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圃,几丛绿蜡一般的迎春枝条正探出星星点点的花苞,鹅黄色的花瓣绵软细嫩,质地若棉绒,汪在浩瀚万里的粲然日晖中,让人心中生出几许爱怜之意。
朱柔则伸手挽了一枝迎春扣在简云然的手腕上,轻巧地编成一只手钏,温然笑道:“年初以来的几场宫宴,母后甚为满意。其实,若无你的协助,也不能办得这样顺利。”
简云然微微屈膝,眉眼间无比温顺:“皇后娘娘抬爱。其实,也是娘娘时时耳提面命的缘故,奴婢才能做好娘娘交代的事宜。奴婢万万不敢居功的。”
朱柔则微微一笑,耳垂上的明珠琉璃耳环在春光融融下泛出点点璀璨光泽,映着她的面色如春晓流霞一般精致:“你何必这样客气,当初本宫初入宫闱,很多事情都不甚知晓,亏得你时时来凤仪宫,否则,即便母后留着本宫在身边教导,本宫也不能很快熟悉后宫事宜。”
简云然宁和道:“太后娘娘与皇上赏识奴婢,才让奴婢在凤仪宫陪伴娘娘。其实,奴婢一直很感念娘娘,娘娘未入宫之前,惊鸿舞已名动天下,奴婢一直想学,无奈尚仪局编排不出惊鸿舞,是而格外遗憾。娘娘肯教奴婢,实在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分了。”
自从畅音阁一案后,简云然更深谙后宫之道,人前人后格外细致,即便与朱柔则独处的时分,也倍加小心翼翼,生怕隔墙有耳,让人再度下手。
其实,畅音阁一案草草了结,并非只是由于贿考一案波及朝野的缘故,朱柔则也曾前往颐宁宫为简云然说情,再加上木棉的辩词,最终才让朱成璧决定以卓武盗窃结案,以免再掀起波澜。
朱柔则望着简云然拘谨的神色,轻轻叹息:“本宫觉得,你仿佛不似从前那般,好像有了不少心事。”
简云然一惊,待要说话,却是一把温婉的女声在背后响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柔则转身看去,原来是如贵嫔与容贵嫔相携而来,不由在唇角绽开一丝和静的笑意:“两位妹妹不必多礼。”
万明昱徐徐起身,衔着柔和的笑意道:“嫔妾听闻,今年迎春圃的迎春花开得格外早,是而与容贵嫔踏春而来。可是,方才皇后娘娘在春光迷离之中自成姝色,可让这迎春花都黯然失色了。”
朱柔则闻言失笑,向简云然道:“你看看,如贵嫔的嘴可是越发甜了,跟打翻了蜜罐子似的。”
简云然微微含笑,半是提醒半是逢迎:“如贵嫔娘娘素来颇得太后娘娘与皇上的心意,宫中人皆称娘娘慧质灵心。”
万明昱挑一挑长眉,意味深长地看着简云然:“简尚宫言重了,慧质灵心这四个字形容本宫太过有抬举之嫌。本宫身为妃嫔,一心一意侍奉皇上、为皇后娘娘分忧才是本分,不过是本宫行事谨慎、为人诚恳,才会蒙得太后娘娘与皇上照顾。其实,放眼偌大的紫奥城,皇后娘娘仁善贤德,实为后宫嫔妃的表率。”
简云然忙道:“如贵嫔娘娘说得极是。”
容贵嫔淡淡道:“听闻简尚宫乃是八面玲珑之人,方能坐稳尚宫之位,今日一席话,可是果不其然了。”
简云然晓得如贵嫔与容贵嫔交好,然而到底打的交道不多,此时也明白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不仅让如贵嫔明里暗里指谪自己,更引得容贵嫔的排揎,后背已涔涔出了冷汗,忙道:“奴婢惶恐……”
“简尚宫得皇后娘娘调教,自然能八面玲珑,又何须惶恐?”德妃扶着福芝的手杳杳而来,发鬓的玛瑙金累丝嵌蝉玉步摇垂下的璎珞累累作响,恰似她玲珑如珠玉的声音,她微微一福,轻启朱唇,“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如贵嫔与容贵嫔亦屈膝行礼:“德妃娘娘万福永安!”
德妃握着蹙金绣迎春花帕子点一点樱色的唇心,懒懒道:“迎春圃素来春光最佳,没想到皇后娘娘跟如贵嫔、容贵嫔都在,真是热闹至极呢。春景蓬勃似春心萌动,只是皇后娘娘应该不需要揽春景在怀才是,年初以来,皇上常常在凤仪宫流连,自然凤仪宫的春景当属紫奥城第一了。”
朱柔则微微一笑:“德妃妹妹见笑了,皇上前几日还提起过妹妹,说妹妹最近懂事不少,言语安分,只可惜,仿佛并不是啊?”
朱柔则素来温言温语,这一席话却是绵里藏针,颇有水准,德妃眉心微蹙,旋即舒展而开,淡淡瞥了简云然一眼:“自然是皇后娘娘格外提点,嫔妾才能被皇上称赞。嫔妾当真感念皇后娘娘的恩德。”
万明昱掩唇一笑:“皇后娘娘的恩德广施六宫,德妃娘娘位高得宠,自然受得也多些。”
德妃扬唇浅笑,灿若春花:“如贵嫔得太后娘娘喜爱,想必所谓的恩德,不会比本宫少。”
万明昱未置可否,只蓄着浅浅的微笑,转眸却见李长匆匆过来,执着拂尘笑道:“可算是找到皇后娘娘您了!皇上让奴才来传个口信儿,明儿个上午,太后娘娘、皇上、摄政王与其他王爷要去明苑围猎,皇后娘娘请好生准备着同去。”
德妃弹一弹衣袖上飘落的几片柳絮,冷冷一笑:“看来本宫与如贵嫔都错了,皇后娘娘广施恩德,自然是因为凤仪宫的恩宠太过隆盛了,若不匀点给嫔妃们,可不就是招人嫉妒了么?”
朱柔则不以为意,只和悦一笑:“李长,你去禀报皇上一声,让德妃、如贵嫔与容贵嫔同去吧。”
李长微一迟疑:“这……”
“皇上心里肯定也想热闹些的,只不过没有说出来罢了,本宫是皇后,自然要为皇上分忧。”朱柔则噙着和煦的笑意执过德妃的手,轻轻一笑,“妹妹身为四妃,也应该处处为皇上着想才对。”
德妃虽有不平,但到底碍着朱柔则拿皇帝来扣着自己,也只能附和道:“皇后娘娘说的极是。”
待回到和煦堂,采容见万明昱兴致怏怏且颇有些沉默,含了笑意道:“皇上即位以来,甚少去过明苑,如今放着娴贵妃娘娘、贤妃娘娘与端妃娘娘,却让娘娘有机会陪王伴驾,娘娘应该高兴才是。”
“本宫担心的不是这个,早就听闻皇后自从贤妃与德妃初入宫闱闹事被禁足以来,饱读史书,尤其研读长孙皇后,只可惜,似乎长进不大,更不被太后娘娘所喜欢。”万明昱徐徐落座,慢慢褪下玲珑华丽的镂金护甲,一点一点按着眉心,低低道,“但是,采容你却知道,若非当日太后娘娘执意要从本宫口中得知,小产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本宫也不敢轻率冒险。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皇后进宫近两年,依旧不能得太后娘娘心意。”
采容忙劝道:“娴贵妃娘娘的耳目遍布六宫,当日娘娘查寻小产一案,不过两日的功夫就让娴贵妃娘娘得知,若娘娘继续追查下去,只能自身难保。所以,娘娘不得不从皇后娘娘与娴贵妃娘娘之中择出一人,也是无可奈何。”
“娴贵妃威逼利诱本宫与她合作、诬陷皇后,其实那时起,我就怀疑,真正的主谋应该是娴贵妃,但是,毕竟苦无证据,再者,如果我供出娴贵妃,只会有三种下场。”
“娘娘的意思是?”
“一,太后娘娘难以容忍被一手扶植的至亲侄女下手,会秘密处死娴贵妃,此后,贤妃与德妃独大,六宫不宁;二,太后娘娘会处死本宫,杀人灭口,让此事偃旗息鼓;三,太后娘娘为大局着想,选择沉默,但对娴贵妃明显冷落,娴贵妃聪颖狡诈,必能打猜到实情,继而对本宫痛下杀心。”万明昱缓缓从案上的一只荷叶式的粉彩莲纹瓷盘中抓起一把金瓜子,冰凉的触觉让手指尖微微一颤,“三中取二,本宫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娘娘供出皇后娘娘,是为自保?”
万明昱端起案上汝窑粉青釉茶盏,凝眸于那袅袅升起的薄雾,缓缓道:“采容,当初之所以供出皇后,是因为皇后单纯,永远不会知道是本宫诬陷于她,如今皇后大有长进,也不再因为德妃的冷言冷语而无言以应,焉知他朝,皇后可否会查得真相?即便皇后能容下我,皇上又岂能容我留在紫奥城?”
采容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举袖去擦额上的冷汗:“娘娘,更何况,娴贵妃娘娘曾下手害娘娘小产,势必也是处处堤防着娘娘的。如果再被皇后娘娘得知娘娘您诬陷于她,让她饱受太后娘娘的冷眼,只怕在这紫奥城,娘娘可就真的是腹背受敌了。”
“眼下,娴贵妃的仇,只能暂时放下,且不说娴贵妃轻易动不得,若真能侥幸扳倒她,凭贤妃与德妃,能不能真正牵制到皇后,只怕尚未可知,万万不得冒此风险。”万明昱以手支颐,忽而一怔,“除非,能有办法同时扳倒皇后与娴贵妃。”
采容大惊,低低道:“娘娘啊,您这……”
“痴人说梦,对不对?”万明昱的眸光一凝,如匕首的锋芒厉厉扫过章德宫的方向,“但是,本宫从来只相信事在人为,本宫可以等,哪怕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只要有机会,本宫绝不会手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本宫受得够了,也不想再受。”
采容静默片刻,为万明昱续满茶水,静静道:“说到皇后娘娘,娘娘不觉得简尚宫很是碍眼么?”
“六宫嫔妃不甚喜欢皇后,自然也不会喜欢皇后身边的简云然,奈何皇上与皇后都宠着她,也不好明着给她苦头吃。”万明昱微微啜饮一口玉兰香片,旋即笑道,“所以呢,上回有人设局陷害简云然,她也应该明白今时今日自己的尴尬地位才是,你放心,即便她再与皇后亲近,终究也会疏远的。”
采容颔首称然,又道:“其实,昔年上一任尚宫因病离职,简云然与闵琼萝都是竞争尚宫之位的最佳人选,彼时简云然为尚仪局尚仪,闵琼萝为御膳房尚食,可谓是平起平坐。但是,闵琼萝为太后娘娘心腹,那娘娘可知,为何闵琼萝反倒是败在了简云然手中?”
万明昱本靠着绣金桃银杏靠枕懒懒坐着,闻言被勾起几分兴趣,坐起身好奇问道:“那是为何?”
“奴婢偶然得知,闵琼萝为太后娘娘心腹不错,但是出身不够好,其父乃是罪臣,在太宗皇帝末年卷入九子夺嫡,是而落得革职抄家的悲惨下场,最后家财散尽、凄然离世。而简云然虽然出身普通人家,但也还算家道殷实,没有惹人非议的背景。”采容压低了声音徐徐道,“其实,倒也有另外一种说法,闵琼萝昔年为太后娘娘办事,得罪过不少人,所以自然有人不想她登上尚宫之位,作威作福了。”
“难怪如今闵琼萝与娴贵妃亲近,说到底,简云然是皇后的人,而能与皇后分庭抗礼的,也就只有娴贵妃了。”万明昱望向窗外,浅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有绿意渐起弥漫的枝桠间轻泻如流水,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正好比这六宫之中,无论是嫔妃之间,还是六尚之间,总会有说不尽的争斗。
良久,万明昱只轻轻一叹,似有无尽怅惘融在和煦堂一汪碧水般的宁谧里:“各有各的无奈,各有各的可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