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里的格局,永远不会一成不变。
乾元五年初,有三名嫔妃得到了晋封,昭仪万氏晋封如妃,容贵嫔索绰罗氏晋封容妃,容华汤氏晋封悫贵嫔。
而贤妃与德妃,固然有着身为丞相的苗从哲与户部尚书的甘循撑腰,亦有我的照拂,不至于沦落到失宠的地步,却是不能与之前相比的。
显而易见,朱宜修失子、朱柔则怀孕之后,君恩几乎只在凤仪宫停留,即便是最得宠爱的如妃与容妃,加在一起也远远不如朱柔则多。
我一记一记摩挲着手中的牌九,近两年未曾涉及后宫琐事,要一条一条理顺并非易事,更何况,四年前那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清楚。
因为,只要我微微阖目,便能看到如妃沉静的面容,听到她言之凿凿的话语:“是皇后。”
竹息进殿的时候,我正凝神听着仪元殿方向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哭嚎。
“太后娘娘,娴贵妃娘娘派人搜查麟趾宫与永华宫,在庭院花木之下发现了数枚木偶,那些木偶很有些年月了,皆已生出苔藓,上面刻着皇后娘娘的姓名与八字,还插着数根银针。”
我徐徐转眸:“当初如妃小产,哀家就令娴贵妃设下厌胜之术,就是为着有朝一日彻底扳倒贤妃与德妃。”
竹息低低道:“太后娘娘当年为使苗从哲与甘循倒戈,赐给贤妃与德妃承诺,如今厌胜之术爆发,皇上雷霆盛怒,若是贤妃与德妃搬出太后娘娘的承诺,该当如何是好呢?”
我的笑意寒若冰霜:“哀家的承诺是,即便摄政王倒台,贤妃与德妃也不会受到影响。但是哀家没有说过,她们犯下旁的不可饶恕的罪行,哀家都可以既往不咎。”
竹息微微点一点头:“奴婢明白了。”
“告诉皇帝,贤妃与德妃在皇后有孕期间挑衅皇后,令皇后五内郁结、不得安胎,更做下厌胜之术诅咒皇后,应当即刻赐死,不得再留。”
竹息疾步出殿。
我的唇角漫过一丝浅浅的笑意,贤妃苗连芷、德妃甘思雲,从你们入宫那一刻开始,你们就应该明白,身为摄政王的棋子,这只会是你们一生一世抹不去的污点。而摄政王的死,便是你们通往死亡之路的倒计时。
更何况,倒戈相向,虽然明智,但永远不会真正赢得别人的信任。
我徐徐举起手中青花缠枝的茶盏,那青花是清雨润过天际后的那抹纯净色泽,顺着藤蔓蔓延而开,仿佛要开满整个颐宁宫:“贤妃,德妃,哀家不能亲自送你们一程,便在这里遥祝你们,后世再寻一个好人家,千万,千万,不要再遇到哀家这样阴鸷的婆婆。”
玄凌对贤妃与德妃恨之入骨,接到我的口谕之后,再也不留给她们任何辩解之机,当夜便赐三尺白绫。
正当娴贵妃奔波于处置麟趾宫与永华宫的宫人,斩除贤妃与德妃在紫奥城残存的势力之时。我斜斜倚靠在蓝缎地绣万凤朝凰的靠枕上,阖目深思,一点一点梳理四年前的事件。
珠帘上浑圆的珍珠轻轻颤着,竹语不安的声音贯耳而入:“太后娘娘,如妃娘娘正跪在昭阳殿外,恳求皇帝见她一面。”
我霍然睁开双目:“皇帝见她了么?”
“没有,皇上吩咐了,要彻夜陪着皇后娘娘,任何人等不许打扰,李长也被赶出了昭阳殿,如妃娘娘如何能够见到皇上。”
“如妃是什么神情?”
“如妃娘娘面容冰冷,兀自跪在大雨之中。”
鱼死网破,如妃是在下最后一场豪赌。
“不管用什么办法,即刻将如妃带到颐宁宫,另外,告诉娴贵妃,不管她现在斩草除根有多少事要做,都必须来哀家这里。”
“奴婢明白。”
我静静看着面前的如妃,她穿着我的金丝织锦鸾鸟穿牡丹的凤尾百褶长裙,如云高髻上,那支双凤衔珠金步摇横逸而出,垂下的朵朵金串珠纹丝不动,如堂皇富丽的牡丹,然而,她原本光滑如壁的精致面容在华贵艳丽的装扮中却显得有几分灰败,如鸦翅的纤密睫毛微微颤动着,更泄露了她忐忑不安的心绪。
是了,面对自己被人握于掌中、不知往何处而去的命运,自然会如此惊惶。只不过,她能依旧保持着如此镇定的面色,已经算极难得了。
如妃万明昱,不过还是二十一岁的年纪,假以时日,在紫奥城中如鱼得水、呼风唤雨,必定不成问题。
我微微含笑,端起案上的一盏小龙团微微啜饮:“如妃,哀家这件行头是彼时为琳妃、摄六宫事之时最喜欢的,嫔妃们都说哀家看起来不怒自威、雍容华贵,但是,到了你身上,怎么就如此别扭?”
如妃微微一颤,旋即平和道:“嫔妾万万不敢跟太后娘娘满月光华相较,嫔妾,就是太后娘娘身边的黯淡星辰罢了。”
“哀家看,倒是未必。”我搁下青花缠枝的茶盏,覆手于膝,仪态娴静,“到底是因为痛失爱子,还是目睹了摄政王的悲惨下场,让如妃你有了这样大的心胸,敢觊觎凤座?”
我的语调平和不起波澜,然而,话音里的阴森寒意却昭然若现,如妃的眉心剧烈的一跳,看着我的目光中充盈了震惊与惶恐:“太后娘娘!嫔妾如何敢奢求皇后之位?”
“哀家不管后宫琐事近两年了,但是大事,心里还是明镜似的清楚。娴贵妃与闵琼萝对皇后做了什么,除了哀家,应该是你最清楚。如若不然,你为何执意跪在昭阳殿外,要见皇帝一面?”
乌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后,猛地传来一声清脆的瓷盘碎裂声,如妃狐疑地看我一眼,却是竹息袖着手出来,面露歉色:“太后娘娘息怒,奴婢真是笨手笨脚。”
我徐徐抬一抬手,示意竹息下去,方移目于如妃姣好的面庞:“除了皇后与德妃,你的容貌与端妃不分上下,但是你的心思,却远远比端妃跟德妃要多。你心知肚明,娴贵妃恨毒了皇后,你亦心中有数,娴贵妃用何种手段来害得皇后母子俱亡。但你一声不吭,暗暗搜集证据,就是为着皇后死后,先让贤妃与德妃枉担了罪名被赐死,再在皇帝面前谏言。一旦你成功了,娴贵妃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试问,那个时候,紫奥城里,还有谁能与你为敌?皇后的位子,迟早会落到你手里。”
我骤然起身,宽大的云袖一扬,袖口上以银线密密绣着的精致繁复的雪莲划过多道晶亮的弧线,我一把捏住如妃柔和的下颚,冷笑连连:“好一个一箭三雕之计!坐看皇后母子一尸两命,任凭娴贵妃举报贤德二妃,最后再打得娴贵妃永世不得翻身!哀家当真是小看了你!”
如妃挣扎不过,狠狠瞪向我:“当初嫔妾以李修容的孩子为赌注扳倒礼嫔,太后娘娘已经心生感叹,您说过,‘是应该庆幸你的长进,还是担忧你的狠心’。那么,太后娘娘既然睿智如斯,难道您不知道娴贵妃对皇后动的心思?您放任娴贵妃谋害皇后,您也是帮凶!”
我冷冷松开如妃,转身回座,居高临下俯视如妃掩饰不住怨愤与痛恨的目光:“哀家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娴贵妃害死皇后,如妃你难道不清楚么?”
如妃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紧紧握着手中的蹙金撒松花帕子,水葱般的指甲竟生生在掌心折断。
“如妃,从你的神情,哀家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当年,哀家小产,怀疑有人暗中对哀家下手,而嫌疑最大的,除了皇后,便是娴贵妃,哀家要你查清事实,你却在哀家面前和稀泥。但是,最后你供出的人是谁?”我徐徐摘下手指上的镂金镶东珠护甲,竭力忍住欲上前掌掴如妃的冲动,一字一顿似从沉闷的胸腔里迸出,“你供出的,是皇后。”
话音未落,如妃全部的气力似被抽走,她膝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扣住身下的织锦红绒地毯。
一道惨白的电光闪过,照得整个紫奥城亮如白昼。
我的眸光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分外雪亮:“如妃,你错得很了!当初让你入宫,是因为娴贵妃有孕,皇后柔弱,哀家担心贤妃与德妃会借机把持后宫。所以,你应该知道,只要贤妃与德妃在,你就还有用途,一旦贤妃与德妃死了,你又不安分,你的时日也就彻底到了头。但是,哀家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有同时扳倒皇后与娴贵妃的野心,既然如此,哀家断断容不得你。”
如妃听到最后一句,眸中骤然迸发出幽蓝色的光芒,如鬼火幽灵一般:“太后娘娘!您要赐死嫔妾?嫔妾手里有您的亲笔承诺!”
我闻言失笑,眼角尽是嘲弄:“贤妃与德妃也有哀家的承诺,但是依旧是死了。怎么,如妃你一向聪慧狡黠,竟也有看不清的时候。你的野心太大,手段太狠,哀家是朱氏一族的女儿,皇后的位子,无论如何,也得由朱氏一族的女子来坐,根本轮不到你。”
如妃一句句听下去,愈发黯淡的目光却如利剑倏地一亮:“太后娘娘!时至今日,嫔妾才真真正正看清您的面目!您这般狠辣,这般无情,不但将先帝的嫔妃玩弄于鼓掌之间,更将自己的一众儿媳视若玩物!您有无想过,您也是女人,是否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都是您棋盘上的棋子?您要用谁、要弃了谁,都是您一言堂。”
我抿一抿唇,轻轻拨开她剧烈地颤抖着指向我的手指:“如妃太高看哀家了,哀家不喜欢唱戏、也不喜欢下棋,不过人在戏中、不得不唱,人在棋中,不得不走罢了。”我微微一顿,“摄政王死后,哀家固然可以用厌胜之术扳倒贤妃与德妃,但是哀家另外想过,倒不如借如妃你的手,哀家曾安排过人,有意透露于你,是贤妃与德妃害你小产,但为何你并无出手?”
如妃眸光微垂,念及小产的孩子,眼底深深游弋过一丝恨色与凄凉:“当年,我放出梦见腹中子变为乌鸦、会在害我小产之人的宫殿上方盘旋的风声,更让人装神弄鬼,引得六宫人心惶惶,就是为着看清是谁心里有鬼,偷偷在宫室中焚烧鱼腥草,结果,却是章德宫走水,我闻出鱼腥草的气味,更兼之知晓娴贵妃的种种下作手段在先,才会坚信是她害死我的孩子。我深恨娴贵妃,但又不能贸然出手,只能咬碎了牙等待时机。孰知,后来却得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贤妃与德妃。我心中想,正是因为我势弱,才会被人害倒如斯地步,唯有一步一步爬得更高,等到我可以只手遮天,才能保护好我想保护的人。”
我怅然一叹,目光漫过殿外的深深浅浅、或急或缓的雨幕:“所以,你按兵不动,一是坚信哀家迟早会除去贤妃与德妃,省得自己出手会成为别人的把柄,二是在等待时机,能将皇后与娴贵妃一同扳倒。那么,哀家再问你,予泽的死,是否跟你有关。”
如妃摇一摇头:“稚子无辜,我不忍下手。”
良久的沉默如潮汐蔓延。
四年的时光在颐宁宫逸逸沉沉的檀香里隐隐浮现,从性情收敛、置身是非之外的如嫔,到意气风发、拥圣宠而志得意满的如贵嫔,再到心肠狠辣、心比天高的如妃。万明昱,她的今时今日,亦是我一手造成。
是我毁了她原本清亮如泉的青春年华。如今,我又要在手中添上一条人命么?
竹息上前一步,婉转而言:“如妃娘娘,太后娘娘不想难为您,但也想保住您的颜面,紫奥城,您肯定是呆不下去了,最双全的法子,便是您为皇后娘娘殉葬。”
如妃眸光一跳,下意识看向我。
我淡淡看着她:“明,是日月同辉,昱,是日色当头,你的名字太过刚硬,就如同你这个人一样。你殉葬之后,哀家会追尊你为贵妃,厚待你的家人,让你得享哀荣,你所有的罪孽,都会随着贤德二妃而去,再无人知。”
如妃沉默片刻:“皇后娘娘母子俱亡,我是帮凶同谋。太后娘娘要我殉葬,我心甘情愿。但是,我还有最后两个请求。”
“你说。”
如妃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几个字:“第一,善待容妃。第二,玉牒除名。”
我一惊:“玉牒除名?”
“太后娘娘,我这一生最最后悔,便是在您亲往慎行司审问凌薇的时候,在您面前逞强。太后娘娘的懿旨到了万府的那一日,嫔妾跪在一片祥和的日光下,阳关那样刺眼,嫔妾看不清懿旨上的字,更看不清嫔妾要走的路。但是,从那刻起,嫔妾便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出不了紫奥城这个牢笼。”
如妃再三叩首,伴随着两行清泪的,是她恳切的乞求:“那么,请太后娘娘还给嫔妾自由的魂魄。一旦追尊嫔妾为贵妃,进了妃陵、设了牌位、尊了谥号,嫔妾,就再也出不去了。”
我沉默良久,终是惘然叹息:“时至今日,哀家终是明白了,你要的是碧海蓝天的自由。”
无限的悲凉,似一望无尽的湖水泛波,哪怕是一缕薄薄的涟漪,都蕴了历历数不尽的哀伤。再多的天家富贵,再多的金堆玉砌,不过是华丽粲然的金丝鸟笼,难以掩饰夜半辗转难眠的哀凉以及对红墙之外真情实感的自由生活的向往。
既然无法企及,那就索性不再想,拼尽一身气力,来追求至高无上的权力,用那生杀予夺的快感来慰藉一颗无处安放的心。
如妃极力忍住眼角欲夺眶而出的汹涌泪意,贝齿紧紧咬住殷红如血的下唇:“自由?自从嫔妾的孩子没了,嫔妾就再也不敢奢望这样遥遥不可及的东西。请恕嫔妾不敬,跟后位相比,自由实在是太难了。娴贵妃也曾告诉我,生在这京城,钟鸣鼎盛之家,锦衣玉食之人,一早便拿了自由做交换,根本没得选择。”
“那哀家答应你,把这份自由还给你。”我疲倦地挥一挥手,“你比哀家要幸运。哀家生是紫奥城的人,死是紫奥城的鬼,一生一世,都禁断在朱墙深锁中了。”
如妃拭净面上的潸然泪水,恢复了如常淡然镇静的神色,再度叩拜:“嫔妾拜别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如妃绯红色的裙裾逐渐消失在殿门外,怔忪失神间,我仿佛又看到那个初入宫闱的如嫔,她的笑意柔缓却又成竹在胸:“厚积薄发,既然入了宫,总得分辨清楚旁的女子,若是一开始就陷入争宠,只怕要得不偿失。”
是么?今时今日,贤妃与德妃已经死了,李修容与恂贵嫔只怕是生不如死的,如妃,你的结局算不算是得不偿失呢?
我的目光,徐徐凝在乌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上,薄淡的语调再无一丝感情:“娴贵妃,你出来罢。”
注:寿考维祺、以介景福,语出《诗经-大雅-生民之什》,现多用于祝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