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宁宫,朱成璧与玄凌以及娴妃、端妃正捧着青花茶盏笑语晏晏,一旁的红镶金牡丹鱼尾花瓶里插着大捧大捧的莲雾山茶,有清幽秀雅的香味逸散,花瓣上晶莹的露珠更衬得它丰绒饱满,最奇的是那山茶从顶端至底部,颜色由洁白如新雪至赤朱如流霞,层层落深,叠叠染醉,格外别致。
竹息带了小宫女进来,笑着端过凤纹斗彩漆盘,将三盏玫瑰杏仁酪摆到朱成璧、玄凌与端妃面前,又取过一盏酸梅汤,笑道:“听闻娴妃娘娘爱吃酸的,奴婢特意让御膳房准备了酸梅汤过来,娘娘尝着可还入口?”
朱宜修抿了一口,不觉笑道:“确是可口,可见竹息姑姑最疼我。”
竹息福了一福,笑若春风:“是太后娘娘格外关照您,话说回来,民间说‘酸儿辣女’,那么娘娘这一胎必定是位白白胖胖的小皇子了!”
朱宜修不露声色,眸光微微向玄凌一递,玄凌却只是低头饮那杏仁酪,闻言只道:“皇子也好,帝姬也好,朕都喜欢。”
语毕,玄凌又抬头向朱宜修粲然一笑:“宜修你别吃心。”
话语间虽有几分亲昵,但却只是相敬如宾的客气,朱宜修心里一叹,有凄凉的思绪弥漫而起,如在阳春暖意融融的湖面猛地投落一块冰,漾开的涟漪带着迷蒙的寒气,这一波啮噬着那一浪,铺叠着冲开、冲远,即便远在岸边,都能感受到袭面的寒凉。
朱宜修敛起心绪,只化为盈盈笑意,低低道:“多谢皇上。”
朱成璧微微一笑,转了眸子道:“皇上身边的这个宫女,仿佛没有见过。”
玄凌猛地一惊,掩饰着笑道:“是叫柔荑,新近由内务府拨到朕身边伺候的,还算伶俐懂事呢!”
朱成璧衔着一缕浅浅的笑意,只望着有几分踌躇的李长道:“李长,你自小就跟着皇帝,宫里的规矩该是清楚的,怎么你这仪元殿首领太监是越来越不会做事了么?”
李长唬了一跳,慌忙俯下身道:“太后娘娘恕罪。”
见玄凌的脸上有几分阴晴不定,朱成璧徐徐叹气道:“既然已经临幸了,就该册封,皇帝应该是明白的。你能一味的瞒着,彤史可没这本事,若是来日柔荑有了身孕,却无名分,岂非让百官们笑话?”
玄凌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忙起身跪下:“是儿臣疏忽了。”
“你勤于学习是没有错的,娴妃执掌六宫也该留个心神。”朱成璧见朱宜修有几分惴惴,缓和了几分面色,“但你身怀有孕,如今已有六个多月了,自是看顾不暇,哀家也不会怪你。”
朱宜修不便起身,忙欠一欠身道:“多谢母后。”
朱成璧这才凝眸于跪于玄凌身后的柔荑,见她恭定温顺,一袭湖蓝色宫装衬得肌肤白净胜雪,不觉也有几分喜欢:“你姓什么?”
“奴婢姓安。”
“安柔荑?”朱成璧似在品味这个名字,须臾漾开了笑意道,“名字好听,人也好看,按照宫规,宫女晋封,需从最末等的更衣开始,但皇帝登基不过一年,宫里也只有娴妃与端妃两位妃子,哀家就给你采女的位分,赐居枕霞阁,你好好服侍皇帝。”
安柔荑喜不自胜,连声音都微微颤着,再三叩首道:“多谢太后娘娘抬爱!”
朱成璧轻轻颔首,嘱咐竹息道:“给安采女赐座。”
安柔荑玉润光洁的面上有晓霞弥漫,目光掠过朱宜修蓄着温煦笑意的面庞,浅浅一笑,恭顺地垂下眼睑,似在深思。
端妃冷眼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有数,只端过杏仁酪不语,转眸却见竹语匆匆掀了帘子进来,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有前线的加急文件。”
朱成璧点一点头,示意竹息取出那明黄稠面的文件递到自己面前,只一眼,便猛地怔住,似是不敢置信,又细细读了一遍,眉峰蹙起,面上的神色也越发不好。
玄凌有几分疑惑,忙道:“母后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莫非……金都吃了败仗?”
朱成璧低低一叹,注视着端妃同样疑惑的目光,轻轻向她道:“你养父……昨日,殉职沙场了。”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斜斜倚靠着鹅羽织锦软垫坐着,只默默看着面前新湃的时鲜瓜果不语,一旁的安采女低低道:“娘娘是在为端妃娘娘伤心么?”
“端妃方才的模样,的确让本宫伤感,可怜她父母早去,养母去年没了,没料到养父居然战死在沙场。”朱宜修沉沉叹息,如鸦翅的睫毛微微垂着,在面容上投落一片淡淡的阴影,“世事无常,就算本宫不喜欢她,也不得不生出感叹啊。”
安采女有片刻的失神,眸光掠过朱宜修隆起的肚子,又恢复如常:“娘娘,齐大人为国捐躯,只怕披香殿的恩宠又要兴盛起来了。其实,只是恩宠便也罢了,如果皇上心里过于怜惜,只怕会晋了端妃娘娘的位分。”
朱宜修闻言一愣,水葱般的指甲在掌心一划,有浅浅的疼痛钻入肌理,仿佛有一股冰寒之气顺着血液如小蛇一般游走:“也是,正一品的四妃与从一品的夫人都空缺,若皇上有心,只怕太后也会顺水推舟。”
“剪秋。”朱宜修吩咐道,“牢牢盯住披香殿的动静。”
剪秋答应了一声便要下去,朱宜修却匆匆唤住她:“你等一下。”
见安采女有几许疑虑,朱宜修轻轻含笑:“端妃梨花带雨,皇上触景生情,心里也不好受,你虽然只是采女,但御前的事情,你比本宫更为熟悉,好好准备着,若皇上回了仪元殿,或许就是你最好的时机了。”
安采女恍然,忙屈膝行礼:“嫔妾明白了,多谢娴妃娘娘训导。”
“去吧。”朱宜修将发鬓的宝蓝色珠花簪到安采女的如云发髻上,缓缓抚过她柔嫩的面庞,“言语温柔,或者只消一个怀抱,你之后的荣华恩宠,就尽皆握在自己掌中了。”
金都,厚实的城墙已被轰破,未灭的火堆贪婪着火舌,吞噬着被胡乱堆叠着的鬲昆大旗,旺着的黑烟似扬起了大片大片的浓墨泼向半空,有几只寒鸦聒噪着飞过那如血的斜阳,城墙下的几匹老马跟着发出嘶鸣,一声长过一声,在耳边旋绕不绝。
朱祈祯负手而立,静静望着手无寸铁的鬲昆兵士被驱赶向城外二里地的临马坡,在那里,他们将度过生命里最后的时光。
方才的争执似乎还在耳畔响起,年逾四旬的李成楠满面通红、据理力争:“摄政王!鬲昆已经亡国,察哈术大汗业已投降,为何要杀光金都的兵士?”
奕渮不欲相争,只冷冷道:“金都顽抗至最后一刻,足可见民风彪悍,断断不可留他们的性命!否则,对我大周亦是祸害!”
李成楠情急争辩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摄政王,白起在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万赵兵,民怨沸腾,摄政王万万不可如此!”
“李总兵!摄政王不是白起,皇上更不是秦昭王!李总兵此言是在诅咒摄政王么!”说话的正是金羽卫统领、奕渮的心腹成豫,他目光如利剑,执着一柄弯刀怒目相视,那刀尖上有一滴又一滴鲜血滑落,刀柄上则凝固着黑紫色的血块,那是残忍而靡丽的色彩,象征着无数人在他手上殒命。
奕渮微微一笑,只转向朱祈祯道:“祈祯,你如何看啊?”
朱祈祯抱拳一笑,朗声道:“赫赫灭亡兀良,一城开城投降,三城顽抗到底,赫赫的做法是,降者不杀,余者尽皆屠戮。”
奕渮点一点头,目光如冰锥一般刺向李成楠:“李总兵,你一力反对本王,本王实在好奇,难不成金都的鬲昆兵里,有你相识的旧人么?”
李成楠一震,辨出这话里隐藏的杀机,慌忙道:“回摄政王,并没有……”
“既然如此,坑杀这四万鬲昆兵就交给朱祈祯你了,还请李总兵在一旁好好看一看,不彻底断绝了鬲昆的念想,只怕这边境永无宁日,也好让赫赫看看,我大周,杀伐决断,也不是一味好欺负的!”
“你回的话虽是十足的和稀泥,但摄政王可不是好糊弄的,这坑杀四万兵卒的任务,还是交到了你手上。”孙传宗踱步而出,与朱祈祯并肩而立,漠北风寒,裹挟着细碎的沙粒扑来,拂面而过,有浅浅的刺痛。
“他是把我拉上一条船,我虽未赞成他,但也未赞成李成楠。只是,这归根究底,我未曾劝过他三思后行,如今这场坑杀,是十足的心狠手辣,也是在跟皇上示威。皇上登基以来,不过一年,就已冰火不相容,只怕往后的日子,更是步履维艰。”
朱祈祯的叹息悠长得仿佛是隔绝了这漠北黄沙的江南水调,绵长的音律中,连那沙土飞扬都幻化成丝缕绵薄的细雨,孙传宗心里一动,似有琴弦被柔柔拨响,心绪一荡,几乎是在这沙漠的尽头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步履再如何艰难,也只能走下去,你有忧,我为你分担,你有愁,我为你消弭,世界之大,但我总会在你身旁。”孙传宗心里涌起无数个念头,却都如湖面上浮现而出的水泡,一个一个,碎裂成微缈的水花散落。
或许,这样的安静,才是最好的状态,只怕一开口,连望你一眼,都会成了再也握不住的念想。
孙传宗静静望着斜阳,那一抹如血的霞光逐渐洇没于天际,如抽丝剥茧般离去的背影、拉长在当年他离去的雪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