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的性子越发地安静沉稳,纵然琳妃心里也有许多的不舍,赏赐下不少的珠宝首饰、时新料子,然而,众人只道是连翘即将出嫁、木槿将成为含章宫的掌事女官,是而才得了颇多的赏赐。
一时间,宫女、内监们对木槿越发殷勤起来,当然也包括即将去内殿伺候的木棉,只是,木棉素来与众人投缘嬉闹惯了,倒是开开心心接受了众人的祝福、又送了不少东西出去以示同贺,木槿却总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像初秋早晨那于树叶缝隙间暗暗浮动的凉风,倒叫众人私下里议论着这位新任掌事女官的架子端的倒是忒大。
连翘则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一有空便去织造局挑选些质地上佳、色彩喜庆的料子,人前人后被奉承地越发多起来,一众宫女对连翘羡慕不已,连翘的寝房夜夜灯火,时不时可以听到欢声笑语传出。
这一日,萧竹筠得了琳妃的传召来了含章宫,引得一众宫女躲在壁檐、柱子后面偷偷地看。萧竹筠不是唇红齿白的书生模样,肤色微黑,但那一道卧蚕眉并炯炯的眼神、高挺的鼻梁却是英气十足、俊朗丰神,再加上挺拔的身姿、稳健的步伐更惹得一众宫人对连翘艳羡不已。只是萧竹筠的脸上却是端的严肃、不见言笑,他平日里也甚少来过含章宫,今日前来想必连翘也与他做了不少功课,兼之含章宫相当于连翘的娘家一般,如今前来拜见娘家的主事,自然需得处处谨慎。
萧竹筠不过二十八岁的年纪,为了前途功名,一直未曾娶亲,幸好为人朴实、善于把握机遇又勤恳认真、有着一身的好武艺,如今年纪轻轻已经做到紫奥城骁骑营副统领,也是颇不容易的。
德阳殿,此时只有琳妃与木棉在里面,连翘早就羞得躲去了内殿,而木槿自是不愿意见他的。
“微臣萧竹筠给琳妃娘娘请安,祝娘娘万福永安!”萧竹筠行完大礼,便是眼观鼻、口观心,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萧大人免礼,赐座罢。”朱成璧微微一笑,细细打量萧竹筠一番,心里暗赞,确实是少年英气、彭然勃发,不由添了几分好印象,温然道,“本宫昨日已向皇上请过旨意,十月十五乃是大吉之日,便把连翘赐予你为妻罢。”
萧竹筠大喜,起身下跪,砰砰砰便是三个响头:“谢皇上、谢娘娘赐婚!”
木棉掌不住笑道:“大人可别高兴过了,把德阳殿的瓷砖磕坏了没的还要给娘娘赔。”
萧竹筠喜不自胜:“姑姑说笑了,从此往后,微臣自是德阳殿的人,娘娘有命,微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成璧笑吟吟道:“如今且不用你赴汤蹈火,好好准备着娶新娘子便罢了。只是连翘是本宫的陪嫁,又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本宫是把她当成妹妹看的,你也知道,连翘在含章宫是大半个主子似的尊贵,日后在你府里,若是你们二人意见不合,连翘又是倔强不肯屈就,你有想过怎么办吗?”
萧竹筠却是不假思索:“微臣最是公平。若是连翘姑娘与微臣意见不合,自然以连翘姑娘的意思为准,若是连翘姑娘与微臣的意见一致,那便以微臣的意思为准。”
朱成璧听得此话,扑哧一乐:“原以为你是个木头愣子,没得也是一副油嘴滑舌。”
木棉也笑道:“大人如此,连翘姐姐可是好福气了!”
萧竹筠忙道:“能娶到连翘姑娘是微臣莫大的福分。”
木棉却不饶嘴:“大人还称姐姐为连翘姑娘吗,可要改口了呢。”
如此一番,琳妃对萧竹筠更是多了不少的好感,兼之萧竹筠掌着骁骑营,也算是一重人脉保障,不免更是喜欢这桩婚事,便热闹地操办起来,甚至超过了五年前朱蕉出嫁的婚礼。含章宫上下具是喜气洋洋,连舒贵妃、宜妃、和妃等人都送来了贺礼,更显得连翘身份尊贵、在六宫宫人里无可比拟,一些低位失宠的小主也不免也对连翘羡慕几分。
时光一荡,薄薄的月牙已渐趋丰满,只待十月十五那一轮朗朗满月、于浩渺苍穹熠熠生辉,映衬出萧府的花好月圆。
这一日是十月十四,朱成璧正笑着与连翘谈论她的嫁妆,此时织造局已经精心做好了连翘的婚服,正被朱成璧细细翻看,那样鲜亮饱满的大红色,将德阳殿染就一室的明媚喜悦,茜素红团花缂金丝双层广绫大袖衫的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前面则是一颗赤金嵌红宝石的簪花锦扣;而那件品红双孔雀绣云染霞的金缨络霞帔更是贵气逼人,两端则各用一条镶玉掐花缂金的金玉坠子细细捻住,坠子上华贵炫目的簪花宝石则十分的耀目,那开屏的孔雀更是栩栩如生、像要从霞帔里走出来似的;那醉樱锦缎绣成的锦花彩鸟福兽海纹的腰封垂下遍地描银销金、云鹤镶边、石榴滚边的留仙裙上,绣了寓意极美好的百子百福花样,尾裙长摆拖曳达三尺之余,边缘滚上寸长的金丝银线,镶上粒粒五色米珠,端的是极尽奢华靡丽,映衬地连翘越发娇羞动人。
“从今往后你便是萧府的主事。”朱成璧紧紧握住连翘的双手,“你的幸福,是这宫中诸多宫人,甚至妃嫔们都可望而不可即的,自己要好好把握。”
连翘眼角眉梢尽是欢悦的神情:“奴婢得娘娘恩赐如此,心中有愧,不能于宫中常伴娘娘。”
“你放心,木槿、木棉与丁香也有了不少历练,不会多有差池。”朱成璧正絮絮说着,却见木棉一脸惨白地进来,惶急与恐慌毕现:“娘娘,大事不好了!”
木棉带来的消息震住了殿中所有的人,犹如晴天霹雳,昨天夜晚萧竹筠府中突发大火,萧府上下无一幸免。
朱成璧木然地看着手中的婚服,斑斓华贵的茜素红一分一分灰败下去,连翘凄厉地呼喊了一声,便提起裙裾向外奔去,木棉等一众宫人慌忙拉住她,木棉哭喊道:“姐姐,你醒醒,他已经走了,已经不在了。”连翘极尽全力地挣扎着,面容从惨白里透出一抹奇异的青红交加,连翘目次欲裂,凄厉的声音破碎而揪心:“你说什么!不可能!不可能!”
朱成璧只感觉无数的呼喝声在耳畔响起,好像有数不清的飞虫没头没脑地冲了过来,扑腾着灰蒙蒙的翅膀,发出嘈杂而胡乱的声音。
眼见连翘力气极大,已经快要挣脱几名宫人,她的发鬓蓬乱、那只新近赏自琳妃的翠竹攒青翘簪子猛地从她云鬓之上滑落,在连翘的脸颊边划下一道口子,刺眼的血红色便殷殷渗了出来,真是触目惊心!
朱成璧猛地一怔,方才回过神来,抑制住心头的惊恐与惶然,大声吩咐道:“拉住她!侍卫!侍卫!”
连翘的半边脸颊被可怖的鲜血肆意蔓延,宛如盛开的芍药花钿,一路扭曲的从云鬓开到脖颈,直到那身月白色开满大朵大朵青翘与翠竹花瓣的霓裳裙裾染上一点一点的鲜血。
朱成璧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连翘的肩膀:“连翘!”朱成璧拿出了浑身的力气,只觉得声音震得自己耳膜生疼,“他走了!他不会回来了!”
连翘突然停止了挣扎,怔怔地看着琳妃,松乱的长发堆砌在她柔弱的肩膀上,额前的一缕刘海则湿漉漉地糊在脸颊上,汗水并着血水一起滚落下去,那道伤口显得异常诡异可怖。
“他走了。”连翘喃喃自语,“他不会回来了。”连翘慢慢抬起脸来,目光凄迷地看向殿外的太阳,十月的阳光,已经远不如六七月的来得火热耀眼,“是啊,他走了,我怎么还在这里呢?”
连翘软软地倒了下去,朱成璧一壁慌乱地抓住她的双臂,一壁大声喊道:“去叫梁太医!梁太医!”
猛地转眼,视线的角落,木槿正默默地站在那里,琳妃一愣,木槿已经勉强扶着墙壁慢慢走过来,那样慢,仿佛赌上了所有的青春少艾却又一无所得,枯败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机,琳妃看着木槿,只觉得时间那样长,长得似乎辨不清眼前的女子,是否是九年前那个木槿,那个时候,她还那样小,才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初到德阳殿叩见自己,连手都不知道如何放,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在最最美好的韶华年光,爱慕一个男子八年,到头来,连一句话都再也说不上了。
朱成璧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痛,突然怨恨自己,当初生生切断了木槿对萧竹筠的爱慕,如果当初自己能让木槿去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面,木槿都不会抱憾终身。
“娘娘。”木槿机械似的开口,“奴婢连一丝念想都没了。”木槿苍白无神的脸上仿佛覆上了一层阴霾,那样浓密,连眼神也虚浮飘渺起来,“再也没有了。”
语毕,木槿的身体犹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缓缓地向后躺倒,她的身后,德阳殿恢弘的鎏金朱漆大门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仿佛噬人的鬼魅。
梁太医来的时候,朱成璧正愣愣地坐在贵妃榻上发呆,德阳殿的时光那样漫长,朱成璧以为总能看到明媚的日光洒落一地的金黄,实际上,长日漫漫、星夜斗转,日子久了,每一寸日光都像小小的爬虫,缓缓地吞噬着岁月的余量。
梁太医微微叹气,道:“连翘姑姑是急血攻心所致,微臣已经给姑姑服了安神汤,此刻姑姑已经歇下了,至于脸上的伤,需要好好调理方才不会留下疤痕,但是,姑姑的嗓子似乎受损颇重。”梁太医略略迟疑,“若不能好好调理,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朱成璧望着不远处的湘妃竹只是出神,却听梁太医说道:“至于木槿姑姑,虽然也是伤心过了,但不比连翘姑姑已经发泄过一通,如此闷在心里,只怕长久下去,比连翘姑姑还要严重。”梁太医见琳妃已然没有反应,不禁声调高了一高,“娘娘?”
朱成璧缓缓转首,望着梁太医,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骁骑营的朱祈祯是本宫的远房侄子,听闻最近染了风寒,一直未愈,梁大人去看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