仅在她和四星的关系中才有。原来爱与过活是两回事,爱一定要过渡到过活才能自然长久地存在下去,过活却不需要爱,过活自身是独立和成熟的,因此它自身能够自然长久地存在。过活不需要你挺累地将目光弄得曲折,将笑摆得那么巧。过活是大米饭,你饿,它结实地填饱你,朴实得让人感动。
爱却那么不同。两个相爱的人若不能成功地过渡到过活就不能正常地吃、喝、拉、撒、睡。
霜降躺在四星臂弯里想:她与四星从未经历那个严苛、娇嫩的爱就开始了过活,不知是幸事或憾事。
一切都那么瓜熟蒂落,没有局促,手忙脚乱、东遮西掩。四星之后去厕所开着门小便、擦洗,似乎和她并不是头一回,而是如此这般地过活已很久。他没问霜降:你今天怎么这样痛快?也没说:你看,过去我从来不急,不逼你,我知道,是我的就总是我的。一种浓烈的自然平淡的气氛使霜降心上的那块痛轻下去。她静静地躺着,心里说:大江,永别了。
四星看看她,替她擦去泪。似乎女人头次有这事流泪是正常的,他不必问什么。
“会怀孕吗?”她问。
他说那好啊,我就有三个孩子了。前面那两个正好喜欢你。
“怀孕怎么办?”她又问。
“放心,不怀孕我也会娶你。”
“什么时候?”
他沉默颇久,说:“霜降,我要带你走。出国。”
“你不知道吗,服刑期不能离开国境的!你逗我的吧?”
“不。我出了院就决定逃出去。有人帮我。不就是一笔抹掉我的刑事记录,再换个假名办张护照吗?”
“那要是叫人抓住,算叛国吗?”
“我干吗要叫人抓住?你要沉住气,到香港就活了。”
“我也是假名?”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钞票是真的。”他拍拍她脸蛋:“你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小乡下妞儿。出去了我们就开始好好过活。离这院子远远的,这院子塌了陷了我也不会回头瞅它一眼。要不生在这院里,我会是个好人的。你跟我走,你会生活得很好。”
霜降点点头,又问什么时候走。四星含混地说走之前他会给她足够时间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