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息闻言忙下跪叩首:“皇上,当时琳妃娘娘是叫奴婢在太液池边看着凌薇的,但奴婢中途想起来,四殿下与六殿下这几日下午都到太液池边攀爬假山玩耍,前番凌蕊在舒贵妃娘娘的红枣蜜中下毒,因而六殿下颇不喜欢凌薇,若是六殿下来了,或许会失了兴致,因而奴婢才去请示琳妃娘娘。”
朱成璧也道:“正是因为六殿下的缘故,臣妾才让竹息回去知会凌薇,让她回凤仪宫。”
竹息又道:“可是,奴婢回太液池时,凌薇已经站在那里跟和妃娘娘与恩嫔小主说话了。”
恩嫔闻得竹息提及她,忙起身下跪道:“臣妾发现凌薇在假山后面鬼鬼祟祟,于是喊了她出来,说了约莫三四句话,竹息便过来了,后来才吩咐了凌薇回宫。”
宜妃见弈澹的脸上阴云密布,手背的青筋隐隐凸显,忙一握弈澹的手道:“既然昨天两位殿下攀爬假山并没有事,必然是今日有人动了手脚,如此看来,倒有七八成的可能是凌薇做的,只是不知道这蹄子怎的胆大包天,竟敢毒害两位皇子么!”
和妃冷哼一声:“宜姐姐可是错了,凌薇如何敢下手去谋害皇子,她不过是得了好主子的吩咐罢了。”
宜妃哎呀一声,忙捂着嘴道:“和妹妹是说皇后吗?她如今可被禁足在凤仪宫,怎敢再出手害人呢!”
恩嫔沉默片刻,慢慢忖度着道:“嫔妾愚笨,但也知鱼死网破一说,皇后前番给舒贵妃下毒,若不是太后娘娘庇佑,恐怕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的了,如今舒贵妃娘娘与琳妃娘娘都恩宠不衰,皇后在凤仪宫如何不知?如何不恼?”恩嫔叩首不止,脸上尽是惶恐,“皇上!臣妾好害怕,皇后连四殿下与六殿下都不放过,那么臣妾的九殿下又该如何自保?”
弈澹闻得此言,不由是勃然大怒:“你是在说朕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吗!”
恩嫔禁不住啜泣不止,死死抓住弈澹的衣袍,哀哀哭诉道:“去年小年夜夜宴,本来琳妃娘娘已经嘱咐了嫔妾不用去重华殿,但是夜宴前夕,凌薇特意来月影台要臣妾过去,臣妾那时候怀着汾儿,刚刚用完晚膳就没有过去。”恩嫔满脸震恐,直如看到了鬼魅一般,“臣妾虽不知皇后用意,但后来听说博陵侯引了数名刺客行刺皇上,臣妾好害怕,好害怕这不是纯粹的巧合,好害怕这是皇后设下的圈套,想要臣妾与汾儿的性命。”
弈澹大惊失色,紧紧握住恩嫔的双手:“你说什么,皇后让你去参加夜宴?”
殿外,星星点点的雨丝坠落,夜色朦胧,经由雨点稀稀疏疏一落,便织起一层一层飘渺而辽远的雨幕,恍惚间,廊下有丝履薄薄的声音涌起,伴着环佩叮鸣之声渐渐靠近。
锦华纹饰的帘幔卷起,苏贵嫔盈盈走进,灵兽呈祥绣锦的珠绫帘子层层挑开,她着一袭月清绣百合颀枝的千水裙款款而来,本就淡淡的面容更是沉静若水,似有寒雾弥漫,发鬓的缠丝玛瑙挑孔雀羽步摇垂下的渤海玉明珠纹丝不动,随着她的行进,划过一道若有若无的碧色锋芒。
“皇上万安,琳妃娘娘、宜妃娘娘、和妃娘娘万安!”苏贵嫔微微屈膝、行礼如仪。
“你身子不好,不必拘于礼数。”弈澹轻轻招手,示意她落座,一边的竹语忙奉上一盏热茶。
苏贵嫔轻轻一笑:“听闻四殿下与六殿下出了事,所以臣妾无论如何,一定要过来看看,刚刚在殿外遇到了木棉,听闻两位殿下没事,臣妾才放了心。”苏贵嫔眸光微沉,语调哀伤,“当年,七殿下就是在臣妾怀里……他还那样小……”
弈澹闻言大恸,紧紧握住了拳头,片刻后才冷冷道:“恩嫔,你方才所说,凌薇让你去重华殿,可是奉了皇后的旨意?”
芷兰原本陪着恩嫔一同跪在地上,见恩嫔此时啜泣不已,再度叩首,恳切道:“皇上,千真万确,凌薇姑姑说,如果小主身子无恙,便最好是出席夜宴。”
弈澹大怒,眼中的狠烈之色愈发浓郁,狠狠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将凌薇投入慎行司,给朕好好审问,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宜妃悠悠道:“臣妾心里有疑惑,皇后既然敢对四殿下与六殿下动手,那么焉知当初的五殿下与七殿下,甚至还有二殿下,会不会……”
鹤顶双花蟠枝烛台上的花烛静静垂下红泪,光雾氤氲,殿中恍若沉溺在幽幽深海一般寂寂无声,侧耳细听,窗外的雨滴滴滴答答,似那暮鼓晨钟一般,沉沉落在每个人心底,弈澹的面容微微扭曲,半边脸庞对着烛台,只觉得光晕投照,越发显得阴鸷而生冷。
苏贵嫔俯身下跪,语调哀戚:“臣妾无能,没能保住七殿下,也没能留住秦贵人。臣妾病愈以来,也听闻七殿下早夭与玉厄夫人有关,眼下玉厄夫人已死,想必是没有对证了,但是皇上细想,玉厄夫人与皇后同气连枝,玉厄夫人所作所为,皇后当真是毫不知晓吗?”
和妃银牙错咬,一字一顿道:“苏妹妹,眼下已经不是皇后知不知晓的问题,而是玉厄夫人害死泞儿与七殿下,是否是皇后授意的问题,妹妹为七殿下伤心,也不能错了逻辑,若是生生疏漏了皇后的罪孽,日后岂非让更多的皇子来为今日的疏忽承担?”
朱成璧唯一迟滞,思虑着道:“但是博陵侯死后,玉厄夫人被禁足,皇后也并未置之一词。”
和妃忙道:“琳姐姐,玉厄夫人自身难保,皇后又怎会趟进这趟浑水?姐姐细想,玉厄夫人死后,皇后声称身子不爽,只将一应事宜交由姐姐打理,姐姐可知是为何?”和妃唇角一勾,冷冷道,“自然,撇清与玉厄夫人的关系是一说,利用姐姐除去玉厄夫人又是另外一说,娘娘身边的竹息本来待嫁阁中,又是谁害死了萧竹筠?”
竹息闻言一愣,眼角已经熊熊燃起烈火,和妃顿一顿道:“娘娘知理知情,自然明白,玉厄夫人既能出手害死萧竹筠,从前必定做过比这更为不堪之事,昔日密贵嫔小产、四殿下中毒她都脱不了干系,所以借由姐姐的摄六宫之权查办下去,是必定不能让玉厄夫人于法网外逍遥的!”
朱成璧倒吸一口凉气,诧异道:“你的意思是,玉厄夫人一死,皇后便是装病,是坐等本宫查办玉厄夫人吗?”
和妃的面容沉静淡然若聚雪凝霜,隐隐可见寒气弥漫:“姐姐最是秉公执法,自然也能遂了皇后的心愿,而皇后也能趁机把所有的名头按在玉厄夫人头上,况且,玉厄夫人素来深以姐姐与舒贵妃为恨,为除去姐姐与舒贵妃,自然不愿意连累皇后以失去压制的力量。”
弈澹一震,将目光投向朱成璧,喃喃道:“是了,当初是朕让你去宓秀宫劝说玉厄夫人写信给博陵侯,她日后心思回转,自然是更为嫉恨,怎肯供出幕后主使。”
朱成璧心头一动,已然明了弈澹几乎已经是认定皇后就是幕后主谋,忙压住唇边的冷刻笑意,道:“臣妾奉命赐死玉厄夫人,玉厄夫人当时的确是其状癫狂,数次欲对臣妾无礼。”
弈澹微微颔首:“博陵侯之事,外头有些风言风语,你们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都不要再多做猜测。”语毕又看了恩嫔一眼道,“小年夜夜宴之事,朕心里有数,必会还你一个公道,你也不要再提起。”
弈澹沉思片刻,看着和妃,似是感叹似是唏嘘:“你的心思却是细腻。”
和妃垂首相答,其声呜咽如泣如诉:“臣妾愚笨,连泞儿也照顾不好,‘泱漭澹泞,腾波赴势’,臣妾至今都忘不了皇上给泞儿起名的寓意。”和妃哀哀相诉,“当年臣妾虽是怀疑皇后与玉厄夫人,但是苦无证据,这几年才多留了几分注意,臣妾只求自己的孩儿不能死的不明不白,临到头来害死他的人却还逍遥自在!”
苏贵嫔亦道:“七殿下那么小,连名字都没拟就去了,臣妾夜夜难眠,以致新恨旧疾叠发,卧病在床达两年之久,若不是琳妃娘娘与和妃娘娘素日里的照拂,只怕臣妾现在也不能在这里与皇上说话。”地砖寒凉,苏贵嫔跪得久了,不免有些咳嗽起来,弈澹忙道:“涴汐,先扶着你们主子起来。”
恩嫔此刻亦止住了哭泣,再度叩首道:“皇上,皇后若真犯下这种种过错,臣妾惶恐,只怕和妃与苏贵嫔的昔日就是舒贵妃、琳妃与臣妾的来日啊!”
弈澹拂开恩嫔的双手,负手静静而立,背影单薄萧索,如秋日的飒飒落叶拂来的深沉气息。朱成璧心中深深叹息,皇上的确也是老了,这几年的精力明显及不上几年之前了,只不过太后如今更是老的厉害,他们二人,如今便是在耗着,谁能多撑一口气,局势便可发生大的改变,只不过,自从舒贵妃进宫,太后、皇后二人掌控的后宫终究是慢慢脱离了常轨,如今皇后禁足、太后病重,命运之轮已经缓缓转离夏氏一族,她们姑侄二人几十年处心积虑营造的夏氏繁华眼见便要于一朝之间崩塌了。
是啊,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原来,所谓富贵荣华,竟是这般的短暂。
朱成璧按下心头的冷笑,终于,是没白费这般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