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元年正月初一,又逢着朱宜修有了身孕,玄凌在太液池长芳洲上的菊湖云影殿开家宴欢庆。
酒宴齐备,却是竹息匆匆过来,禀了太后身子不适,不能出席。
玄凌奇道:“昨晚上母后不是很好的么?怎的今日却身子不适了?”
竹息不敢迟疑,忙道:“皇上恕罪,昨晚,太后兴致高了些,喝了些酒,在颐宁宫外逛了许久,是奴婢疏漏了,没有为太后添件衣裳,导致太后着了寒凉。”
玄凌蹙眉道:“姑姑往后也要注意才是,不过念在姑姑服侍太后几十年,劳苦功高,朕不会责罚你,你且下去,朕一会儿便去看望母后。”
竹息叩首道:“多谢皇上不怪罪,只是太后还吩咐了,皇上****夜夜陪着娴妃娘娘,一切以娴妃娘娘的龙胎为重,若是皇上染了太后的病气,过给了娴妃娘娘就不好了。”竹息恳切道,“太后的意思是,颐宁宫自有梁太医照拂,皇上放心便是,还请皇上好好照料娴妃娘娘,不必亲赴颐宁宫。”
朱宜修晓得朱成璧是百般关怀自己,动容之余,不免有些发赧,忙道:“太后娘娘照拂臣妾,是臣妾的福分,只是太后娘娘卧病在床,臣妾却不能侍奉在侧,心中终是愧疚。”
竹息道:“皇上与娴妃娘娘的心意,太后是知道的,只是太后多盼着有孙子承欢膝下,更何况,皇嗣是顶了天的大事,还请皇上与娴妃娘娘以大局为重。”
玄凌沉默片刻,挥一挥手道:“罢了,朕都明白,姑姑且回颐宁宫好生照料吧,若太后凤体康愈,第一时间禀告朕!”
颐宁宫,朱成璧半卧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眉心微蹙,只烦躁地握着手中的琥珀鼻烟壶,目光时不时刮过床幔上的镂空刺绣金银线凤穿牡丹花纹,一旁的梁太医则忖度着写着方子。
待到竹息回来,朱成璧忙支起身子忙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竹息微微一福:“太后娘娘放心,已经办妥了,皇上跟娴妃娘娘答应了不会来颐宁宫。”
朱成璧抚一抚胸口,缓缓叹了口气:“那就好。”语毕望着梁太医道,“这几****便时常守在颐宁宫,也好让众人信以为真,好了,方子写好没,赶紧让人抓了药来。”
梁太医却有些诺诺,袖着手踌躇道:“微臣明白,但是,紫茄花汤的药性,即便比藏红花小了不少,依然是很伤身的,不如太后……”
“不如什么!”朱成璧瞪他一眼,斥道,“哀家向来说一不二,也怠惰看你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哀家现在就要喝,赶紧去熬好了呈上来!”
朱成璧对待梁太医,一向颇为客气,梁太医见状不免有些惶恐,忙道:“微臣这就照办!”
梁太医刚刚出去,竹语又掀了帘子匆匆进来:“太后娘娘,摄政王来了。”
朱成璧一愣,脸上似有浅浅的红晕逸出,旋即却怒斥道:“荒唐!皇上都不来,摄政王怎能过来!赶紧拦住他!”
“何人敢拦本王!”语音刚落,奕渮已迈着大步进来,似是有些愠怒,“竹息,竹语,都出去!未得本王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竹息心里惴惴,畏惧地看了摄政王一眼,终究还是带着竹语出去了。
朱成璧气得脸色发白,一把抓住床头的苏绣弹花粟玉软枕掷过去:“周奕渮!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颐宁宫!给哀家滚出去!”
奕渮单手接过那软枕,嗤的一笑,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懒懒道:“你宿醉方醒,动怒于身子不利,且昨晚……”奕渮唇角一勾,将那软枕抛了过去,“你这样坐着,伤了腰,我可不管你。”
朱成璧越发着恼,拥了拥被子,气极道:“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奕渮含着好笑的意味看她一眼:“该看的,昨晚已经看了个遍了,太后娘娘此刻再做掩饰,又能遮得了多少呢?”
朱成璧张口结舌,脸上闪过恼羞的绯红,恨恨道:“你卑鄙!明知道哀家喝多了,你不拦着劝着,反而跟着一起疯!”
“那么,现在发疯的又是谁?”奕渮蹙眉望向她,含了一丝清冷的意味道,“听闻梁太医一早便入了宫,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做什么?你说我要做什么?若我有了身孕,岂非让天下万民笑话?你让我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朱成璧!”奕渮忽的站起,一脚将那椅子踹开,“你涮我是不是?当时在仪元殿,你与我说的什么?你说,你等我,我们总有机会。这话难道不是你说的么?难道你口是心非,一切都只是为了玄凌的帝位?你对我,如今还有几分真情实意?”
竹息在门外急得不行,拍门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谁敢进来!”奕渮怒道,“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么?要是有人胆敢闯进来或是给玄凌通风报信!本王就灭他九族!”
朱成璧冷哼一声,不屑道:“你要耍威风,去吓唬一个奴才算什么本事?”
奕渮嗤笑道:“本王的本事,你昨晚应该开了眼界。你若敢喝了梁太医的药,本王就敢反了他玄凌,朝政,牢牢在本王手里握着!朱成璧,你想跟本王比划比划么?”
朱成璧急痛攻心,怒斥道:“你敢!”
奕渮紧紧握着拳头,冷冷迎向朱成璧怒视的目光:“那你看我敢不敢?”
“奕渮!你疯了吗!若我真的有了身孕,如何能瞒过凌儿?如何瞒过一众朝臣?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我的!要护得凌儿周全,就像你曾经允诺过我,要照顾我一生一世!”朱成璧定定地看着她,眼角有莹润的泪光泛出,“我以为,凌儿做父亲了,亲政了,将来我就可以安安心心颐养天年,跟你好好说说话,过一过安享天伦之乐的日子,为什么,我们一定要闹成这样?”
奕渮眸光微沉,只静默不语。
朱成璧泫然欲泣:“我心里有你的,你不是不知道!何必要跑来颐宁宫跟我发脾气!你难道不知道赵姬与嫪毐的下场吗?奕渮,你不知道凌儿的性子,我却是了若指掌的,他若是发现你我之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
奕渮沉默片刻,终是长长叹息:“我多想跟你有个孩子。”
“有孩子,只会害了我们,那个孩子也不能平安长大。”朱成璧翩然起身,拥住奕渮的身躯,感受他沉重的鼻息声,“奕渮,你不要逼我,我也很为难。”
奕渮有须臾的迟疑,终是伸出手臂拥住了朱成璧,低低道:“如果,如果有一日,我跟玄凌都有危难,你会如何应对?”
“我会救下玄凌。”朱成璧将头埋入奕渮有力的臂膀,感觉着他沉沉的心跳与温暖的气息,轻轻道,“然后,跟你一起死。”
奕渮喟然长叹,合上双眸:“罢了,罢了,你要做什么,都由得你吧。”
数日后,逢着一个云淡风轻的好天气,一连数日的连绵大雪终是结束,颐宁宫外,那丛丛林林凝着一道又一道指余厚的冰棱,耀着如金的日光,剔透晶莹,似是冰晶琼林一般夺目耀眼。
梁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出,却听身后有人唤道:“梁太医留步!”
梁太医转头看去,神色一凛,忙恭敬行礼道:“摄政王安好!”
奕渮冷哼一声:“本王问你,你给太后服用的是什么药?”
“回摄政王,是紫茄花汤。”
“可有什么副作用?”
梁太医微一迟疑:“会使身子发寒,气血不顺,月信不调,但微臣已经配好了调理温补的药,断断不会有失。”
奕渮蹙眉道:“太后自己知道这药的副作用么。”
“知道。”
似有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奕渮不由眯了眯眼睛,片刻方缓缓道:“从今往后,不得给太后服用此药。”
饶是寒冬雪日,梁太医依旧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跪下:“摄政王饶命!若微臣不呈了药上去,只怕太后会迁怒于微臣。”
“梁太医聪慧,自然配得出口感相似的汤药。”奕渮凝眸于他略显慌乱的年轻面庞,笑意深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梁太医拼命叩首,恳求道:“微臣服侍太后数年,忠心于太后,摄政王如今命微臣欺骗太后,微臣只会寝食难安,太后何其敏锐,一定能够发现!摄政王,求您高抬贵手,饶恕微臣一条贱命。”
“为医者,以救人性命为己任,敢问梁太医,你手上,是救过的人命多呢,还是损过的人命多?”
梁太医一怔,奕渮的话已经直追耳边:“寝食难安么?梁太医你自己应该处变不惊才是,只是本王好奇,你德行有亏,又如何能为梁翰飞积攒福荫呢?”
梁太医浑身颤抖,已是骇得说不出话来,“砰砰”叩首,哀诉道:“摄政王要微臣死,微臣不敢不尊,但翰飞尚在襁褓,求摄政王怜悯啊!”
“本王怜悯你,你也要怜悯本王,太后避居颐宁宫不出,又不准本王探望,本王心急如焚、全无办法,你若配合本王,本王保你荣华富贵不说,你的幼子,本王也会许一个锦绣前程,你好好思量着办吧!”语毕,奕渮甩袖离开,徒留梁太医以额触地,面上已是泪水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