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宁宫,朱成璧半倚半靠着玫瑰红色的美人垫,握着一串碧玺手串深思,竹息与竹语侍立两旁,寂静无声。
良久,朱成璧淡淡开口道:“竹语,摄政王当时是坦然而受的么?”
竹语静静道:“侍卫们纷纷欢呼‘皇上好射术’,摄政王当时,的确颇为自得。”
朱成璧转首望向窗外,月色浅淡如薄雾,漂漂渺渺、幽昧不明,让人看不清这紫奥城里的一切。可是,许多东西,你越想看清楚些,往往却会觉得更加模糊。
沉默许久,朱成璧的眼前,闪现过太多太多的过往,没想到,真正走到这一日,内心里的纠缠与为难却似深海里的丛丛海草,张牙舞爪,紧紧束缚住自己。其实,若是心死也罢,偏偏是生死一线之间,会有太多太剧烈的挣扎,若不是沉得更深、缠得更紧,那便只有奋力割断所有的羁绊与藕断丝连,浮上海面的一刻,虽然会痛快地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但是,之后,便是长久的孤寂与挥之不去的落寞。
“竹息。”朱成璧机械似开口,仿佛这个声音不属于自己,“许久不见木棉过来了,难道是她与朱祈祯有了什么矛盾?明儿一早,让他们来颐宁宫见哀家。”
“奴婢遵旨。”
“另外,再知会芙蕖太嫔一声,过几日来陪哀家叙话。”
“奴婢省的,太后娘娘放心便是。”
夜深如墨,朱成璧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安眠,殿外值夜的竹息听得声响,轻轻唤道:“太后娘娘可是睡不安稳?”
朱成璧烦躁不堪,索性豁然掀开鲛纱帷帐:“竹息,进来陪哀家说一会儿话。”
竹息提着小巧玲珑的琉璃朱雀灯进殿,又为朱成璧奉了一盏安神茶,柔声劝道:“太后娘娘既然打定主意要夺回权力,又为何辗转难眠?”
“夺权,而且是从一个操控朝政的摄政王手里夺权,谈何容易?”
“从前,太后娘娘尚为琳妃的时候,要对付废后、玉厄夫人,甚至还有昭宪太后,也不是轻松的事情,但是,太后娘娘未曾像现在这般为难。”竹息见朱成璧眉心一跳,低低道,“因为这个人,太后娘娘不想伤害他太多,但是,要让他心甘情愿交出权力,没有一点真刀实枪的伤害,又根本办不到。”
朱成璧长长叹息:“你是否觉得我很傻?总是一厢情愿?但实际上,事情并不能依我的安排而发展。”
“太后娘娘并不傻,只怪老天无情,原本好好的一对璧人,偏要生出这样多的是是非非。”竹息为朱成璧掖好锦被,微微摇一摇头,“人世间根本没有完美无瑕的****,可见天妒红颜这句话不假。”
朱成璧静静看着面前的花烛,烛光摇曳之间,仿佛看到了自己三十九年的时光徐徐展开,从不谙世事的朱府幼女,到情窦初开的豆蔻年华,再到青梅竹马的欢悦时光,出阁之前的那段日子,唯有与他在一起,才能真正忘记府中的种种琐事,忘记父亲的忽视、大娘的欺压。
只是,美好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短暂,仿佛白驹过隙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所措地来到了魏王府,面对魏王的那些如花美眷。初到王府的日子是那样难,夏梦娴与林若瑄高高在上、时时刁难,行事为人,总得倍加小心。
再后来,到了紫奥城,斗争的激烈程度已非王府里可以比拟,过去,斗得再厉害,至多也是为了面上的荣光与内里的爱宠,自那之后,便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与俯视苍生的至尊之位——皇位。
这是拿恩宠、拿子嗣,甚至是赌上全族的命运来做的一场盛大的博弈。风险虽大,但诱惑更大。
从一开始的被动与躲避,到中间的接招拆招、左右逢源,再到最后的风生水起,这双手已经沾染了太多人的鲜血,不经意的,竟能嗅出手心手背的血腥气,连梦境也变得格外可怖。有时候,连眼神不过掠过铜镜的一瞬间,都能惊觉目光的凌厉与冰寒。
是啊,自己早就变了,为了权势,为了富贵,早已变得辣手无情。然而,即便心里再狠,总有一个地方,是旁人望不到的温暖港湾,累了,总可以泊一泊。如果,连最后的温暖、最后的温情都要被硬生生剥离开去,那我朱成璧,不啻于一个冰冰冷冷的象征,为了维持大周运转、为了维护朱氏一族、为了保住玄凌的帝位而存在的生冷的皇太后。
人世之间,最凄惨的莫过于,明明那样痛恨的人物与角色,临到头来,自己却不得不去演绎、去诠释。即便,自己千不情万不愿。
竹息轻轻叹息:“事成之后,太后娘娘预备如何处置摄政王?”
“大约是幽禁吧。只是,呼风唤雨那样久,失尽了手里的权力,他未必会熬得住。”朱成璧把玩着手中的几缕青丝,心里,却是久久不得停息,“朱祈祯的法子,哀家想过了,应该可靠。眼下朝廷上几乎都是他的人,要想架空他的权力,也只有先从他的亲信动手。”
竹息伶俐的眼珠滴溜一转,已然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果要从亲信动手,有一人倒是最方便不过。”
朱成璧望一眼竹息的神色,心中有数:“你也猜到了?”
竹息点头一笑,又道:“只是,贤妃与德妃的父亲,具是位高权重之人,太后娘娘预备如何应对?”
“若是一气除去三人,只怕要为难,如果能够为我所用,则是上上之策。”
“这……只怕有些为难,若不能软硬皆施,只怕他们未必会肯……”竹息微一沉吟,已然明白过来,“难道太后娘娘想用厌胜之术?”
“厌胜之术,为之过早……”朱成璧的唇角扬起一缕淡淡的笑意,“却另有一个相似的法子,既不费力,却能让贤妃与德妃忌惮到底、倒戈相向。”
“那么,还请太后娘娘养足精神,若太后娘娘夜不能安枕,再好的法子,再精彩的剧目,也没心情看啊。”竹息婉转劝道,“太后娘娘放心,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什么样的难关太后娘娘没见过?这一次,也必定能够一击而中。”
“娘娘,夜很深了,娘娘还是早点歇息吧。”
万明昱活动活动发酸发僵的手腕,饱蘸了一笔墨水,淡淡道:“有这么些嘴皮子的闲工夫,还不如来为本宫磨墨。今天不把这些祈福的经文写完,本宫是不会睡觉的。”
采容心疼道:“娘娘何必为大殿下抄写这劳什子?”
“看今晚的情形,显而易见,娴贵妃还是防着本宫的。要想让她对本宫推心置腹的信任,就要找到最佳的突破口。娴贵妃爱子如命,那本宫也要对皇长子关怀备至才行。等到连你都看不出本宫对娴贵妃如何深恶痛绝的那一日,才能真正蒙蔽章德宫的眼睛。”
采容沉吟道:“奴婢愚钝,娘娘是想要重新与娴贵妃娘娘交好?”
“笑里藏刀,等到敌人被你毫无破绽的笑容迷惑,再狠狠出刀,才能伤到要害。”凌冽的笑意随着万明昱的眸光,如锋锐的匕首一般狠狠扎向案上铺开的四尺丹宣纸,毫不留情,“娴贵妃想要借小厨房走水来偷偷焚烧鱼腥草,奈何已经被本宫发觉,但她以为,从前本宫与她陌路,只是因为周氏之死的缘故……如果说礼嫔是糊涂一世、聪明一时,那娴贵妃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采容忖度着道:“但娘娘也说过,除非皇后娘娘与娴贵妃娘娘同时倒台,否则,不管先扳倒哪一方,都有可能遭到另外一方的攻击。”
“等,自然是要等,有简云然在,本宫若投靠皇后,只会被忌惮与猜疑,而与娴贵妃重新交好,才是上上之策。更何况,本宫如今只是正三品的贵嫔,等到位列妃位,才真正有资本与章德宫相抗。所谓卧薪尝胆,自当作如此解释。”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疲倦地倚靠在杨妃色贵妃长榻上,为怀中的予泽换过一方拿冰水润过的帕子。
剪秋在一旁柔声劝道:“娘娘,已经很晚了,再这样下去,于娘娘凤体不利啊。”
“泽儿身子弱,说到底也是怪本宫无用。当年本宫坐胎,因为皇后的事情,五内郁结、不得舒展,才会让泽儿受苦。若是本宫看得开些,泽儿也会健健康康的,对不对?”
剪秋心里一恨,细白的贝齿在唇上一咬:“朱柔则!若不是她这个贱人,怎会让娘娘不得安胎?”
朱宜修垂首吻一吻予泽的鼻子,满眼里尽是疼惜,语调却是不相符合的冰凉:“是啊,本宫也是累糊涂了,本宫的后位、泽儿的太子之位,都折损在那个贱人手里,是她无情无义、不顾姐妹情分。”
怀中的予泽突然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朱宜修且惊且喜,几乎要沁出泪来,忙伸手探一探他的额头,欣慰道:“剪秋,烧好像退了!”
剪秋亦是欢欣不已,连连笑道:“是呢,大殿下有力气睁开眼睛了,看来是退烧了。”
欣慰之间,有极低极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被柔柔拨动的琴弦:“娘,不哭……”
朱宜修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予泽:“什么?”
“娘,不哭……”
朱宜修唇心微颤,怔怔垂下泪来:“剪秋!泽儿在喊我,他在喊我!”
“这是大殿下第一次开口说话,说起来,大殿下身子积弱,奴婢还担心,只怕要到两岁上才会说话呢。”剪秋激动的语无伦次,亦是沁出热泪,“大殿下可真是聪明。”
“本宫的孩子,自然是最聪明的。”朱宜修紧紧握着予泽的小手,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他知道关心自己的娘,将来他长大了,必然是最孝顺、最懂事的。泽儿,娘这一辈子就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