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三年四月三十,西南战事大捷,由于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而失陷的安兆、幽并六州终于全部回到大周手中。昭成太后连下数道懿旨,赞慕容迥、玄济等人实乃国之栋梁,更亲手写下“擎天白玉柱”与“架海紫金梁”,命人制成匾额,分别送往慕容府与襄城王府。
如此,京城中,沉寂数年的慕容府与襄城王府渐渐兴盛起来,贺妃亦被允许时时入宫拜会太后与皇后。
颐宁宫外,春光融融,春花烂漫,朱成璧接过竹息奉过的一只金丝香木嵌蝉玉的檀木盒子,温然笑道:“这只碧玉红宝石莲花簪子极为难得,是先帝特意为哀家打造的,如今哀家把它送给你。襄城王此番大胜,哀家有意加封他为亲王。”
贺妃喜不自胜,恭敬接过盒子,复又奇道:“太后娘娘,恕嫔妾愚钝,王爷已是列位亲王,那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所谓亲王,是只有皇室子弟才能得享的尊荣,自从太祖皇帝取消异姓王以来,即便驰骋疆场、战功赫赫的大将,至多也只能封侯。但是亲王之中,也有高下之分。先帝末年,摄政王为梁王、形同监国,他的地位,自然远在诸位亲王之上。”朱成璧微微含笑,推心置腹道,“西南边陲是我大周最重要的边防关口之一,襄城王实现了先帝一朝一直未能实现的愿望,哀家身为先帝妃嫔、如今的皇太后,自然要给予襄城王远高于其他亲王的荣誉。”
竹息笑意盈盈,望着且惊且喜的贺妃道:“恭喜娘娘!等到王爷凯旋归来,便会举行盛大的封王大典,诸位亲王之中,除了摄政王,从此便是王爷最得尊崇。”
贺妃喜不自胜,伏地三拜:“多谢太后娘娘恩典!”
朱成璧笑着扶她起身:“还叫哀家太后?可不是生分了?”
贺妃光洁的面上是春晓映霞一般的神色,她极力平复住起伏不定的心绪,在唇角绽开最得体的笑意:“儿臣谢母后恩典!”
日晖映耀,贺妃缓步走在御花园,一丝凉风带来郁郁青青的盛春的清新之气,路上遇到的宫人无不俯身行礼,称:“贺妃娘娘万福。”
贺妃掩饰不住满眼的笑意,自从隆庆十年十二月以来,连发数件大事:先是博陵侯谋反、引数十万大军兵困京城,再是皇帝以淑妃之位、太子之位、异姓王与免死金券的优厚条件招安博陵侯;随后是小年夜的重华殿夜宴,博陵侯行刺皇帝不成、服毒自杀;十五日后,玉厄夫人被赐死、不得入葬妃陵,襄城王也被幽禁府中,无诏不得出。曾经盛大的无上荣华转眼间便弃自己而去,昔日的门庭若市之景也成了家门寥寥、几可罗雀。
永远都不会忘记,隆庆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由于下人怠慢,自己不得不亲自洒扫庭院,一个不慎,失足从台阶上滚落,三个月的身孕就这样没了。
然而,即便再心痛到无以复加,却是这次小产的缘故,让皇帝生出了怜悯之心,解除了玄济的幽禁,让他将功补过,去西南战场历练。
听闻,那一次,尚为琳妃的皇太后亦是婉转相劝,才能顺利地解除幽禁。
从隆庆十一年十月到乾元三年四月,四年半的时间,自己与玄济聚少离多,然而,终究是值得的,凭借扬名立万的军功,终于可以不必再忍受世人的冷言冷语,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贺妃打开那只檀木盒子,里面静静卧着一只碧玉红宝石莲花簪,花瓣是用成色极好的祖母绿雕刻而成,浑然若天生,花瓣的中心则是一块色泽艳丽的红宝石,再用掐金的工艺细细地镶住花瓣与花蕊,衬得这簪子华贵无比,恰似自己一片光明、旁人无可比拟的人生。
侍女紫卉忍不住赞道:“真当是好东西,娘娘,看来太后娘娘格外疼爱你。”
贺妃望着那只簪子,欣喜之余,忽而生出疑惑:“紫卉,为何这只簪子是竖着放的?你不觉得,对于一只长方形的檀木盒子,这样竖着放在里头,太过奇怪了么?”
紫卉细细一想,奇道:“还真是……或许是竹息姑姑不小心吧?”
“竹息陪伴太后几十年了,怎会不小心?”贺妃摇一摇头,目光在簪子上的红宝石上游移不定,“莲花,荷花,竖着,纵……”
贺妃悚然一惊,竹息的话猛地在耳畔响起:“诸位亲王之中,除了摄政王,从此便是王爷最得尊崇。”
除了摄政王?除了摄政王!
合……纵?
见贺妃的神色惊疑不定,双手也微微颤抖,紫卉忙扶住她的手臂,低低道:“娘娘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不好看?”
“没什么。”贺妃澹然一笑,回首望一眼隐在一片苍翠之中的颐宁宫,那金碧的殿顶沐浴在一片粲然光华中,让人心生仰慕,“只是觉得,太后娘娘对我真的很好,明日一早,我们再去颐宁宫拜会。”
“太后娘娘放心。”竹息见朱成璧拈过凤纹白瓷盘中的一枚蜜渍樱桃、又懒懒放下,忙捧着一只赤金云牙盆上前,柔声劝道,“贺妃素来聪颖,不会不明白太后娘娘的用意。”
朱成璧在赤金云牙盆中浣净了手,微温的水里拌好了新鲜萃取的玫瑰花汁子,清香四溢,她随手拈过水面上浮着的一片殷红色的玫瑰花瓣:“但愿不要辜负了哀家的一片苦心。襄城王手里握有二十万兵马,陈恪父子手中有十万兵马,加起来便足可与摄政王相抗了。”
竹息微一沉吟,徐徐道:“但是,骁骑营与神机营还有两万兵马,且神机营都是精锐之师。”
“骁骑营的肖海天与神机营的韩越峰,的确是孙传宗与朱祈祯的亲信不错,但是并无十分的号召力与控制力,更何况还有李敬仁在。其实……倒也无妨,襄城王的兵马,久经沙场,那才是真正的精锐之师,若能收服襄城王,掎角之势,鹿死谁手,只怕尚未可知。”
“襄城王最听贺妃的话,太后娘娘放心,贺妃眼下,正深感您的大恩大德,该投奔谁的麾下,她必定心中有数。”
朱成璧随手将玫瑰花瓣搁到盘中,冷冷一笑:“当初是托废后夏氏的疑神疑鬼的福,哀家才能打破她与玉厄夫人十数年的同盟,更能骗过她的耳目,一力策划出红枣蜜的事件。如今,她赠与哀家的好东西,哀家再赠与贺妃,但愿哀家的苦心不会白费。”
“太后娘娘的苦心从来不会白费。”竹息奉上一方洁白的纱罗帕子,笑意轻扬,“更何况,有傅宛汀在摄政王府,还有什么是太后娘娘不能得知的呢?”
摄政王府,静谧诡谲如深海万里,奕渮缓缓饮着太平猴魁,醇厚的茶香倒也让数日以来积郁难解的心绪舒展几分,他瞥一眼苗从哲与甘循的神色,搁下手里的茶盏,淡淡问道:“乱葬岗跪着的无头男尸,真的是江承宇?”
甘循似是望乱葬岗的可怖情景,颇有几分后怕,低低道:“摄政王,千真万确,江承宇的左臂有三颗痣,与那无头男尸正吻合。微臣已经从边疆得到了消息,江承宇并未出现,而负责押送他的差役,也不知所终。”
苗从哲面露难色:“京城盛传谣言,认为是摄政王为了销毁罪证,才会派人杀死江承宇灭口,连江承宇在泥石流中失踪的家人,也是出自摄政王的手笔……”
“混账!”奕渮闻言大怒,狠狠一拍紫檀木书案,惊得鹧鸪斑茶盏一跳,“本王派人杀死江承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真是本王所为,为何还要费尽心机把他的头颅悬于京城的东城墙?为何要让他的身子跪在乱葬岗?”
“摄政王,乱葬岗里的是徐氏父子,还有诸多西亭党同谋,市井之人认为摄政王夜夜噩梦,才会让江承宇做了替罪羊,去向那些冤魂赔罪。更何况,那颗头颅被人削去五官,仿佛是在传递‘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讯息……”甘循诚惶诚恐道,“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赐死江承宇,才不会闹出这样的风波。”
奕渮烦躁不堪,挥一挥手道:“罢了,罢了!死了就死了吧,偏偏这样不安宁!”
苗从哲小心翼翼道:“摄政王,微臣认为,如今真正需要担心的是襄城王啊!他收复安兆、幽并六州,京城里一片欢腾,百姓民众如今最最热衷的便是听茶馆里说书的讲襄城王沙场征战的故事了。如果襄城王的威势超过了摄政王,可如何是好?”
“不过是二十出头的黄口小儿,又何足为惧?”
甘循劝道:“襄城王自然比不过摄政王,但是,如果太后娘娘有意拉拢,那可如何是好呢?”
奕渮闻言一怔,若有所思地转一转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你想怎么做?”
“微臣倒是认为,与其来日里两虎相争,倒不如斩草除根,永去后患……”甘循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襄城王回京,少则半月,多则一月,焉知路上是否会风云突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