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宁宫,暖意洋洋,案上的青玉茶盏上有微微的雾气飘摇,漏进殿内的雪光混着细碎的日光,有轻柔的光晕在罗纹歙石淌池砚的边缘流转,一旁的镂雕福禄寿三星报喜的博山香薰里焚着上品檀香,那炉烟寂寂寥寥、淡淡萦绕,似远山、似云川、似遥遥迢迢隔着的迷蒙雾光。
朱成璧握着一支狼毫毛笔给一卷明黄稠面的奏折做批注,转眸望一眼一旁磨墨的竹息,柳眉微微一蹙,道:“怎么魂不守舍的,连墨也磨不好。”
竹息有些许的踟蹰,闻言勉强笑道:“太后娘娘息怒,奴婢早上听说了一件事,但是,您一早嘱咐过了,今日要批阅的奏折甚多,外头的事情不能扰着您。”
“说。”
“摄政王王妃徐妃病重了。”
竹息的声音极轻,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朱成璧却是心中一惊,忙搁下毛笔道:“什么时候的事?”
“太后娘娘,去年六月的时候,徐妃的母亲过世了,徐妃伤心过度,哭坏了身子,那一阵子,偏偏摄政王又忙着朝政,无暇顾及,如此才落了病根。今年年初的时候,徐妃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但没传过大夫,只在府里自己煎药来喝,拖到今日,实在是瞒不住了……”
朱成璧皱眉道:“吕侧妃也是个糊涂的,徐妃不肯就医,她也不曾从旁相劝吗?赶紧让梁太医去瞧一瞧。”
竹息为难道:“太后娘娘三思,若是梁太医去瞧,奴婢担心,反而要坏了事。”
朱成璧一怔,握着玉版扇的手微一凝滞:“坏了事?”
“太后,您细想,梁太医是您的心腹,若是梁太医回天乏术,传到了外人的耳朵里,恐怕会说,是娘娘您授意,让徐妃活不下去……”
朱成璧怔忪片刻,心头逐渐有幽暗的火苗摇曳起来,似是浇灌了春雨而蓬勃滋生的幼芽:“哀家身在紫奥城,外头的事也不甚清楚,哀家问你,这徐妃病着,京城里是不是已经传遍了?”
竹息垂了眸子不敢看朱成璧的眼睛,声若蚊蚋,讷讷道:“太后娘娘息怒,市井之人往往听风就是雨……”
朱成璧勃然大怒,狠狠瞪向竹息道:“听风就是雨?若不是这风推波助澜,雨能这样离谱么!到底是徐徽音还是吕惠媛!是存心要哀家难堪么!统统是混账!”
竹息唬得不敢接话,只袖着手静默一旁,朱成璧还未曾按住全部的怒气,却是竹语匆匆打了帘子进来禀道:“太后娘娘,皇上来了!”
朱成璧一惊,似有几分心虚,忙转眸看去,玄凌着一袭赤色缂金袍,匆匆进来,微微行礼道:“母后安好!”
“安好?你倒也知道哀家安好?整整九天,皇帝原来还记得这宫里头有颐宁宫这个地方!”
玄凌微微尴尬,却不欲相争,只抹一把额上的汗道:“母后,儿臣有一事相求!”
朱成璧一愣,疑惑道:“什么事?”
“儿臣要立朱柔则为后!”
一字一顿,却如鹿皮重锤“砰砰”锤落于鼓面,朱成璧大惊失色,遽然起身,耳垂上鸽血红牡丹耳环的繁复流苏一阵沥沥作响,珠玉相碰发出的清脆声响直如新年的爆竹一般在耳畔爆响:“你说什么!立,立谁为后!”
“朱柔则!”
竹息张口结舌、震惊不已,见朱成璧亦是诧异地说不出话来,忙握着松罗帕子上前,揩一揩玄凌额上细密的汗珠,半是低低劝慰半是暗中示意:“皇上是与太后娘娘玩笑吧?皇后之位,不是娴妃娘娘的么?”
玄凌不动神色,推开竹息,迎上朱成璧质疑的目光:“娴妃的后位,是母后硬塞给儿臣的,儿臣不要,儿臣喜欢的是朱柔则,不是朱宜修!”
朱成璧连声冷笑,伸手向他,厉声道:“皇帝!你可是糊涂油蒙了心?朱柔则已经许配给抚远将军之子!你夺人之妻,岂非让天下万民笑话!”朱成璧的眸光中有烈火翻腾,映着玄凌不欲退让的镇定容颜,怒斥道,“你从未见过朱柔则,为何突然要立她为后?”
玄凌嗤的一笑,负手而立:“既然朱柔则尚未嫁为人妻,那儿臣就算不得夺人之妻!更何况……”玄凌逼视朱成璧的厉厉眸光,“母后,您这番教育儿臣,口口声声说‘天下万民’,那你可有想过,你又有何资格!”
朱成璧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晃,发鬓华贵夺目的鎏金双凤夺明珠步摇垂下的璎珞一阵乱颤,有交错迷乱的幽冷弧度,她紧紧按住胸口,似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竹息从未见过朱成璧与玄凌这样对峙的情状,吓得面色都白了,慌忙跪下道:“皇上!皇上!您可是糊涂了,您怎能这样说太后娘娘!”
竹语亦是跪下,“砰砰”叩首不止,哀求道:“皇上!太后娘娘殚精竭虑,可全是为了您!皇上,您赶紧认个错儿!奴婢求您了!奴婢求您了!”
玄凌毫不动容,厌恶地瞥了竹息与竹语一眼,神色复归于清冷刚毅。
朱成璧勉力静一静心神,紧紧握住蹙金撒松花帕子按在胸前,尽力将百般千种的震怒与伤心死死压住,端肃神色道:“你是皇帝!一身系天下安危,万民观瞻!做事之前总得好好想想,这事能不能做!皇室言而不信,擅自撕毁婚约,你让万民如何相信你,如何相信哀家!为了一个朱柔则,被臣民笑话!是否值得!”
玄凌的眼神中闪烁着满满的果毅坚决:“为了她,天下万民笑话,母后震怒,我可以挺身而受!身为帝王又如何?有一真心人相知相许,才是这天下间第一得意的事!为了朱柔则,我宁可不要这皇位!”
朱成璧且惊且怒,目光紧紧迫视着玄凌坚定执着的神色,心绪一荡,似乎看到了七年多前,为迎阮嫣然入宫,在昭宪太后面前苦苦相争的弈澹。
朱成璧心里一个苦笑,个中滋味,几乎是要深深切入了肌肤、融入了筋脉、刻入了骨髓,弈澹对阮嫣然的痴情,奕渮对自己的痴守,玄凌对朱柔则的痴求,自己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三个男人——丈夫,情人与儿子,为何都是这样的痴情种子?为帝王者,执掌江山大权,饱览人间富丽,为何总是跨不过这道情关?
心绪又是一个激荡,几乎看到了更远,太祖皇帝对粹妃,太宗皇帝对宸妃,亦是百般宠爱、千种缱绻,大周皇室的男儿,跟普通的百姓男子,亦是一样的英雄难过美人关,江山不敌温柔怀啊!
朱成璧不得不收住俞飘愈远的心神,化为唇边的绝决凛然之色,心里再痛,也要定格成一个端肃庄重的太后之姿:“身为帝王,统领天下,你以为皇位就是儿戏,说不做就不做么?皇帝刚刚进这颐宁宫,也知道问我一声安好?我只求你给我几天好日子过,将来我也能有脸去见列祖列宗!为了一个朱柔则,你生出这样大的事端!这才是乾元元年,你让后头的日子怎么办!”
玄凌扬一扬眉:“母后到底在怕什么?母后的手段,不是多得很、狠得很么?”
朱成璧怒道:“怕什么!是啊,哀家怕什么!能怕什么!当年废后与玉厄夫人下药害你,当年妍贵嫔挟持你,当年祝修仪用毒害你!哀家哪一次不是拖着你从鬼门关里面出来,你现在倒指责哀家手段多、指责哀家手段狠?仁义礼信的道理,在这紫奥城,不过是清者自清、强者自强的说辞!”
玄凌眉心微蹙:“母后的手段,宫里人亦是多有议论,儿臣不过鹦鹉学舌,又怎及母后万一?”见朱成璧越发怒不可遏,玄凌的目光懒懒划过一侧的碎玉青釉双耳瓶,在瓶中的一捧红梅上流连,那枝条遒劲有力、孤削如笔、或如蟠螭、或如僵蚓,那红梅吞吐胭脂、香欺兰蕙、游仙香泛、幽梦冷随。
玄凌的眸光似生出缱绻之意,旋即却又褪去了情意绵绵,化为清冷涟涟:“母后担心天下万民笑话,其实,天下万民早已笑话过了!母后以为您与摄政王一力操控朝政,朕就对朝臣与百姓的议论不闻不问?言官们弹劾摄政王在宫中行不义之举的奏章早已悄悄摆到了朕的案上,朕还要一个一个驳回!母后啊,朕不来颐宁宫看你,是朕不想一看到你,就想起那些奏章!”
见朱成璧震惊到无以复加,玄凌冷哼一声:“母后也知道仁义礼信,只是母后再强,也堵不住悠悠之口,扭不过民心向背!有母后做榜样,儿臣自当效仿,更何况,比起陈平盗嫂,儿臣娶朱柔则为后,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罢了。”
语毕,玄凌一甩衣袖,举步出殿,朱成璧怔怔看着他出殿,只觉得胸闷气短,一个不稳,眼前似有金星四转,竹息慌忙起身扶住她,急急唤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恍惚间,朱成璧仿佛看到,自己身在德阳殿,眼前朦朦胧胧,似是出现了叶德仪纤浓合度的身影,她的唇边尤挂着一缕暗黑色的血丝,嘲弄一般地望向自己,一字一顿,似锋利的匕首扎来:“没想到,娘娘竟然如此冷漠,那么,嫔妾便祝娘娘,娘娘与四殿下之间,一定会生出隔阂!”
“应验了,居然应验了。”朱成璧颓然阖目,眼角有清泪滑落,抿入寸许厚的织锦蹙金地毯,转而不见。
朱成璧软软瘫倒下去,竹息与竹语惊慌失措,一叠声地尖叫起来:“梁太医!快去叫梁太医!”
碎玉青釉双耳瓶中,一瓣红梅悄然落下,在汉白玉茶案上,凝成一粒朱砂痣。