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年十月二十五,争执不休又牵连到徐孚敬、波及到大半个朝廷的贿考一案正式宣判,前丞相徐孚敬被处斩,其二子被车裂,徐氏一族彻底凋落。抄家,流放,入狱,不计其数。其余的成年男子一律流放西疆,妻女没为官婢。
十月二十七,前徐州知府齐正言在狱中绝望自尽,树倒猢狲散,齐不迟的直系一族至此,分崩离析。端妃听到消息,在披香殿晕厥,辗转数日才能勉强起身。
十月三十,礼部左侍郎叶世进被处斩,同时牵连到大理寺卿陆定安入狱,又连累数人无法自保,陆定安危在旦夕。
仪元殿前,恂贵嫔苦苦哀泣,风卷起她月白色的裙幅如行将零落的白菊,她嗓音暗哑,若撕裂的华美绸缎:“皇上!求求您饶过嫔妾的父亲!他对您是忠心的!皇上!”
仪元殿的朱漆鎏金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万明昱翩然而出,一袭杨妃色绣木香花凤尾裙甚为艳丽,长长的裙裾拂过,如泥土上妖娆的花苞蓓蕾,她缓缓踱步至恂贵嫔身侧,淡淡道:“皇上让你回宫。”
恂贵嫔紧紧牵住万明昱的裙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如贵嫔娘娘!求求您,帮我劝一劝皇上!我愿降为嫔位,为您端茶递水、再也不敢冒犯您!求求您!”
“你还不明白吗?”万明昱眸光清冷,语调不带一丝温度,“皇上不是不想救你父亲,而是他无能为力,你父亲牵连进西亭党,江尚书罗列的条条罪状甚为分明,他想逃过此劫,不可能了。”
“江承宇?”恂贵嫔如遭雷击,大声质问道,“不可能!他是父亲幼年的好友!”
“宫中,朝廷,没有什么不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恂贵嫔斜斜瘫坐在地上,两行清泪夺目而出,映着破空洒落的月光,如积了多年的坚冰。
万明昱轻轻挣开恂贵嫔的双手,俯视她枯干空洞的目光:“本宫帮不了你,皇上帮不了你,太后也帮不了你,恂贵嫔,你好自为之。”
十一月初三,陆定安被处斩,朱成璧特下一道懿旨,恩准其尸首回乡安葬,陆定安长子发配边疆,余者回乡安顿,但三代之内,不得回朝为官。
失去家族倚靠的恂贵嫔迅速失宠,再无翻身的可能,即便她原来的宠爱亦是少得可怜。
凝翠宫,容贵嫔徐徐落下一子,柳眉轻扬:“端妃与恂贵嫔当真可怜。”
“这就是中原的朝廷,风水流年转,任凭谁,都不可能得意一辈子。”万明昱微微一笑,“妹妹学棋学得很快。”
容贵嫔托腮笑道:“那是姐姐肯教我,满宫里也只有姐姐真正对我好。所以,恂贵嫔再怎么可怜又如何?她与姐姐过不去,我就不会怜悯她。”
万明昱望着容贵嫔发鬓的白玉蝠纹扁方,在日色下有清浅如流水一般的色泽,恰如容贵嫔的芙蓉玉面,让人心生欢喜。
万明昱含笑道:“妹妹出身漠北,人直爽,性子也好,但是仿佛于恩宠上,并不十分上心。”
容贵嫔拈起一枚白子,纤纤玉指如水葱一般:“有皇后娘娘在,我要争宠,岂非自讨没趣?更何况皇上还算喜欢我,每个月也总有两三日来我宫里,只要我不会失宠,我的父母族人就不会落得跟齐正言与陆定安一样的下场。”
万明昱的笑意浅淡如清风:“你说得不错,荣宠太过,就会树大招风,了无恩宠,又会被践踏到底,唯有把握好分寸、收放自知,才是这紫奥城的生存之道。”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执着一卷《太上感应篇》,抬眸望一眼面前毕恭毕敬的刘太医,淡淡问道:“你安排了宫外的大夫去了永华宫,德妃的身子怎么样?”
刘太医微微一笑:“如娘娘所愿,这回应该可以确定了,德妃,恐怕是生不出孩子的。”
朱宜修微微一惊:“本宫一直在找机会,好对德妃下手,但永华宫轻易不会得手,本宫也烦得紧。怎么德妃已经中招了么?”
“或许有人的想法与娘娘不谋而合,亦或许那人防着德妃比娘娘更甚。”
想起德妃常有承宠,却被成嫔与如贵嫔占了先机,入宫一年半来竟一点消息都没有,朱宜修心思一转,已然明白过来:“是了,除了太后,还有谁会有这样好、这样大的谋算。”
刘太医未置可否,只拱手道:“那么,娘娘可以放心了。”
待到刘太医出殿,剪秋的唇角浮起痛快的笑意:“德妃就是活该!她想生孩子,她也配!”
朱宜修徐徐一笑:“难为她了,虽然贿考一案,摄政王占尽便宜,但她也不得不防着自己的父亲也有落魄失势那一日,有个孩子方可屹立不倒。宫里的太医都劝她好好保养、不可急于一时,听得多了,她自然厌烦,谁知呢,宫外头请来的大夫,还是本宫的手下。”
剪秋嗤笑道:“德妃再如何长进,终究也比娘娘差了一大截呢!奴婢想着,既然太后娘娘防着德妃,必定也在对付贤妃,只是……”剪秋觑一眼朱宜修的神色,忖度着道,“如贵嫔……”
朱宜修眉心微蹙,冷冷道:“自从她与礼嫔在颐宁宫闹翻之后,跟本宫是完完全全的形同陌路了。有的时候,本宫也在想,当初畅音阁私通一案,虽是不明不白的了结,但总有一些疑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如果真的是礼嫔与卓武私通,那就必定是如贵嫔告发;如果是雅琪与卓武私通,而如贵嫔欲借机扳倒礼嫔,也不是不无可能。可惜的是,时至今日,什么都查不出来,再摊上一个简云然,是越发的稀里糊涂。”
剪秋摇一摇头道:“娘娘,自从贿考一案爆发,已经没有人关注畅音阁私通一案了,娘娘再怎么查,也是徒劳无功的。只是,太后娘娘曾经让娘娘用厌胜之术……但摄政王如今,分明是把持朝政了,那厌胜之术?”
“术已经做好了,也只能慢慢熬着,别无他法。”朱宜修以手支颐,目光漫过朱漆雕花长窗外的初冬景致,低低一叹,“只能等,也只有等。”
城南朱府,孙传宗握着一只状如砂梨的酒壶,为朱祈祯斟满一杯梨花白:“最近一段时间,朝臣们皆是惶恐不安,生怕有朝一日,摄政王的屠刀就对准了自己。”
朱祈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馥郁芬芳的酒液顺着舌头灵巧地游入咽喉,颇为轻快:“可惜了端妃与恂贵嫔,即便她们先前再怎么失意,总也有个盼头,毕竟有自己的族人在宫外行走。如今呢?齐氏一族几乎凋敝殆尽,陆氏一族也无回朝可能。”
孙传宗怅然一叹:“各有各的可怜之处啊。”
朱祈祯盯着杯中的梨花白,那清亮的色泽在清风中有一抹薄薄的涟漪:“你有无想过,摄政王此举太过危险,他将朝中的西亭党驱赶殆尽,太后心中又会作何想法?”
“太后自然不希望看到摄政王一党独大,朝野如后宫,只可惜,太后能迎进如贵嫔、恂贵嫔等人制衡贤妃与德妃,眼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朝政几乎被摄政王把控,即便是工部尚书苏遂信、刑部尚书刘汝吉、礼部尚书万贞毓,也被架空了权力。”
“大人。”邱艺澄蓦然出现在面前,朱祈祯与孙传宗具是一惊。
邱艺澄有几分为难:“大人,成豫成大人来了。”
成豫健步而出,微微一笑:“朱大人,摄政王有请。”
朱祈祯心中疑惑,不知怎的,左眼皮猛然跳了一下,他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勉强笑道:“成大人,摄政王有说是什么事吗?”
“待会儿您见了摄政王,自然会明白。”
孙传宗上前一步道:“本官正好有事,想与朱大人一同过去,不知成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成豫扫一眼孙传宗,淡淡道:“也好,有些事情,摄政王也想问个清楚。”
朱祈祯的马车就在府外候着,成豫跨上枣红大马,瞥一眼朱祈祯道:“还请两位大人快一些。”
朱祈祯点一点头,举步便要上车,孰知那右侧的车轱辘突然“咔嚓”一声裂开,马车整个向右侧倾倒,说时迟,那时快,孙传宗一把将朱祈祯拖了出来。
拉车的马因为承受不住倾斜力,一起倒在了地上,一时间,仆从的惊叫、马的嘶鸣,还有马车华盖碎裂的声音充斥于耳,耳膜也胀得生疼。
朱祈祯被孙传宗紧紧抱在怀里,惊恐地望着面前的一团乱遭,马夫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朱大人饶命!朱大人饶命!奴才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成豫眉峰紧蹙:“罢了,朱大人,孙大人,摄政王还在等着,你们还是骑马走吧。”
朱祈祯微微红着脸,从孙传宗怀里挣开,拂一拂袖子上沾着的尘土,吩咐马夫道:“你起来吧,赶紧去后院牵两匹马过来,腿脚快一些。”
孙传宗怔怔的看着断为两截的车轱辘,忽然一叹,声音极轻,几乎微不可寻:“恐不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