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璧握着簇锦帕子,轻轻一点凌薇被咬得鲜血淋漓的嘴唇:“我若是你,便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会落得一败涂地,你越不招,昭阳殿,皇上就会越为难皇后,到最后,连一点夫妻恩情都消失殆尽。”
凌薇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朱成璧。
朱成璧莞尔一笑,艳若桃李:“你以为本宫只差你的口供吗?本宫没那么笨,苏贵嫔为何晋封?你当真不明白吗?是了,皇后没做过母亲,也根本不会懂得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痛苦,五殿下与七殿下早夭并没有把和妃与苏贵嫔压垮,也不会让恩嫔害怕,实际上,她们三人,是压垮皇后的最后一根稻草。正是因为她们的事情,才会让皇上真正醒悟,若是当年的事情加诸六殿下之身,会是多么的可怖。”
凌薇目光迟滞,静默片刻,终究是喃喃道:“难怪苏贵嫔失宠两年还能晋封,难怪恩嫔生子之后卧床不起,原来如此,你一早便打算陷害皇后。”
朱成璧眸光微转:“皇后就算能害死秦贵人又如何?你可知,苏贵嫔是把七殿下当做亲生儿子一般?你们不让七殿下活下去,便是要了她的性命。你们是错得狠了!”
凌薇咬牙切齿:“倘若当初,娘娘能下得手去,和妃与苏贵嫔都不在的话。”
“人在做,天在看!”朱成璧扬声截断凌薇的话语,“从她开始有害人之意开始,一切就回不了头!”
凌薇猛地一抬身子,身上的铁链便是哗啦啦一阵的激响:“朱成璧!你有什么资格说皇后!你有什么资格!”
竹息不容她说下去,劈面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掏出帕子胡乱擦了下手,狠狠掷到凌薇脸上,转身道:“娘娘,她怕是不会招的。”
朱成璧轻轻一笑,取过朱祈祯手中的一张供词:“凌薇,你看这个字迹,跟你的像不像?”
凌薇一怔,已然明白过来,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好卑鄙!”
朱成璧淡淡一笑:“赐她板著之刑,等她动不了了,便画押吧。”语毕转身离去,“慎行司的人事,祈祯你多留个心眼,若是万默奇再敢把她女儿带来,便参他一本无视朝规。”
朱祈祯微微一震,忙接口道:“侄儿省的,姑母放心便是。”
仪元殿,三更天,已是五月十五了,本是月圆之夜,却被阴云牢牢盖住,竟是漏不得一点光华,弈澹微微合着双目,一旁的舒贵妃则是哀哀哭泣。
朱成璧跪得久了,只觉得膝盖又是隐隐作痛,是了,每逢这样的雨天,便能想起那一日的屈辱,自己跪在含章宫外,漫天的瓢泼大雨,竟欲将自己吞噬,直到意识,抽丝剥茧一般地离去。那一日的屈辱,让自己终于意识到当年的晣悯德妃、和妃与秦贵人的痛苦,如果孩子没有了,天地便会崩塌,是选择像晣悯德妃与秦贵人一般含恨离去、还是如和妃一般忍辱负重、寻觅一丝复仇的时机?
良久的沉默,深广的殿宇似乎被凝住了一切,弈澹终是开口,微微责怪道:“成璧,你虽是气极,也不该赐了她板著之刑。”
和妃本陪着琳妃一同跪着,闻言忙道:“皇上,皇后的心思实在歹毒!毕竟四殿下担保了会好好照顾六殿下,琳妃娘娘又是摄六宫之事……”和妃颇有些踌躇,“前些日子,宫里头言碎语,是关于立太子一事……”
弈澹抬一抬眉,眼中不悦之色越发浓密。
和妃忙道:“臣妾不敢污了皇上圣听,只是宫人们以讹传讹,认为四殿下与六殿下皆是太子之位的竞争者,而琳妃娘娘摄六宫之事,自然事事为四殿下筹谋,倘若六殿下受了伤害,琳妃娘娘与四殿下便是首当其冲。”和妃觑一眼弈澹凝重的神情,“既能除去六殿下,又能使琳妃失尽恩宠,此等一箭双雕之毒计,若是加诸臣妾之身,臣妾也必难忍耐。”
“据臣妾所闻,留言纷扰,最早是从凤仪宫附近传出。”宜妃从窗下悠悠站起,“皇后心狠手辣,欲借四殿下之手摔死六殿下,只是臣妾疑惑,既然凌薇弄松了假山上的石头,那么她是算不到受伤之人会是哪一位皇子,倘若只是四殿下受伤,皇后的计策岂非落空?”
朱成璧轻轻咳嗽一声,竹息忙奉了一双绣了如意海兽的软缎鞋进来:“回娘娘,这双鞋是六殿下的,奴婢发现,鞋底的脚尖处被涂了一层薄薄的蜡。”
舒贵妃闻言大骇:“清儿的鞋怎会被动了手脚?”
朱成璧忙道:“皇后并非神通广大,自然不会知道从假山上摔下来的是哪一位皇子,倘若六殿下无恙,便是前功尽弃,因此她才会派了人偷偷在六殿下的鞋上做了手脚,因为只有脚尖处被涂了蜡,平日里走路轻易不会发觉,只有在爬假山之时,脚尖部位承力较多,即便石头不会松动,也会因为脚尖打滑而从假山上滑落。”
朱成璧微微叹息:“皇后一早便在关雎宫安插了自己的心腹,臣妾细细审过凤仪宫上下,已经找出了那名细作,还等皇上处置。”
弈澹大为恼恨,一把挥落桌上的茶盏,砰地一声,做工细致考究的和阗白玉茶盏便摔个粉碎,朱成璧忙上前握住弈澹的手:“皇上息怒,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摄六宫之事,竟然出了这样的差错。”
和妃也叩首道:“臣妾协理六宫,也有失职。”
弈澹用力握着双手直到指关节微微发白:“不怪你们,这些事情你们自是查不清楚的。”
宜妃低低道:“幸好如今是查了出来,否则还不知道会出怎样的乱子。只是如今看来这事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皇后对六殿下的鞋子做了手脚,又故意弄松了假山上的石头,六殿下一旦出事,琳妃便是意欲谋害皇子,皇后自然是可以正大光明地解除禁足。”
“宜妃说得很好!”一把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如一柄重锤重重砸在朱成璧的胸口,惶然回首,只见朱红鎏金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太后拄着鎏金龙头拐杖,被莫芦、莫荟两位姑姑搀扶着,一脸愠怒地走来,龙头拐杖折射出金色的寒光,所到之处,如惊雷盛开、电光绽放,引了疏冷寒湿的气息铺天盖地一般地涌了过来,她的身后,还有叶德仪。
弈澹忙起身行礼:“夜深寒凉,母后怎的会过来?”
舒贵妃、琳妃、宜妃、和妃亦不敢怠慢,恭谨行礼如仪。
太后虽在病中,但却没有失了礼数,一袭黑色宽袖外袍,缀以铁锈红的梅花绣纹,并以暗墨萤亮之色的丝线描边蹙金,梳盘丝髻,仅以嵌珠双龙点翠簪挽住,龙口的面珠流苏飒飒有细碎的风声,仿佛是空气流转,亦是为其让路。
朱成璧不免有些心惊,太后的气度高远,岂是一朝一夕之间练就的,当年她力压诸妃,一举登临太后尊位,期间血雨腥风、几度浮沉,若是没有深沉的心机、狠辣的手段,怎能屹立十数年不倒?
太后缓缓在正中宝座坐定,只问:“若是哀家不来,皇帝打算如何处置皇后?”
弈澹毫不犹豫,沉声答道:“废后。”
太后冷冷一笑:“废后?我大周朝从无废后之先例,皇帝打算做这第一人么?”
弈澹指着桌上凌薇的供词道:“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早已招供,皇后不仅意图谋害淩儿和清儿,甚至连皇次子、皇五子、皇七子,包括密贵嫔小产的孩子,都是出自她的手笔!夏氏心肠歹毒,儿臣断难容她!”
“那么,叫凌薇来与哀家说话。”太后从容不迫,缓缓而道。
弈澹微有难色,终究只道:“凌薇,被赐了板著之刑,已经死了。”
“笑话!”太后冷哼一声,只看着手中的一盏碧螺春,“是谁下的手呀!”
朱成璧一惊,忙跪下道:“回太后娘娘,是臣妾,因为……”
“哀家没问你话,你插什么嘴!”太后的声音阴沉冰冷,唬得朱成璧不敢再言,“皇帝,昔年武则天大兴酷吏之风,害死了不少良臣,这一纸罪状,难道不可能出自请君入瓮的手笔?”
弈澹淡淡一笑:“母后病了多日,宫里头的事情未必理得清楚,此事证据确凿,难道母后要让儿臣在这里把所有招供的宫人全部找来一条一条由着母后辩驳么?”弈澹微微转眸,“朕吩咐过,若是有人将宫中之事泄露给颐宁宫,便是立即处死,怎的叶德仪竟是不知道吗?”
朱成璧闻言,不由是暗暗着急,未免叶德仪侍疾,自己已经嘱咐了闵尚食在叶德仪的晚膳中下药好使其神思疲倦、昏睡不醒,好歹先把今天糊弄过去,谁知她现在为何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叶德仪闻言忙道:“臣妾并非不知道,只是……”
“叶德仪不会撒谎,皇帝无需怪她。”太后淡淡看了弈澹一眼,微微咳嗽两声,似乎有些吃力,“怎么,母后连知晓后宫之事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当然不是,只不过母后沉疴未愈,儿臣不敢拿这些事情来让母后烦心。”弈澹看了叶德仪一眼,“既然如此,儿臣不怪罪叶德仪便是,只是母后如果再庇佑皇后的话,儿臣恕难从命。”
太后待要再说,弈澹已经挥了挥手:“高千英,送太后回颐宁宫,日后,颐宁宫内的所有宫人,没有朕的旨意,亦不得随意出入。”
“皇帝!你是在幽禁哀家吗!”太后不可置信,重重一敲龙头拐杖,“哀家年逾七旬,抚养皇帝四十余载,皇帝竟然,竟然为了一个摆夷女子,不顾母子之情!”一番激烈言语,太后忍不住重重咳嗽,面上泛起一层奇异的潮红,莫芦慌忙轻轻拍着太后瘦削的脊背,莫荟则取了帕子递过去,太后却一把拂到地上,只是紧紧迫住弈澹的双眸。
弈澹面容沉冷,清晰道:“母后做什么这么紧张?儿臣只是担心母后的身体,儿女之事,母后不用过问,还有,朕得再强调一遍。”弈澹伸手一握舒贵妃的手,“移光再不好,也是您的儿媳,清儿更是身担大任之人,母后聪慧,自然不会损了自己的颜面,否则来日您的孙子为您敬奉尊号,也总是心有隔阂。”
此言一出,琳妃、和妃与宜妃具是大惊失色,太后也是又惊又愕,愣了片刻,脸上的神色越发的不好,眼见皇后的后位不保,连自己也要失去置喙的权力,终究忍不住开口唤道:“皇帝……”
“高千英!你还愣着做什么!”
太后见劝说无望,只能恨恨起身,颤着步子缓缓向殿外走去,走了几步,终是悠悠叹息:“人心隔肚皮,到底不是亲生的。”一语未必,龙头拐杖却是啪地一声落了地,尾音悠长,似一条冰冷溜滑的小蛇钻进了朱成璧心里,怔忪的瞬间,太后慢慢仰倒下去,仿佛一片枯败的树叶,她的眼中,充盈了掩饰不住的落寞与怨恨,几十年的叱咤风云与生杀予夺,终究,还是敌不过岁月的苍老与时间的无情。
“太后!”
“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